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过五十这几年
人过五十这几年
(一)2022 年
2022 年,我虚岁50了,春节过得寡淡。年三十晚上的饺子刚下锅,建军就发来微信,说他最近总咳嗽,年初要去医院查查。我当时正忙着给母亲递醋瓶,回了句 "别瞎想,开春就好了",没成想那竟是最后一次跟他好好说话。
三月初的济南还没脱棉服,我在工地上支模板,手机在裤兜里震个不停。掏出一看是建军媳妇的电话,接通就听见她哭:"强子,你快来县中心医院,建军他...... 不行了。" 脚手架上的钢管硌得我手心生疼,我对着电话喊 "不可能",声音却抖得不成样子。
坐车回到县里,马上骑电动车往医院赶时,风灌进嘴里发苦。建军是我从穿开裆裤就认识的兄弟,高中时一起在操场边的槐树下偷抽烟,被教导主任抓住,他抢着说烟是他的;后来我家盖房缺钱,他背着媳妇偷偷塞给我五千块,说 "先花着,啥时有啥时还"。前年同学聚会,他还拍着胸脯说要等我儿子结婚时喝三大杯,怎么说没就没了?
太平间的冰柜拉开时,寒气直往骨头缝里钻。建军躺在那里,脸白得像张纸,再也不会咧嘴笑我发际线后移了。他媳妇说,肺癌查出来时就是晚期,他不让说,怕耽误我干活。"他说你这几年供俩孩子上学,压力大,不想给你添堵。" 我蹲在地上,眼泪砸在瓷砖上,溅起细小的水花。
出殡那天,来了不少老同学。班长抱着我哭,说咱们这代人,怎么刚到五十就开始送人了。去殡仪馆的路上,车窗外的麦子刚返青,绿油油的晃眼。我想起小时候跟建军在麦地里逮蚂蚱,他总说要当飞行员,飞得高高的看云彩。如今他倒是先飞走了,留我们在地上的人,还得一步一步往前走。
送走建军没几月,女儿专升本的录取结果出来了。她在电话那头哭,说考上了济南的民办学院。"爸,可是学费好贵,两万二呢......" ,女儿高考时,也许因为紧张,例假提前了,疼得厉害,没发挥好,上了专科,学财会专业。自己又考了专升本,可能又是紧张,又没发挥好。这孩子随我,一遇到大事就紧张。当年我要是不紧张,也许能考个大专吧。我拿着手机走到工地的角落,看着远处的塔吊转来转去,说:"没事,爸有钱。" 挂了电话,给包工头递了根烟,问能不能预支两个月工资。
凑学费那天翻出了建军送我的皮夹克,里衬的口袋里掉出个存折。是十年前存的,上面还有五千块钱,没取过。我拿着存折去银行,连本带利取了五千八,加上预支的工资,总算凑够了学费。
送女儿去报到那天,她非要自己拎行李箱。看着她走进校门的背影,突然觉得孩子长大了。转身去公交站的路上,手机响了,是建军媳妇发来的微信,说收到我转的两千块钱了。"强子,你别这样,建军在地下知道了会不安的。" 我回她:"就当是给闺女的红包,建军要是在,也会高兴的。"建军的女儿读大四了,和我女儿同岁。
秋天下雨的时候,总想起建军。有次加班到半夜,下着小雨,工地上就我一个人收拾工具。突然听见有人喊 "强子",回头一看没人,只有路灯在雨里晃。我蹲下来笑,眼泪混着雨水往下淌。原来人走了,也会变成风,变成雨,时不时回来看看。
(二)2023 年
2023 年的春天来得早,正月刚过,柳树就抽了芽。儿子说要冲刺最后三个月,搬去学校宿舍住了。每周去看他,都带点妻子做的红烧肉。他总说不用,让我们别太累,可每次饭盒都吃得干干净净。
五月模考成绩出来,儿子排在全县前五十。班主任打电话来说,有希望冲击 985。我拿着电话手都抖,挂了赶紧给妻子打电话,她正在菜市场买菜顺便捡点好的菜叶,说:"中午给你做你爱吃的茄子炖土豆。" 回家的路上买了瓶二锅头,想回老家跟父亲喝一杯,回到家一躺又作罢了,还是等儿子考上再说吧。
