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恩师
人生于世,不可不入学;入学求进,当不可不无师。学有聪笨,师有优劣,自古而然。然得良师,益佑终生,此不为过分之评。
余自六岁启蒙于混沌,受业于村小五年。其后三年,自始而终,均受业于先生门下。蒙先生之教于昏前晨后,于寒来暑往,于杏坛之下,于斗室之中。先生之名,显著乡里,不苟言笑,初望生畏,处之日久,得益良多,严于庭训,爱比慈父,遂得学业精进,前茅有位。然龙年升学,鸿运未开,师范无门,退居其次,虽不称师心,亦未辱师门。后三年,疏于严训,荒于嬉玩,废于高考,终乎学教。混迹山野,以一耕夫之命从之;勤劳稼穑,伴那半山之云处也。
其后一年,适逢先生自临乡迁调而回,于新建职业中学执掌校长之职。后蒙族叔荐引,更受先生垂爱,重回先生身边,谋得一教之职,其时名曰“代课教师”,并首聘班级主任。先生鼓励与厚望之心,瞻之在前,永记在心。我何德何能,如此安排,每当想起,总感激至于泣下。其后九年,时时事事处处,无一不愧受先生之关心;日日月月年年,无时不领受先生之勖勉。人前背后,先生见我总是以名直呼,倍感亲切。倘若工作上有疏忽粗陋之处,先生也从不面训,每每喊至房间或亲临陋室,面对而坐,送茶到手,推心交流,偶有龃龉,终归冰释,而今想来,年少盛气,冒昧少礼,不谙世事,诚如师言,心浮气躁,修为有待。
如此算来,我与先生累计共处整整十有二年。十二年光,人生仓促,白驹过隙,当不为短;与先生居,学识修养,山高水阔,实不算长。前尘往事,云烟飘散无踪迹;醒然长忆,幸有文字可堪书。先生远去,不觉数月,时值中元,当缅怀之。
先生治学,尤精。六年小学,国语之学除识字造句,余皆似乎浑然不识,湮没无存。师从先生三年,始知国语教学如此妙处横生。文章可以如此解读,词语可以这样推敲,句子可以这般分析。先生解读文章,总能让人身临其境,喜怒哀乐,感同身受。
先生讲《社戏》,我们似乎看到一群顽皮的孩子在河港里划船进发,在戏场上钻来绕去,在田地里偷吃豆子的无限喜悦。那船划得是如此飞快,那戏又是如此让人着迷,那豆子也是如此香甜可口,我们也就情不自禁的潜回到自己的童年世界里去了。先生讲《醉翁亭记》,我们似乎也看到了一个苍颜白发的长者,触摸到他在宦海遭受贬谪后,娱情山水,望峰息心,窥谷忘返的隐隐之痛和对天下苍生的殷殷之情。人生失意的悲哀的晚风,在夕阳西下,人影散乱的山林里兀自颓废的穿行。似乎能明白什么叫不如意事常八九,可与人言无二三。
在先生的课堂上,我们就像是畅游在生活的海洋里,游得越远,看得越多,别人的经历总是潜移默化进我们自身的成长,虽然那时候还谈不上成熟。
先生上课,我很欣赏他步入讲台的那一刻。他秋冬四季,总是一只手平整得端着自己的课本、备课笔记或者讲义试卷,放置胸前,缓步走入。先生讲课用的两三支粉笔,也总是夹在自己要讲的那书页里。现在想起来,那时候连一支粉笔都那么珍贵而神圣,并不是我们做学生的可以随意把玩的什物。
先生的书写更是终生记忆的美谈。他的粉笔字,大小匀称,行楷兼用,又自成一家。即使就是分析课文时画一个课文结构图,都是那样的线条明晰,布局精当,字体美观,又能做到惜字如金。后来跟随先生后面教学,才知道先生不但粉笔字一丝不苟,工整尤美;钢笔字也是笔走龙蛇,雄健活泼;还有毛笔字更是那样的飘逸洒脱,一气呵成。读书时,先生检查我们背诵,总是当你一字不落的背完后,他才在课文的右上角写一个楷体的“背”字和一个行书的“龙”。那时候我们总是喜欢模仿先生的手迹,但总不能模仿得神似。
