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语阁社会热点策略大本营2:自由,平等,友爱。

云栖

2021-10-12  本文已影响0人  秦因

相知却未得相守

怨怪世俗诘责,风尘物表

误一生朝暮

1

祝玉儿是青鱼巷里最顽劣的小乞儿。

偷鸡摸狗,上蹿下跳,没有她不能的,但是她惯会作出一副泪水涟涟的可怜模样,惹得大街小巷人人都极怜悯她。

祝玉儿十五岁那年,江州大旱,灾民流离失所,饿殍遍野。

城中排起了施粥的长队,乌泱泱的人群推搡着,祝玉儿远远地瞅见队伍最前头站了一个穿着紫色官袍的大人。

她不晓得这大人做的什么官,只瞧着他身上的官袍上绣着些鸟雀似的玩意儿。

又听见旁人说,这大人从京城来,奉了陛下的旨意,到江州赈灾。

祝玉儿偷偷听着,心思一动,她故意等着粥都施尽了,人群散去的时候,装做要饿昏了的样子,扑倒阚云栖的脚边。

“大……大人,救救我……”

语罢,两只小圆眼儿一翻,“昏”了过去。

阚云栖无奈把她带了回去,哪知这小丫头醒来后不依不饶,哭得抽抽搭搭的。

“大人,您于小女有救命之恩,让小女为您做牛做马报答您吧!”

“小女自小无父无母,孤苦伶仃,让我去您府里做个婢女,求求您了,大人!”

小姑娘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跪坐在阚云栖的脚边,哭得狠了,还偷偷把手上的眼泪往他的衣摆上抹了两把。

阚云栖看着面前双眸泪光忽闪,可怜巴巴的小丫头,眉心直跳。

“罢了,你随我回京吧。”

2

阚云栖把祝玉儿带回了京城,让她做了尚书府的丫鬟。

原本的小野猫收起了作天作地的爪牙,学起轻柔温婉的模样,讨得了府中许多嬷嬷、丫鬟的欢心。

才得了一个月的月钱,祝玉儿便偷偷去书肆,买了几本识字的书回来。

她看着眼前方方正正,密密麻麻的小字儿,脑袋嗡嗡地疼。

可是她不得不学啊。

祝玉儿从记事起就是个孤儿,听青鱼巷的人说,她两三岁时被人扔到那,巷子里的林老头不忍心,喂了她几口饭吃。

林老头是个老鳏夫,没儿没女,孤苦无依的,心下一横,便养了这个小女娃。

只是才过了三四年,老头子就生了恶疾去世了,七岁的祝玉儿便跟着巷子里的其他小乞儿,过上了乞讨的日子。

一晃就是七年,祝玉儿都有些不甚记得林老头的样子了,倒是记得自己腰间一直藏着的一块玉佩。

她拿着那块玉佩去问过当铺的刘老板。

他说那玉种名贵,像是富贵人家小姐所佩之物,且那玉上刻了一个“祝”字,想来那家人姓祝便是了。

从前青鱼巷里的人都唤她玉儿,她也不晓得自己有没有个姓,只是如今看来,她应该叫祝玉儿。

她这样想着,没敢对别人说,偷偷藏在心底。

前些日子跟着大人来了京城,祝玉儿愈发想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为何会弃了她。

她有些怨,却也很想念他们。

只是她一个目不识丁的小丫头,从何查起?于是便买了书,识些字,查起事来总会方便上许多。

某个月光如水的夜晚,祝玉儿趁同屋的小丫鬟睡下后,偷偷拿了盏烛台跑出来,到长廊的一角坐下。

深秋夜凉,祝玉儿冻得有些发抖,搓了搓手,翻开书。

红烛在黑夜里闪着昏黄的光,手指一个一个划过书上的方块小字,却没几个认识的,心下正烦恼。

叹了口气,起身欲回屋,谁知一抬头瞧见一个黑影站在自己身前,吓了一跳。

举起烛台,照了一照。

“大人?”祝玉儿讶异得很,却也放下了心来。

阚云栖正为朝中之事烦恼,本想出门散散心,却看见角落里“挑灯夜读”的小姑娘,倒生出些趣味儿来。

“喜欢读书?”

阚云栖见方才吓着她了,柔声问道。

祝玉儿讪笑两声,唇角却又缓缓放下,低着头,有些失落。

“我不识字的。”

“那你想学写字吗?”

“嗯!”祝玉儿用力点了点头。

“往后你到我书房来伺候吧,一些端茶倒水的活儿,倒也不重。等我有空闲,便教你识字,可好?”