高考那几天,我跟妻子轮流去陪考。她每天早上四点就起来熬粥,说要让儿子吃热乎的。考场外挤满了家长,都跟我们一样,手里攥着矿泉水,眼睛盯着校门。开考铃响的时候,妻子突然抓住我的手,说:"咱儿子肯定行。"
查分那天,一家人围着电脑坐。儿子输准考证号时,手一直在抖。分数跳出来的瞬间,女儿尖叫起来:676 分!比当年的特招线高了156分。妻子捂着嘴哭,我跑到阳台给老父亲打电话,说:"爸,您孙子考得好!" 电话那头,老人笑得像个孩子。
录取通知书寄来那天,我特意请了假。快递员敲门时,我手忙脚乱地找剪刀,把信封都剪破了。"985 大学本硕博连读" 几个字印在红纸上,烫金的,晃得人眼睛疼。儿子说要给爷爷送去,我们骑着电动车往老家赶,一路的风都是甜的。
老父亲正在打扫院子,看见我们来,扔下扫把就迎上来。他接过通知书,手在衣服上擦了又擦,才戴上老花镜。那副眼镜还是十年前我给他买的,镜腿断了一根,用红绳绑着。老人把通知书举得高高的,一个字一个字地念,念到 "本硕博连读" 时,突然停了,问:"这是不是说,孙子要一直念书,念到博士?"
我点头,他突然就哭了。用袖子擦着眼睛,说他这辈子没进过几天学堂,连自己的名字都写不好,没想到家里能出个博士。"你爷爷要是知道了,坟头上都得冒青烟。" 母亲端来刚摘的黄瓜,说:"快别光顾着哭,给孩子做点好吃的。" 那天中午,老父亲喝了两杯白酒,话格外多,说他小时候怎么放牛,怎么看着人家的孩子念书眼馋。
九月初要送儿子去哈尔滨报到,妻子说啥也要跟着。"我长这么大,还没坐过飞机呢。" 我知道,她是不放心儿子第一次出远门。她提前三天就开始收拾行李,把给儿子带的辣椒酱用保鲜膜裹了三层,说怕洒出来。去机场的路上,她一直问:"飞机是不是也会跟跟咱村里的拖拉机一样,颠得厉害?"
过安检时,她紧张得手心冒汗,把登机牌攥成了团。候机厅里的玻璃擦得锃亮,她凑过去看停在外面的飞机,小声说:"真大啊,跟铁打的大鸟似的。" 登机时她跟在我后面,一步三回头,好像怕错过了什么。
飞机起飞时,她紧紧抓着扶手,眼睛闭得紧紧的。过了十分钟,悄悄睁开一条缝,往窗外看了一眼,突然拽我袖子:"强子你看,云彩真的像棉花糖!" 我掏出手机想拍下来,她赶紧摆手:"别拍别拍,让人笑话。" 可等我转过头,发现她正偷偷用手机录像,嘴角翘得老高。
到哈尔滨时正是傍晚,太阳把松花江染成了金红色。儿子说学校附近有卖秋林红肠的,妻子非要去买,说要给父母亲带点。她在柜台前挑来挑去,说这个肥瘦均匀,那个淀粉少,最后买了四根,用塑料袋装着,小心翼翼地抱在怀里,像抱着什么宝贝。
送儿子到宿舍,铺床叠被时,妻子眼圈红了。"在这边要照顾好自己,冷了就加衣服,别舍不得花钱。" 儿子笑着说知道了,让我们放心。走出宿舍楼,哈尔滨的风已经带了凉意,妻子突然说:"咱儿子真长大了。" 我嗯了一声,看见她偷偷抹眼泪。
回程的飞机上,她靠着我肩膀睡着了,头发里的白丝比去年又多了些。我想起刚认识她时,她在纺织厂上班,扎着马尾辫,穿件碎花衬衫,笑起来有两个酒窝。那时的她多么漂亮年轻啊!后来我们总说,等孩子们长大了,就去北京天安门看看,去上海外滩走走。如今孩子们倒是慢慢飞远了,我们的脚步,却好像越来越沉。
(三)2024年
2024 年的春天来得急,樱花刚谢,牡丹就开了。老父亲却开始咳嗽,起初以为是感冒,吃了药也不见好。五月初的一个周末,我带他去县医院检查,拍了片子,医生说不太好,让去市里看看。
