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老夫子

其实潘老夫子不是“老夫子”,准确地说,是“潘癫子”。
那年秋天,学校把他送往五医院,也就是精神病院,没过两个月,医院打来电话,说人死了。
他几乎没什么亲人,有个远房的侄儿,因为从不走动,对他也没什么感情。最后还是由学校出面,草草地给他办了后事。
到现在,潘老夫子已经走了十几年。
恐怕没有人会记得他。
我今天倒想起他来。今天是个有点特别的日子,是情人节。我路过校门口花店的时候,店里的小妹笑得特别开心,特地跑出来跟我说她今天忙坏了。
顺手便拿了几枝玫瑰花送我。
接过花的时候,我突然想起潘老夫子,想起这个曾经用木桶装了一大桶油菜花送人的老头子,大家嘴里的“癫老头”。
当年师范的教师宿舍楼,成双结对出入的人群里,有两个人落单了:一个是我,另一个,是潘老夫子。
我是太小,不足十八岁,还没成年,跟那些整天忙着谈恋爱的年轻老师,还玩不到一块;而潘老夫子,是太老,已经八十了,却没结婚,没儿没女的,不大有人跟他来往。
那时潘老夫子还不太癫。他是民国国立师范大学毕业的,很有点古文学的底子,爱写诗,却不是古诗,是那种用词很慷慨激昂的新诗。写好了,便柱根拐棍来找我,要我念给他听。我俩并不住同一栋楼,他住的那栋,是前苏联的楼式,阴冷,常年不见阳光;我的这栋却好,屋前有个叫“杏坛”的小花园。我那时也很有趣,觉得既然是念诗,就得找个好环境。他一来,便从屋里搬一张藤椅放在阳光下的小花园里,安顿他坐下,然后清清嗓子,立在他身边,用很文艺腔的语气大声朗读起来。
我的朗诵应该不会很好,但每次,潘老夫子都会沉默许久,然后慢慢起身,回到他的屋子里去。
我可能是这个校园里,对他的文学创作唯一有点感兴趣的人。
因为这点缘故,看得出来,潘老夫子对我充满了感激之情。他写不出诗的时候,也常来找我,爱用木桶装了各种小吃水果送过来,我很过意不去,便买了几袋奶粉送过去。结果奶粉送去没几天,他又提了木桶过来,这次木桶里装着他从校园旁边菜地上摘的油菜花,很新鲜,花瓣上还有露珠。
让人有点意想不到。

同楼道的女伴看到后,善意地提醒我,说潘老夫子文革时受过摧残,神经不大正常,要我提防点。
其实,我从老人给我朗诵的诗里,已察觉他的思维与常人有点不一样。
但看得出来,老人心地善良,很忠厚,更是个书痴,收藏了好些古书。
经常看到他拿一本厚厚的旧版《辞海》翻来翻去。
这跟他的老师有点相像。
那时钱钟书很热,他看我拿本《围城》在看,有点得意地告诉我,钱钟书和他的父亲都做过他的老师。
那是国立师范学校因战乱迁至湘西办学时期。我起初有点怀疑,后来看钱老写的文章,提及在湘西从教的经历,能够对上号,似乎《围城》就是在那个时期开始酝酿的。
我以为潘老夫子的古文学功底是因此而来,却并不是,钱钟书是他的英语老师。
也许大多读书成痴的人都有个毛病,喜欢信笔涂鸦。我到师范没多久就发现,学校的宣传栏里,经常会有潘老夫子的“大作”。只可惜不是别人贴上去的,是他自己硬给贴上去的——小小的一张纸片,有点像“文革”时期的大字报,却早没了当年那股底气,畏手畏脚,看上去很滑稽,不是特别留意,谁都不会注意到。但潘老夫子很兴奋,每次一贴出来,必定会问大家看到没有。
没人理会他。
背地里大家都开始叫他“潘癫子”。

有次他来送诗,讲起这件事,颇为生气:“我怎么会是癫子?我要找校长去。”
但这时连校长也不大理会他了。因为他虽然早已退休,却仍然喜欢为学校的工作提意见,他的那些“大作”有多半是针对学校管理的,偶尔也有歌功颂德之作,却因为牵强,并不讨人喜欢。
我有时因为校门口要贴的对联,请教他。他很认真,每次都会拟上好几条,供我选择。但每次看了又看,总觉得老人家的思维还是停留在那个时代,竟一次也没用上,他倒从没因此说过什么。
有次图书馆的谢姐不知什么缘故,把他得罪了,他闹到我们办公室来。
一打听,原来潘老夫子开始迷上“琼瑶”。那时“琼瑶热”早过时了,他却高兴地像发现了新大陆。每次到图书馆借书,必定要借琼瑶的书,并且兴味盎然地拉住来往的学生义务推介琼瑶的作品,也不管人家愿不愿意。谢姐被他烦透了,说他老不正经,一下得罪了。
我也奇怪一个老人家看“琼瑶”能看出什么味道来,更何况,以我当时的年龄和阅历,都已经对“琼瑶”不感兴趣了。
但老人一提“琼瑶”就激动,说这是他见过的最伟大的作家。
我也是个认真的人,觉得这样的品位有必要纠正,所以毫不留情地说了老人两句,潘老夫子“哼”了一声,满脸不高兴地走了。
后来,他就不再找我来念诗了。
那些风味独特的“大字报”,也不常看到了。
甚至不大看到他出门。
没多久,学校在另一个院子新建了一栋带卫生间的宿舍楼,潘老夫子连人带书搬了过去,我就再也没看到他了。
在搬去之前,因为很久没看到潘老夫子出门,我有点担心,特地跑去看他。他头顶着白毛巾,颤巍巍地出来开门,目光已经不大能专注地看人。我跟他打招呼,他亦支支吾吾,有点说不清楚话了。
我有点疑心,这潘老夫子恐怕是真的不正常了。
果真没多久,从那个院子传来消息,说“潘癫子”真“癫”了。
这时的他,已经被大家叫“潘癫子”叫了多年。
真癫了的“潘癫子”并没活多久。后来我有机会看他的档案,才知道这个当年国立师范大学的高材生,不是因为家庭出身,而是因为在那个特殊年代,为蒙冤的湘潭县委书记奔走呼吁,受牵连被关进监狱多年。
他送我的那一桶油菜花,现在想来,是我收到的最美丽的礼物。
而我居然差一点就忘了他,忘了这个叫“潘癫子”的人,真对不起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