“谢谢大人!”

“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祝玉儿,是当日大人从江州救回来的,玉儿十分感激。”

她连忙道谢,心下十分欢喜,脸颊红扑扑的,趁着烛火偷偷瞄起阚云栖。

大人生得好看,心肠也好。

祝玉儿心思灵巧,有人点拨一番,识字儿学得飞快,不出几日,便能像模像样地临摹出好些来。

字迹虽稚嫩,笔法却端正秀丽。

阚云栖倒愈发觉得这小姑娘有意思,还有些惋惜,若是她生在大户人家,也许如今就是个可堪咏絮的才女了。

于是便允了她拿自己书架上的书看。

“玉儿喜欢读诗?”

阚云栖瞧见她手中拿了本乐府诗集,正翻着《涉江采芙蓉》那首。

“奴婢瞧着这诗觉得很好,就是有些不解。”

“何处不解?”

“这女子所思在远道,为何不去寻她所思之人?只是空对着芙蓉哀怨。”

“人在世上,总会有些不得已的时候。”

“玉儿明白,只是,这末句说的似乎不太吉利,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看着怪让人感伤的。”

祝玉儿抿着嘴点了点头,又轻轻叹了口气,一副忧思难耐的样子。

“玉儿看些别的诗吧。”

阚云栖瞧见她哀婉叹气的感伤模样,忍不住勾唇轻笑,小姑娘人没多大,心思倒颇多。

3

祝玉儿去岁初秋被阚云栖带回尚书府中,算来也近有一年了。

原本瘦弱又个子矮矮的小丫头,在嬷嬷们的照拂下,身上圆润了些,皮肤也逐渐白皙起来,倒有些清水出芙蓉的模样了。

从前在青鱼巷野惯了的性子也改了许多,一年苦学下来,已经能写的一手清隽娟秀的簪花小楷,诗书也颇有自己的见解。

府中嬷嬷看着都夸,倒像是个大户人家出来的贵小姐了。

“嬷嬷打趣我呢!”

祝玉儿撒着娇,却也没忘了自己到京城来的目的,她得去寻她的爹娘。

只是这些事情查起来却有些困难,她问了好些人,街上的小贩,商铺的掌柜,都不曾听说京城里有哪个大户人家姓祝的。

祝玉儿有些失落,或许是找不着爹娘了。

只是天无绝人之路,没过几日,祝玉儿随李嬷嬷出府采购时,在一家卖蜜饯儿的铺子里打听到了些线索。

“京中倒是似乎有过那么一家人姓祝,做生意的,只是约莫都过了十几年了吧。”

那铺子的小贩一边张罗着生意,漫不经心地说道。

“大哥,这杏脯给我来一些吧。”

祝玉儿一喜,掏出钱袋子买了些蜜饯,然后不动声色地问道:“十几年了?那他们可是搬走了,不住在这儿了?”

“听说好像是家中出了些变故,我也不甚记得了。”

祝玉儿听他这样说,心又一点点沉下去。

“姑娘,他们家的事儿我可是清楚得很。”一个瘦瘦的,脏兮兮的乞丐在一旁喊道,他脸上堆着笑,看得祝玉儿心里不大舒服。

“大哥,你可否与我讲讲?”

那乞丐没搭话,只是眯着眼睛看她挂在腰间的钱袋子。祝玉儿一下就懂了,忍痛掏出几块碎银子,递到他手中。

“还请大哥帮我这个忙!”

“那祝家原本是从外地来的,夫妻二人做的香料生意,家中很殷实,也算得上是京城的富商了。”

“你可别以为是我胡诌,我曾经在他家做过几日马车夫,说的可都是真的。”那乞丐见祝玉儿皱眉,不爽地解释道。

“只是后来二人出远门做生意,路上遇到了劫匪,听说那男人受了重伤,商货都被人掳走了。”

“受伤了?那他们现在在哪里?”

“这我倒不知道,不过后来在京城里便没再见过他们,也许去了别处,又或者是那男人伤得太重,死了。”

“怎么会?那家中也没有旁人了吗?”

“好像还有个两岁的女儿,遭劫匪时走散了吧。”

祝玉儿心下一片惘然,原本的一点怨怪也都烟消云散,只希望爹娘能平安啊。

“不过祝家宅子没卖,一直空着,你过去兴许还能找些什么出来。”

“那大哥你能不能带我去看看?”

