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笙歌-5.4-挖洞型经济》
挖洞搞经济
想当年,尊信是全球第二大石油公司的“亚洲区战略经理”。有分参予策划原油战略,令他觉得人生有某种特权和意义。
他办公的地方租金高昂,一般冒正业的公司都负担不来。办公室离中环 “皇后码头” 不远。尊信凭着高大身材和战场经验,在人潮中推撞穿插,只不过几分钟路程。没有公费午餐应酬的话,尊信喜欢到码头吃简便三明治。他是个有规律有习惯的人,每次都坐在同一个缆柱,边吃边看路人急步追赶下一个人生目标。频繁的海上交通也在背后跟时间竞赛,兴波作浪,活力十足。
码头下偶尔一堆像是滋生出来的虾毛鱼苗,在污浊的水流中挣扎,拼命向前。附近的大鱼早已绝迹,小鱼的努力似乎不外本能驱使,并非逃命或由于其他逼切原因。更奇怪的是这里不乏钓鱼人士;尊信的缆柱间中会被他们 “霸占”,令他有点不爽之外,也很好奇。他们究竟在钓什么呢?这里的鱼虾,一般体积比鱼钩还细,就算自动献身也不够资格上钓。但这些渔翁一幅悠然之态,看上去又不似有神经病,难道这是东方神秘学的一种?或许都是禅宗高人?或乔装特务?他手执一分三明治,身旁一罐零热量饮品,发着白日梦自娱。
虽然是午饭时分,路人仍然脚步急促,边走边吃,边讲电话,满口叉烧和承诺。尊信特别欣赏香港这方面的精神:肯干!死干烂干!只要有钱赚啥都干,不像很多其它地方的人,只懂埋冤,什么也不做。比死干重要得多的,当然是运气。所以通街车牌不是“三”便是“八”,电话号码,亦复如是。房子也为了趋吉避凶,杀光了“四”字,因为广东话的四跟“死”谐音。最后小楼变高,高楼更高,三十多层的大厦里竟然有人住在五十楼。不过中国人终归实际,知道运气这东西不靠谱,纵使电话号码有八个 “八” 字,仍然要对着它使劲喷口水,落嘴头:“买啦买啦!好抵买呀!” 才能多赚两块佣金。
勤奋,有冲劲,想到就做,想不到也做,这是尊信最喜欢香港之处。他的老家美国,从前就是这个作风,所以成功。后来给“财妓”们弄到什么也不会做,结果沦为强盗,只会打仗抢掠,吹牛混骗。哎,真可惜。资本主义就是这样,有利有弊。不过整体来说,尊信还是认为利多于弊,因为比较公平合理:多劳多得,风险越大,收获越丰。
哈!他的“反调派”老友马依力,竟然说资本主义是人类史中最封建,最不公平的制度!的确语不惊人誓不休。
“不公平嘛,还可以理解。所有失败者和输家都觉得人生不公。但是用封建来形容自由经济,好像有点过分吧。”
“一点也不过分,” 马依力慢条斯理地说,一边荡着红酒,欣赏挂杯。“尊信,你可否先告诉我,世袭的贵族制度为什么不公平?”
尊信知道老马这样问,一定有陷阱,但一下子又看不穿,唯有答道:“世袭贵族当然不公道啦!算祖上能拼命,打了江山,结果封侯拜相,但后世的二世祖小白痴,可能一无是处,仍然可以承袭权势,欺压人民,又哪来公平可言呢?难道你不认同吗?”
“认同。绝对认同!但这跟爸爸发了大财,打了天下,把股票业权留给后代有什么分别?二世祖小白痴们,纵使一无是处,也可以大摇大摆做其老板,欺压靠他吃饭的员工,难道你不认同?”
“当当当 。。。” 尊信一下子未能 “当” 过来,老马便抢着说下去:“还不止呢!旧式贵族必须养自己的家丁,组织私人武装部队应付其它诸侯,流寇,饥民等。现代诸侯有纳税人养的警察和法院免费保护权益,实在比封建时代更不公平!”
“老马,我无话可说啦!” 尊信说罢,假装昏死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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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劳动是每个社会成员的天职和义务。只有工作可以客观量度个人在群体中的相对贡献和价值,是最基本的社群道德。” 尊信大义凛然的说了一遍,自己也觉得耳熟能详。他跟老马闲来无事,一杯在手,老爱把往昔人间的是非功过,重复辩论。幸而老人家善忘,加上两杯美酒助兴,重复也不单调。虽然大部分话题已经是明日黄花,两老仍然抱着半腔热情,各持己见地你一句我一句互相对质,也实在比相对无言有趣。
“呀!” 老马张大口望着尊信,表情极为惊讶。
对 “工作” 的看法,他跟尊信可以说各走极端。马依力认为大部分 “文明社会” 的所谓工作,都是些可干可不干的杂务。人太多,吃不饱固然麻烦,吃饱了无所事事,会更麻烦。幸好有事业作借口,让人们视为目标,努力奋斗。在跑狗场的电兔,虽然无骨无肉无味道无营养,却能替狗群提供目标和方向,以免四处乱跑。对人群来说,工作就有如电兔,可以制造幻觉,维持社会秩序。
“干活干活,人要干不过为了活。有了生活还干,不是贪心便是想不开。别忘记,白做是浪费精力和天然资源的行为哦!把多余的勤奋说成美德,简直妖言惑众!试问一头老虎,多跑几十里冤枉路去猎食,是否比其同类更有美德呢?更为勤奋的,还牺牲午睡时间,加班多杀几口吃不下的白兔羚羊,让它变坏喂苍蝇,又是否值得赞赏,提倡效法呢?”