去市医院那天,天阴沉沉的。做 CT 时,父亲还跟护士开玩笑:"是不是我肺里长了石头?" 结果出来,医生把我叫到办公室,关上门说:"肺癌晚期,最多还有三个月。" 我站在那里,听着窗外的雨声,突然觉得天旋地转,扶着墙才没倒下。
走出诊室,父亲在走廊里坐着,看见我来,笑着问:"没啥大事吧?我就说我身体硬朗着呢。" 我蹲下来,握住他的手,那双手布满老茧,指关节都变形了,是一辈子干活磨出来的。"爸,有点肺炎,得住院治治。" 我不敢看他的眼睛,怕眼泪掉下来。
住院的日子,父亲总催我去上班。"我这老胳膊老腿的,住着也是浪费钱,你赶紧去挣钱,给孙子攒学费。" 他每天早上都要问护士,今天能不能出院。有次我去买饭,回来看见他在给母亲打电话,说:"我没事,就是小感冒,你别担心,让强子别来回跑了。"
六月的一天,女儿突然来了。说她校招到浪海集团了,发了工资,买了只烤鸭。病房里一下子香起来,父亲吃得很高兴,说:"咱孙女有出息了,比她爸强。" 女儿给爷爷剥鸭腿,说:"等您好了,我带您去济南玩,看看趵突泉。" 父亲笑着点头,眼睛却亮闪闪的。
七月中旬,父亲的状况突然差了。吃不下饭,连说话都费劲。他拉着我的手,说:"别治了,回家吧。我想睡自己的炕。" 我背着他走出医院,他轻得像片叶子。回家的路上,玉米刚抽穗,地里的蛐蛐叫得欢。父亲靠在我背上,说:"强子,我这辈子,值了。"
八月初的一个凌晨,母亲打来电话,声音里带着哭腔:"你爸他...... 走了。" 我赶到家时,父亲躺在炕上,盖着他平常盖的那条毛毯。眼睛闭着,嘴角好像还带着笑。他手里攥着张纸,是儿子录取通知书的复印件,上面有他用铅笔写的字,歪歪扭扭的:"吾孙真棒"。
送父亲上山那天,儿子从哈尔滨回来了。他跪在坟前,磕了三个头,说:"爷爷,我一定好好念书,不辜负您。" 秋风卷着纸钱飞起来,像一群黑蝴蝶。母亲拄着拐杖站在旁边,说:"你爸就是急着去给你爷爷报喜呢,咱别拦着。"
处理完后事没几天,我在工地上突然头晕。眼前一黑,栽倒在地。醒来时在医院,妻子守在床边,眼睛红红的。医生说脑出血,好在出血量不大,养养就好了。女儿也来了,提着保温桶,说给我炖了鸡汤。"爸,你吓死我了。" 她握着我的手,手心里都是汗。
住院的日子,儿子天天打视频电话。说他申请了助学金,还在学校勤工俭学,让我别担心钱。妻子白天在医院陪我,晚上回家陪母亲,十几天瘦了一圈。有次我半夜醒来,看见她趴在床边睡着了,手里还攥着我的检查报告。
11 月 10 号上班那天,天格外蓝。同事们在我工地宿舍的桌上放了束向日葵,金灿灿的,像小太阳。包工头拍我肩膀,说:"回来就好,慢慢干,别累着。" 我看着远处的楼房越盖越高,突然觉得活着真好。能看见太阳升起,能听见工友们说笑,能看着孩子们慢慢长大,就是福气。
那天晚上,女儿发来视频,说她要跳槽去潍柴集团。"爸,浪海虽然工资高,但自己未来发展不确定,潍柴是国企,审计部的工作踏实。" 我看着屏幕里的女儿,穿着职业装,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突然觉得她真的长大了。"你觉得好就去,爸支持你。"
(四)2025年
今年一月,女儿去潍柴集团报到了。她说单位管吃管住,挺好的。三月初,她打电话说要带男朋友回家。"爸,他人挺好的,就是有点腼腆。" 妻子提前把家里的沙发套洗了,又去集上买了条鱼,妻子说要做女儿最爱吃的糖醋鱼。
