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过秦论》

秦，先祖先贤，皋陶伯翳者，为少昊后裔，嬴姓。又造父御穆王，得封赵地，谓“秦赵同宗”。秦人尚功，周之附臣，至周孝王，功封于秦，嬴秦始。当此之时，西周末，幽王时，犬戎乱丰镐，襄公举族兵援，勤王而拱卫周室之功，得封诸侯，秦成国号。其时，东周始，而礼崩乐坏，瓦釜雷鸣；高岸为谷，深谷为陵。君非君，臣非臣，僭越倒逆而奢靡盛行，谓之春秋。

及至穆公，得百里奚，蹇叔由余者，内修国政，外图霸业，败晋国，俘惠公，灭梁、芮、滑，立秦之基业。后助重耳争君位，存“秦晋之好”，民休养，兵秣马，徐徐陡起。晋文公薨，秦晋瓦解，沦为仇雠，而欲东进中原，屡经兵败，秦军折戟沉沙，铩羽而归，东进之路被扼敌手。故而西进，拥雍州之地，灭西戎十二国，如袂拂案，辟土千余里，乃周王贺，赐金鼓，遂位列五霸。

秦人勤耕织、乐劳作、固书文、守华夏文明，而中原诸国视为西陲蛮夷，嗤之以鼻，偏颇孤立之，秦百年衰落。其时三家分晋，度入战国，六国沆瀣一气，欲瓜分之，秦危急存亡之秋。孝公断指，以书“国耻”，布《求贤令》，倚卫公孙鞅，虽步履维艰，然君臣一心，商君立木建信，行郡县、废井田、开阡陌、一度量、奖耕战，内立法度，休兵息民，摒秦人蛮野之风气；外则固守，以示弱旅，立兵民功爵之恒心；宵衣旰食，彻心变法，秦无声富强陡起于关中之地。“极心无二虑，尽公不顾私”，此之谓，商君无愧也。此之时，魏赵相争，身残孙膑，田忌副之，围魏救赵，谈笑桂、马陵，涓智穷，死于乱矢之中，报髌脚之仇，“竖子”成不世之名。秦作壁上观，笑若渔翁，唾手而取西河之外，不负数辈栉风沐雨之隐忍，魏乃俯首于秦盟和。

惠文王时，成王业，以车裂卫鞅为由，含泪迸发，除数百年世族老朽之腐根。当是时也，六国昏昏欲睡，得名士苏秦游说列国，邦交斡旋，拜纵约长，佩六国相印，兼魏信陵君无忌、赵平原君赵胜、楚春申君黄歇、齐孟尝君田文，此四君颇为奇才，明智宽厚，忠信爱人，尊贤重士，遂六国合纵缔交，相与为一。六国名士悍将，举国之兵力，成百万之众，声势浩荡而汪洋恣肆以叩秦关，拒关门十五载于秦。惠文王慧眼识珠、任贤用能，文张仪、公孙衍，武司马错、樗里疾，以六国世仇之裂隙、张仪之奇策，邦交利口，连横破其合纵，六国之众不攻自破，作鸟兽散。惠文王审时度势，东迭出函谷、西奇袭巴蜀、南囊括商於、北横扫义渠，成高屋建瓴之王者风范。而张仪苏秦兼举国名士机谋斡旋之姿，如七国诸侯于九州巨枰弈棋之道。诸侯以张仪苏秦四君子为奕乎？槃槃大才以七国为枰乎？孰为枰？孰为奕乎？