“姑娘,你要是想去,今晚亥时去西街梨花巷口等着我,我带你去。”

那乞丐看着她淫笑,混浊的眼珠子里露出一丝精光,极猥琐。

卖果脯的小贩听他这样说,忙对祝玉儿使了个眼色。

“妹子,这乞丐心眼坏的很,偷奸耍滑没有不干的,你可小心些。”

“谢谢大哥,我会小心的。”

祝玉儿一晚上做事都心不在焉的,收拾书房时还不小心摔了个茶盏。

“欸——”

祝玉儿惊呼一声,才反应过来,手中的茶杯径直摔倒了地上,碎成了两瓣,滚烫的茶水从手心浇下,烫得她好痛。

“大人,对不起!我这就给您收拾干净。”

阚云栖听见了茶杯摔碎的声音,才抬起头来,循声望去,小姑娘正急着蹲下去捡地上的碎瓷片。

“别捡了。”

阚云栖走过去,握着祝玉儿的臂弯把她从地上拉起来。

“我待会儿让别人来收拾,手可烫着了?”

阚云栖拉过她的手,掌心翻上,白嫩的皮肤被烫红了一大片,就要冒起水泡来。

“怎么这样不小心?”

阚云栖眉头紧蹙,迈着大步把祝玉儿拉倒门口,灌了一壶井水来,从掌心徐徐浇下。

清清凉凉的水缓解了些痛意,祝玉儿原本焦急烦躁的心情也平复了许多。

随后阚云栖又拿了些治烫伤的药膏来,挖了一些在指尖,轻轻地揉在伤处。

末了,还低头在她的手心吹了几口气。

“还疼吗?”

“已经好多了,谢谢大人!”

阚云栖见她心事重重的样子,柔声道:“今晚早点回去歇着吧,若是遇到了什么难事儿,尽管告诉我无妨。”

“玉儿?”

祝玉儿的心思仍是神游着,听他唤自己,才缓过神来。

“我知道了,大人。”

4

当晚祝玉儿趁着夜色正浓时,从床上爬起来,偷偷从后院的门溜出了府。

梨花巷口有一棵老槐树,夜风袭来,数枝摇晃着,影影绰绰,有些怪怕人的。

祝玉儿被风吹得一阵发冷,心中忿忿,这老滑头,怎么还不来?

等了许久,那衣衫褴褛的老乞丐才晃晃悠悠地从巷子里走出来,上下打量了一番祝玉儿。

“怎么现在才来?快走吧!”

老乞丐带着祝玉儿绕了好几个巷子,才在一处有些略旧的府宅门口停下来。

朱红色的漆脱落了些,雕花的纹路上积了一层厚厚的灰,经年累月,府宅都显得老态龙钟。

祝玉儿的心砰砰跳得飞快,这便是她从前的家了吗?

府中大大小小值钱的物什早就被盗贼和乞丐洗劫一空了。

祝玉儿寻到了从前爹娘住的屋子。屋内仅剩下了一些梨花木的家具,一个紫檀雕花木柜。

祝玉儿拉开了那柜子,里面只几件不甚值钱的衣物,角落里放了一个小小的箱子,她拿出那箱子,吹干净上面的浮灰。

箱子里尽是些小孩子的玩意儿,头戴金盔的兔儿爷,圆眼大头的刺绣布老虎,竹蜻蜓,陶哨,拨浪鼓……

祝玉儿看着眼眶湿润,愈发想念爹娘,他们应该很疼爱自己吧。

寻了一圈,也没有什么能用得上的线索,祝玉儿抹了抹眼泪,抱着这小箱子出了门,正欲回尚书府。

哪知那老乞丐还在院中站着,一个大黑影,把祝玉儿吓了一大跳。

那老乞丐白日里已经拿过了银子,又在这儿做什么?

祝玉儿退了半步,不甚想理会他,只绕过他,一径向大门走去。

那老乞丐却直扑过来,祝玉儿没站稳,跌倒在地上,小箱子里的东西散落一地,她气极了。

“死丫头,你就是那祝家丢了的女儿吧!”

“老子当年不过偷了你家一些不值钱的东西,你那爹娘非要报官,害我挨了好一顿板子,还做了一月苦役,现在我可逮着报仇的机会了!”

“我今儿就强了你,看你这残花败柳的身子以后谁还要!”

老乞丐眼露凶光,言语猥琐,直朝祝玉儿身上压过来,一把扯住她的头发,往地上砸去。

祝玉儿一阵闷痛,一只手护住后脑,另一只手死命地推他那张臭烘烘的脏脸,指甲用了狠劲儿,剜出好些血痕来。

“你个死丫头!”

老乞丐放开手,正欲扒她的衣服,祝玉儿从方才的疼痛中缓过神来,眼中一亮,正是好机会!