老马这论调尊信肯定无法认同!他当年把事业凌驾一切,是百分百的工作狂。相反地,马依力当公务员的时候,凭着小聪明左闪右避,万事无为,或把手中任务不停兜圈,循环再做,在尊信眼中是个不折不扣的寄生虫。不止呢!老马连寄生虫的道德也不如!寄生虫吸血为了求生,吃饱便算。老马吃饱了还要挖苦宿主,讥笑为笨蛋!
马依力离开牛津后,加盟了新加坡一家医疗设备生产商从事产品开发研究。过了几年,升迁到上海做当地开发部门主任。五年内两次升职,气势如虹,俨然明日之星。不料他突然急流勇退,辞职不干,搞了间一人公司做其 “顾问” 生意。他花了两年时间,以找生意为借口欺骗自己,走遍国内名山大川,访仙问道。到2056 年,眼看即将弹尽粮绝,才回港找工作。政府工,薪高粮准假期多,实质工作有限,是他的首选。结果凭着牛津学位,加上懂得包装履历和几分运气,很快便在环保署找到工作,当上 “高级环保主任”。老马对环保并无什么使命感。人保护环境也难免一死,不保护会死早一点而已。不过搞环保可提供固定入息。
老马的事业心很单纯,以不影响练功修为为原则。加入了公务团体后,他便立即尽力隐形,避免出众。连上班的皮鞋也换了公务标准,软绵绵的英国其乐牌:无须绑带,弹性十足,能屈能伸,落地无声,在办公桌下轻轻一退,便可以轻松脱掉,活动脚趾。
他在环保暑十多年,只负责了一个原名 “于十年内把香港变成垃圾零排放的先进都会” 的项目。主导人是立法会的傅轶。傅议员热心环保,经常醉心一些不可行的理想性项目,所以民望甚高。从公务员的偏差角度来看,他的精神状况并不健全,加上患有恶性头皮顽疾,差的时候,整个头被皮屑所封,像个雪崩生还者,状甚恐怖。加上他异常勤力,所以有经验的官员都不想接受这分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苦差。马依力却把握机会毛遂自荐。署长当机立断,立即任命老马为项目经理。
神矣哉!一个雄心万丈,目光远大,而又完全不可能成功的项目,岂非老天爷所赐?大城市搞 “零排放”,世上没有成功例子,因为可行性是零。所以这项目最终只会和国际水平看齐,没有彻底失败的顾虑。再者,傅议员这类政客分布全球,所以网上有大量外国资料可抄。
接手不久,老马更发现一个迷宫窍门。他只要在报告文中当眼地方 “种上” 几点深字不多,概念简单,既合潮流,又富 “争议性” 的论点,议员们便会一口咬上,争论不休。争论一旦开始,瞬即离题万丈,越扯越远。哈!越远越妙。到这地步,问题已提升到政治层面,马依力职权所限,只能表面着急,不能有实质动作。唯有身在江湖观虎斗,心在对岸享清风。项目毫无进展怎办呢?哎呀,懒残禅师不是说了吗?“兀然无事坐,春来草自青”。
十年的光阴,稳定地溜走了。期间马依力潜心练功,打通任督二脉。而傅议员的头发,在忧国忧民,苦节劳形的岁月摩擦之下,只剩下几条,勉强依附在松散的头皮上。他穷了一生精力推动的项目,仍在原地踏步,唯有加倍努力。他在项目指挥委员会十周年的特别会议上发表了重要讲话:“十年树木,百年树人。一个文明社会要达到零排放的画时代目标,得依赖我们的决心。不屈不挠,永不言弃,是每个有使命感的环保斗士必须具备的条件!” 马依力站起身带头鼓掌,表情激动。傅议员很满意地向他点了点头。
其实傅轶心里明白,竞选这行饭,越来越难吃。自己也开始老了,再没有精力耍新花样,还是拿着老本谋连任比较保险。更难得的是他这出自编自导自演的环保科幻长篇闹剧,有老马这个天才演员跟他互相借力,相得益彰,心照不宣。
不过 “于十年内把香港变成垃圾零排放的先进都会” 这又长又臭的标准港式名目,十年后的当天变得有些过时。于是在同一个会议上,按照马依力的建议,改为 “废物零排放 -可持续发展的长远目标”。各委员一致赞成,会上即时通过。主席说改名是琐碎事,不要搞新闻发布了。
老马把过去十年的业绩暗自结算了一下:香港的垃圾生产量,同期增加了百分之六。委员会开了32次会议。老马负责的专案小组一共抄写了22分研究报告,六分洋洋数万字的综合报告,并搞了三次大型宣传活动和八个工作坊,一共产生了24干吨垃圾。 对。可持续。最少还可以持续多两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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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马故意把当年如何按照规则,跟足程序,把项目引进死胡同兜圈的 “业绩” 说得眉飞色舞,旨在刺激尊信。尊信果然面色起了反应,越来越红润。“你这种行为,跟跟跟。。。偷有什么分别?”他终于忍不住要打断老马。
“有!有天渊之别。”老马竖起食指,肯定地回答。
尊信没有等他解释,便继续说道:“政府和纳税人给你工资,指望你做好环保工作。你不但未有尽职,还耍花招把项目搞成大昏迷,薪水却照支,这不是偷是什么?”