至今还记得那次课余观赏先生在自己办公室兼书斋里书写杜牧的《山行》一诗的情景。先生挥毫泼墨,气定神闲,笑语从容,历历在目。先生不仅善书,而且各体兼修,隶楷行草甚至篆书无一不会,方圆空黑甚至仿宋没有不精。先生还善画,虽然不常画。那年暑假里先生喊我跟他一起做普九展板,我就亲眼目睹了先生一笔能画个公鸡,逗他小外孙一乐而停止片刻调皮的情景。我站在先生身边,心里既敬佩又惭愧。直接间接的受业于先生门下十二年,但是无论学问还是教学基本功不及先生万分之一,恨愚笨的自己不能虚心学得先生的真传,恨浮躁的自己不能潜心学得先生的才艺。
先生为人,尤实。先生对待学生,从不马虎。他总能发现你的不足,他也总能有恒心和毅力帮助你改掉不足。我也在先生的房间里罚站过,因为什么事情已经记不清了,但是除了单纯的罚站并没有受到其他的特殊的“待遇”。当我静静站在那里的时候,先生要么在批改作业,要么在外面跟他的同事们寒暄。时至今天,我还能回忆起那些往事,谁说往事都如风,都如风?
先生的学生不知道当数以多少计,我只是其中之一。这里面一定不乏达官政要,不乏巨商豪贾,也不乏学界名流,但我什么都不是。我的职业虽跟先生相同,但是先生把这个职业当作人生的事业,我还只是把它当做收入最微薄的一种谋生的手段。我不敢妄评先生,我只是说我想说的跟先生的往事,我也只是表达我个人的对先生的永生的怀念和敬意。在我做先生的学生时,我享受到许多前所未有的收获的喜悦。记得我的作文不止一次被先生用工整的楷书誊写后张贴在学校的习作园地里。我知道文章写得并不出彩更不出色,但是每一次都是先生的鼓励和希望。鼓励我用心写作文,写好作文;更或许是希望我锤炼好自己的文笔和思想,做个有见解的人,做个有思想的人,做个用笔描绘生活的人,做个能在文学上有所创意的人。可是我还是惭愧,我至今是胸无点墨,文不能文。只是先生的这种奖掖后生的精神我多少继承了些,在我后来的教学上,也用比较实际的行动,引领和指导了一些学生在语文的世界里有所探索与收获。
多年师生,感情也在与日俱增,我们也享受着先生的慈爱的关怀。犹记得有一次我不知道什么缘故突然肚子痛得受不了,同学把我送进寝室里,我躺在床上还是忍受不住。同学们急着把住在隔壁的先生喊过来,他看看我的脸色说:“这孩子是发痧了。”于是先生就叫我俯卧下去,他手法娴熟的在我背后一个劲的揪捏着。说来也奇怪,先生真的是手到病除。先生每一次下手虽然觉得很重很痛,但是又感觉到无比的舒服,就像身上所有的关节都被先生的妙手打通了一样,不一会儿就恢复了。后来虽然跟在先生身边那么多年,可是一直忘记问问先生哪里学来的这种手法。先生之名,名有实名;先生之功,也是功有实功。
生活在这样一位又严厉又慈爱的先生身边,他的学生也是基本懂得感恩的。总记得,初中毕业离校的前一个晚上,宿舍里本来也就只剩下几个人了,大多路近的同学也都卷着铺盖回家去了。我睡到半夜,突然被一阵抽泣声惊醒过来,原来是一个同学想起要离开先生了,竟至于无法入睡,情不能自抑而独自黯然泣下,怎么劝都劝他不住。
先生对学生的关怀总是无微不至,他也善于察言观色而了解学生的动态和心态。那年中考,也是天不遂人愿,偏偏挤不上唯一的班车,我们师生十几人几经辗转才达到县城。晚上住的宾馆里条件也不好,电扇居然还是坏的。我跟一个堂兄晚上爬到房间里的办公桌上挤着睡觉,其实一夜也没睡着。第天上午考试后,回到旅社的时候,先生看到我就问:“怎么脸色那么难看?”我就直说了,先生叫我赶紧去买两瓶罐头吃吃。然后先生就要让出自己的床位给我睡,好在后来我被父亲的一个同事接到他家里住了两个晚上。今天想来,那些艰苦的岁月,即使没有酝酿成荡气回肠的诗歌,也早就成了窖藏的白酒。
