小小说 | 雪与火
文/江无猜
题记: 你会哭着笑,笑着哭,是因为你的心,早已超越了自己啊。——《你的名字》
直子从小就这样,走在生于斯长于斯的南方滨海小城里,她也像是一个外来人。皮肤白而透明,瘦得像纸片人,一双眼睛似看你又似不看你,在最热的六月里头都能沁出来丝丝凉意。
从教师宿舍楼出来,到教学楼直线距离约莫才500米,校道两旁种着高大的椰子树,分散地往滚烫的水泥地上投下一团团树影,每团树荫都是一个清凉的岛屿。直子撑一把银粉色太阳伞游走在岛屿之间,她感觉自己像一块火上炙烤的棉花糖,马上便要融化了,黏腻的、焦躁的、濒死的气息死死地笼罩住了她,她需要一张逃离的船票。
书包里的那张高考志愿表,直子用铅笔全部填上北方高校的名字。班主任是她的爸爸,爸爸给学生们的志愿一一提供了中肯的意见,却拗不过他的女儿。直子从小就这样,看上去柔柔弱弱的,但对自己认定了的事情就会固执到底,是个很有主见的女孩,说不清是像谁。
最后一节课后,爸爸来收高考志愿表。志愿表几天前就发下来了,爸爸知道女儿向往远方的心情,但他什么都没说。直子是最后一个交表的,爸爸看一看女儿交到手里的的志愿表草稿,又看一看纤弱的女儿,阴沉着脸,什么都没有说,就把它放进那叠收上来的表格中。
“下课!”他说。这一堂课仿佛用完了全部力量,他捧着无数个年轻的未来离开了教室。
这个来自北方不发达省份的汉子,多年前,通过师专的校园招聘到了这所南方滨海小城的高中。合同一签就是五年,他打算合同期满拿回押给学校的毕业证书就走人,但是五年期间遇到了直子的妈妈,又有了直子。他始终未能离开,白皙的肤色渐渐染上古铜,又变成黧黑,在和妻子和娘家人的日常中学会小城方言,现在看上去就是个土生土长的本地人。
放学后,晚饭的气氛并不愉快,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家里的气氛总是不愉快。妈妈这一辈子没有工作过,好像也没有开心过,她就像是个母蜘蛛,牢固地盘踞在家里,把爸爸和直子,以及家里的方方面面控制得死死的。
“走吧,都走得远远的,就剩我一个死在这里!”妈妈在厨房洗碗,锅盖摔碰得很响,声音里也带着哭腔。
没人回应。
爸爸在书房里用电脑给学生录高考志愿,也包括她的。直子把自己反锁进房间,躺在被子下蒙着头一声不吭。她知道爸爸是支持她的,他们之间有一种无声的默契。
直子6岁那年,爸爸带她回北方老家过年,直子第一次见到爷爷奶奶,一家人盘腿坐在暖乎乎的炕上吃年夜饭,她光着脚在他们宽厚的背后跑来跑去,把脸靠在贴着“福”字的木窗上张望,看着轻盈的白充盈了天地,温柔地,无声地,盛大地。每次父母吵架,直子总会不自觉地想起那天晚上。她已经不记得爷爷奶奶长什么样了,只记得她闹着出去玩,爷爷笑咪咪的那句“去吧,北方女娃,怕啥子冷”,奶奶就用衣服把她裹得圆圆的,她像小熊一样在雪地上打滚,沾了一身松软的雪,脸上和身上都热乎乎的。
直子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雪花漫天飞舞,四周白茫茫一片,她像是悬浮在虚空里,然而脚下传来无比坚实的感觉,她正立在台阶上。一级又一级的阶梯在她的脚下向上、向下蔓延而去,直至伸入无边的白里。她一步步向上攀爬,在巨大的静默里体会着孤独。她的心里藏着一团寂静的火苗,她笃信有一个人能看到这团火,他会在漫天大雪里踏着台阶一步步走下来,他们擦肩而过时,会看到自己在彼此的眼里燃烧。
她走得很坚定,他终于来了,像是不可逃脱的宿命,他看着她,微笑着说:“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闹钟没有响,直子是被爸爸摇醒的。妈妈睡前就服用了安眠药,一晚上都没有声息,爸爸也不觉得奇怪,直到起夜才看到床头柜上妈妈写好的“遗书”。
不是第一次了,然而爸爸每次都像第一次那样慌张。直子过去看了妈妈,妈妈的气息平和而均匀,只是不应人。爸爸的声音颤抖着,他说,“你妈妈没事,但我们需要去趟医院。我叫了救护车。”他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像个摆钟,又停下来说,“你去教学楼那等吧,看到救护车过来就拦住,别让它过来,会吵醒别人,我背她过去。”直子被推到房外,看着爸爸把妈妈搬起来,靠着床头,俯下身子把她放在背上。直子又看看床头柜,没有见到“遗书”,大概是被爸爸收起来了。
夏天天亮得早,雾气如轻纱一般轻轻笼住未醒的校园,白天的暑热还没到来。直子走在影影绰绰的的椰子树下,爸爸背着妈妈更慢地走在她的后面,救护车正在另一个方向朝他们疾驶而来,裹挟着巨大的喧嚣。
直子走得不着急,她总是不急不躁的样子,对谁也都是冷冷的,说不清是像谁。她一忽儿想着妈妈的“遗书”,一忽儿想着她没做完的梦。她想如果她真去了北方读大学,遇到那个人,他们互相看见对方眼里的火,在那通往未知的云梯上,他们应该朝上走还是朝下走呢?
这是个问题啊,我连自己是南方人还是北方人还弄不清楚呢。可能我就不属于任何地方吧,直子最后想到。
救护车的鸣笛声越来越逼近了。直子停在教学楼前的十字路口,等待后头的父亲和前面的救护车,就像是一架横放的梯子,连接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