“呃,何止支薪水那么简单。我其它的福利和补贴多不胜数呢!”
“还有,外国的知识产权。。。”
“这点你放心!政府办事,最尊重知识产权。这类文章,连原作者的亲生妈妈也读不下去。我肯用,他们都再三感谢赏脸。” 马依力顿了一顿,一脸严肃地继续说下去:“社会通过人民选出来的代表,清楚说明了他们根本不知道希望我做些什么。那我最后没有执行老板自己也不明所以的任命,又何来失职之言呢?”
“那那那。。。” 尊信一气,更 “那” 不出一个合理辩驳来。
“老兄,”马依力换了个诚恳语气:“现实点看,以我一个芝麻绿豆官,可以改变政府的运作吗?傅议员曾经民主洗礼,人民觉得 ‘零排放’ 这主意动听:社会不再制造垃圾,卫生文明又省钱,妙!于是授权他指挥,我可以不服从吗?那是造反呀?老实说,这类违反地心吸力的任命很多。落在一般盲从附和,不加思索的公务员手里,最少多浪费十倍公帑,制造十倍垃圾。幸亏有我务实执行,才不至过分偏离环保承诺。还记得吗?减少,回收,回用。环保三大原则我都做足啦!
“再者,假如我当年全心全意服侍这个政治幻觉,努力推广愚昧,过程中浪费了十倍资源,你真心认为我这样更有责任感和社会良心吗?” 老马长篇大论之后,望着尊信,满意地笑了一笑。
尊信喃喃了一句:“强词夺理”,却又一下子想不出理由去驳斥马依力。反正老马巧舌如簧,腐尸也可说成活人。社会上人人“各尽其长,各得其所” 这么简单合理的安排,也给他说成了犯罪勾当。不理他的论点对否,尊信也不服气。他叹了一口气才说:“哪么,马先生 -”
“呃,不服气也得保持风度,不可以叫我马先生那么晦气!” 老马抗议起来。
“好啦好啦。叫你小马可以吗?”
“也不自然,但可以接受。”
“小马。以你的高见,世上没有任何有意义的工作啦?每个人都游手好闲,这个社会会变成个什么样子呢?”
“工作就是工作,没有什么意义不意义之分。” 老马想了一下,然后说道:“小规模的耕种,教育,合理而有需要的医疗服务之类,不管它有没有意义,却都有基本的必要性。啊,还有酿酒,也很有必要性!” 他把手中的酒杯举向尊信致敬。
尊信笑着举杯回敬,然后讽刺地说:“哦,我终于懂了!千千万万的人勤奋工作,劳动, 改善生活环境,原来都是多余行为!”
“没错!现在才懂是稍迟,但比永远不懂强!” 老马替自己和尊信添了少许名酒,才笑着说:“老兄,我给你来个寓言示例好吗?”
“来吧来吧!尽管来吧!我承受得了的!”
“好!话说有神经佬某甲,在路中央掘了个大洞。神经佬某乙知道后,决心要把洞填平。就这样,两个神经佬一掘一填,你一铲我一铲,忙得要死。
“神经甲突然有个主意。他家里有点钱,于是雇了一批帮手挖洞,还一边钻研机械化。某乙不甘,也聘请了工程人员一批,研究高效回填。不久,牵涉的人越来越多,都是甲乙两人直接间接制造的就业。掘和填的机械都要生产。生产都要管理,质控,财务,保险,后勤,一大堆。员工需要衣食住行,孩子要教育,上班要交通。农民的孩子嫌种地不赚钱,都去了替两位神经汉挖土填土。于是耕田的人手不够,农业也需要机械化。机械厂生意好了,要上市,让大家一同投资。
“你看!本来两个神经佬一挖一填,现在变成了生气勃勃的经济体系。参与的人变了蚁族,整天忙个不停,回家还要动脑筋,结果搞出肠胃病,还不是为了事业,为了人生有意义,把工作做好?但大家都忘记了,整件事最初不过为了地上一个时有时无的大窟窿。最后也是为了这个大窟窿!”
尊信笑得喘不过气。“哎,够啦够啦。你赢啦。我承认你是谬误大王,这方面的牛我吹不过你。加上你这个什么路易酒,我的头快要转离轨迹了。我也要上床挖个洞睡觉了。晚安啦老友!”
“晚安啦老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