我要学习先生,做人就把人做实在。人,虽然很难做到八面玲珑,左右逢源,但要对自己说出的话和走过的路负起应有的责任。先生帮助我的地方很多,我想先生帮助别人的地方更多;也可以说先生帮助别人的地方很多,但是先生帮助我的地方更多。正是由于先生的器重,我在九六年第一届毕业班中考全县第一而一炮走红后,连续六年都是带毕业班级的语文教学,其中三届是兼任班主任工作。这对于一个半路出家的其时还是“代课教师”的我,已经是莫大的肯定和无比的荣光了。
没有先生的栽培就没有我的今天。先生值得我永远怀念!我现在无法感激先生的恩情,但我可以时常念及先生的深情厚爱!我虽然不是一匹“千里马”,但是先生是我的师长更是我的伯乐。
先生对我的关注也并没有因为离开而减少。零八年我居然等来了一次考编的机会,毅然决然的报考后竟然杀出重围,挤过了这架独木桥,有幸成为了一名正式的教师,摘掉了“代课教师”的帽子和改变了私立学校非正式教师的身份。这是我自己做梦都想不到的事情。先生听到这一消息后,我没有亲见他,他在与我父亲的交谈中表现出由衷的高兴和传达了对我的祝贺。我也觉得这是我交给恩师的最让他称心如意的一份答卷。遗憾的是我总以为来日方长,总想将来有机会跟恩师再促膝长谈一次,再举杯痛饮一回。可是------人生中,当你有很多想法跳出来的时候就要立即找机会让想法变现,否则天总难免会有不测之风云。最遗憾的是我竟然一直不知道先生的病情,一直未能去看望先生。
当我最后一次见到先生的时候,先生已经安静的长眠在那一圈圈鲜花丛中了。可我脑海里不断涌现的还是先生那风神潇洒的模样:我分明看到的是先生正手里托着教本,从走廊外神采奕奕地走过来。依稀看见那挽着裤管的腿上水蛭(也就是蚂蟥)咬过的血迹都还没有擦洗干净。就是那样的课,我们听得也格外投入,充满了泥土的芳香的气息,正如先生那劳动人民的朴质的品格和纯真的性情。我似乎又看到先生夏天长穿的那件白汗衫,秋冬季节里长穿的那件蓝灰的中山装,而且记得先生总是喜欢把领扣扣得紧紧的。我静静地站在先生的身后,努力从往事的回忆中回到现实中来。我望着先生那般憔悴的面容,我把对先生最美好的祝福轻轻在心底说出来:先生,一路走好!天国安好!曾经,我离开先生不管多远,总觉得还很近;而今,我就站在先生的身边,近在咫尺,却是这样的远。先生若地下有知,一定知道我来看他了。他看到我衔哀致诚,他知道我敬仰先生!
猴年三月,先生大去。托体山阿,亲戚余悲。人生短暂,事业无量。痛定援笔,追思无限。我随先生学,唯在学业,精益求精;我与先生交,无关利益,淡如清水。先生待我,亦师亦长;我对先生,当敬当念。
行文至此,我的思绪又重回到欣赏先生书写《山行》的那个黄昏:
“远上寒山石径斜,白云生出有人家。”先生定于那白云生出之所,种植桑麻,耘田锄草,教授童子,煮酒作诗,临溪绘画。
“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先生之车,枫林骤息;先生之路,经霜红叶。生年有涯,一生辛劳传佳话;慢嗟得失,半城山月半城花。
先生之名,讳不敢言;龙山宝地,隐先生姓;八月桂花,生处飘香;先生之名,俗世流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