小伙子是女儿的高中同学,在潍坊的设计院上班。提着水果和牛奶,进门就喊叔叔阿姨,脸红得像苹果。吃饭时他给母亲夹菜,给我倒酒,说:"叔叔,我会好好对小雅的,您放心。" 女儿偷偷跟我说:"爸,我觉得就是他了。" 看着两个孩子互相递眼神,我突然想起自己年轻时,第一次去妻子家的样子。
四月的一个周末,女儿说要请我们吃饭。在县城里的一家菜馆,小伙子订了包间。他拿出两张电影票,说:"叔叔阿姨,你们去看电影吧,我跟小雅去逛街。" 我和妻子坐在电影院里,看着屏幕上的人哭哭笑笑,突然觉得,孩子们长大了,我们也该歇歇了。
六月的天说变就变,前一秒还晴着,下一秒就下起了大雨。我正在老家给母亲修空调,听见母亲在院子里喊,赶紧跑出去。她趴在地上,额头磕在台阶上,血流了一脸。下雨地面滑,母亲不小心滑倒了。我抱起她就往医院跑,雨水打在脸上,混着眼泪往下淌。
急诊室的灯亮得刺眼,医生说要缝针。母亲攥着我的手,说:"别让孩子们知道,耽误他们上班上学。" 缝了七针,医生说万幸只是外伤,没伤到骨头。住院那几天,女儿和男朋友隔一天就来,提着保温桶,里面是女儿男朋友他妈妈熬的汤。他给母亲削苹果,能削出一整条不断的皮,母亲偷偷跟我说:"这小伙子,手巧。"
七月初,妻子说她右上腹疼,去医院做 B 超。医生看了半天,说胆囊上有个肿瘤,让去大医院再查。我一夜没睡,天不亮就给儿子打电话,他说马上请假回来。离得太远了,再说马上放假了,我好说歹说终于劝儿子先不要回来。妻子拉着我的手,说:"别告诉孩子,他们正忙呢。要是不好的病,咱就不治了,省钱。"
去齐鲁医院那天,天很热。挂号、排队、做检查,妻子一直说:"我没事,你看我还能走呢。" 做增强 CT 时,她进去前回头看我,笑了笑,说:"等我出来,咱去吃大碗的馄饨。" 我在外面的椅子上坐着,看着显示屏上的名字一个个跳,心像被攥着,喘不过气。
结果出来那天,医生说肿瘤是良性的,但要尽快手术。走出诊室,妻子在走廊里坐着,看见我就站起来,说:"是不是不好?没事,我不怕。" 我拉着她的手,说:"是良性的,切了就好了。" 她突然就哭了,蹲在地上,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
这几天在医院陪护,病房里有个老太太刚做完手术,恢复得挺好。她跟妻子说:"现在的医术好,别怕。" 妻子天天问护士,手术疼不疼,我说:"疼就喊出来,我陪着你。" 女儿和男朋友来了,小伙子说他请了假,手术那天他也来帮忙。儿子打视频电话,说他查了资料,胆囊手术是小手术,让我们别担心。
刚才护士来测体温,说手术安排在明天上午。妻子睡着了,眉头还皱着。我坐在床边看着她,想起刚结婚时住的小平房,漏雨,冬天冷得像冰窖,她从没抱怨过;想起她生女儿时疼了一天一夜,看见孩子的第一眼就笑了;想起送儿子上学时,她偷偷给儿子塞钱,说别告诉你爸;想起我脑出血住院时,她趴在床边睡着了,头发里的白丝比黑丝多。
窗外的月光照进来,落在她脸上。我轻轻帮她抚平眉头,心里默念:一定会没事的。明天手术后,她就好了。等她好了,我再带她去哈尔滨,看看儿子念书的地方,看看中央大街的雪,她说过,想看看雪落在红肠店的招牌上,落在冰封的松花江上是什么样子。
人生啊,就是这样。苦一阵,甜一阵。就像这农历六月的天,刚才还下雨,说不定明天就晴了。只要身边的人还在,日子就有盼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