昭襄王时，虽太后摄政，外戚魏冄当国，却得武安君白起旷古之名将，应候范雎不世之雄才，庙堂兵民，相得益彰，将相同心，白起执“出奇无穷”之神兵，范雎创“远交近攻”之伟略。内有范雎，助昭襄王，夺符玺于掌中，剔外戚于庙堂，间六国于唇齿；外用白起，败魏韩于伊阙、破楚都于鄢郢、斩魏赵于华阳、下韩邑于陉城，成大国之铁骑，六国无以望其项背。当此之时，乐毅伐齐，走马连下齐七十二城，堪与白起之争锋，可奈田单韧骨气节，二用离间，“火牛阵”大破燕军，一举复齐。后上党之争，秦、赵长平对峙，廉颇固守难当，白起踌躇不定，举世名将互为情仇跌宕，惺惺相惜哉！以间人流言，罢廉颇而拥赵括，纸上谈兵，至二十万将士，坑杀之，赵武灵王“胡服骑射”之根基，荡然无存。虽得魏信陵君无忌“窃符救赵”，力挽狂澜于邯郸之围，然六国已失屏障，皆一蹶不振、颓势明矣哉！夫战国耀名将乎？白起、廉颇、乐毅、田单、王龁、魏无忌得战国之世乎？成千古之名乎？

延及孝文、庄襄王时，或在位不久，或英年早逝，幸吕不韦秉持庙堂根基，因遗策而富国强兵，一兵器制，举国成兵，欲东出而横扫六合。

及至始皇，加冠亲政，灭嫪毐之逆羽、黜吕不韦之相权，雄才大略，集先王雄主之遗风；铁腕政途，奋数辈百年之余烈；惜才重臣，挥笑谈鞭笞之神州。威震四海，无出其右。文王绾、李斯、尉缭、顿弱、姚贾、郑国，武王翦、王贲、蒙恬、蒙毅，嬴腾、章邯、李信，赳赳老秦，成强弩箭镞之虎势；如臂使指，有轻点潭水之帷幄；分化离间，毁诸侯自家之朽木。席卷之势，韩王安逐韩非，韩遂灭；赵王迁隳李牧，赵遂灭；燕王喜遣荆轲，燕遂灭；魏王假黜信陵君，魏遂灭；楚王负刍离项燕，楚遂灭；齐王建用后胜，齐遂灭，乃一天下。外使蒙恬北筑长城、通九原直道，二败匈奴，拦河南之地，胡人十余年不敢南望；使任嚣、赵佗携五十万华夏兵民，南迁岭南、百越之地，以为南海、桂林、象，纳华夏版图。内废分封、立郡县、行法治、兴水利、罢井田、开阡陌、通驰道、改币制、一度量、舆同轨、书同文，中央集权固华夏文明，北筑长城、九原直道，抗匈奴之时势；建都江堰、郑国、灵渠，立关中、蜀中之天府粮仓。亘古功勋，不一而足。焚书坑儒？儒士为六国世族所用乎？六国世族为儒士所用乎？笑谈耳。

至二世，胡亥犬彘无智、赵高阉人奸佞、李斯私欲藏心，屠功臣、断臂膀，僇子矺女，祸乱庙堂，三人视秦之稷业如六博枭棋，亵玩无度，萎靡堕落，使百年强秦，溘然崩塌，不亦悲哉！

嗟乎！六国不思变革强国，而秦独思变革强国，秦灭六国而不思六国为何被秦所灭，亦不再思变革。夫灭六国者，六国乎？灭秦者，秦乎？始皇乎？何也？丹书潮流耳。

然则，卫鞅开法治平身、大仁不仁之青史先河；蒙恬北筑长城而拒匈奴，胡人十余年不敢南望之不世功勋；始皇创郡县中央集权、帝国文明之百世传承；李冰、郑国兴都江堰、郑国、灵渠之千秋水利；任嚣、赵佗化南蛮于华夏族群，纳岭南于中原版图之一统意志；张仪苏秦兼名士以一天下为己任之洒脱英姿；亘古将星运筹帷幄、合则留，不合则去之傲骨气节，诸子百家，兵法修列，文明盛世，曾记否？今亦安在否？商君，以法治民之开拓者，乃承前启后，无愧也；始皇，华夏畛域之锲刻者，乃千古一帝，无愧也；秦，原生文明之始作者，乃大秦帝国，无愧也。

——陆子胥读《大秦帝国》后，戊戌年九月廿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