从前她在青鱼巷里不是没有受过别的乞丐的欺负,巷口的赵大娘就对她说,得往男人的命根子处可劲儿了踹。

小腿儿卯足了劲,只是还未踹出去,就被一个熟悉的声音打断。

“滚!”

阚云栖见到祝玉儿被欺负的样子,怒意滔天,揪住乞丐的衣领,一把子摔到地上!

“哎呦——”

乞丐被摔得一把老骨头都快散了,正欲发火,抬头一看这人穿着官服,满脸怒火,麻溜地跪在地上磕起头。

“大人,大人我错了,小的一时糊涂,以后再也不敢了啊!”

“你最好自己现在去官府认罪,别等我叫人来抓你!”

阚云栖冷冷地丢下一句,老乞丐吓得屁滚尿流,连滚带爬地跑走了。

阚云栖站在祝玉儿面前,看着头发糟乱,脸上沾着灰的小丫头,气不打一处来。

祝玉儿见他紧蹙眉头,大气都不敢出,从前可未曾见过大人这样生气。

不过若是明日传出来尚书府的丫鬟暴毙荒野的消息,着实不大好听,大人生气也是应该的。

于是硬着头皮小声开口:“大人,……”

阚云栖仍是不说话,祝玉儿心虚得紧,不得已拿出了从前在青鱼巷演戏的功夫,眼圈儿一红,抽抽搭搭地落起泪来。

“大,大人,都是玉儿不好,玉儿不该这个时候出来,给大人惹麻烦了……”

眼前的小丫头抽抽噎噎,眼眶红红,撇着小嘴儿落泪,好不可怜,阚云栖原本的气被迫消得一干二净。

小丫头刚刚定是害怕得很,自己还这样吓她,真是……

于是叹了口气,把她从地上扶起来,用温热的指腹抹去了她脸上的泪痕,又拢了拢她糟乱的头发。

“别哭了,我没生你气。”

“大人你今天看起来好吓人,呜呜……”

阚云栖尽量扯出了笑脸,“玉儿是我不好,别哭了,咱们回家吧。”

祝玉儿点了点头,还打着哭嗝,肩膀一抽一抽的,阚云栖蹲下身,把散了一地的小玩意儿捡回盒子里,递到她怀中。

“走吧。”

5

书房里。

祝玉儿站在阚云栖面前,心虚得很,低着头不敢说话,抱着盒子的手心都沁出了汗。

“你且说说,今日去那儿做什么?”

“我……”

“要是我方才没及时赶到,你该怎么办?”

“我跟桑儿说了,若是……”

“跟桑儿说?那你为何不跟我说?我今日不是才告诉过你,遇着事儿了要先告诉我吗?”

阚云栖又有些生气,傍晚便看这丫头不对劲,心事重重的,晚上实在有些放心不下才去寻她。

哪知同屋的小丫鬟桑儿支支吾吾地,只说玉儿出了府,不知去哪了。

在他的威逼之下才嚅嗫着道出。

“玉儿说,她去梨花巷那有些事儿,还说今晚她若是没回来,便叫我明儿一早去官府报官,去抓一个叫牛三的老乞丐……”

阚云栖慌里慌张地赶到梨花巷时,连个人影都没见着,在四周寻了好些时候,才在一个空宅子里找到了祝玉儿。

那老乞丐强迫祝玉儿的样子,他现在还心有余悸。

“大人,对不起,我去那是想找我爹娘来着……”

“你爹娘在京城?”

祝玉儿把事情的原委大概说了一说。

“我两岁与爹娘走散,被人扔到青鱼巷去,成了孤儿,后来林老头养了我,但是他过了一年就不在了,玉儿就又没有家了……”

祝玉儿想到爹娘,又想到死去的林老头,心里头愈发难受,说着说着竟忍不住哽咽起来。

“玉儿小时候身上带了块儿玉佩,上面刻了个祝字,我前些日子才打听到,十几年前京中是有家姓祝的商户,不过遭了盗匪,已经不住在这里了。”

“玉儿好想爹娘和林老头,呜呜……”

祝玉儿哭得梨花带雨,这回倒是真情实感,看着惹人心疼。

“那你为何不与我说,难道我不会帮你找吗?”

“玉儿怕麻烦大人。”

“你爹娘我会去帮你找的,以后你且好好待在府上,莫再出去乱跑了,知道吗?”

“谢谢大人!”祝玉儿破涕为笑。

阚大人做事情又快又可靠,没几日就找到了消息,只是这消息一听,祝玉儿便更难受了。

那老乞丐说的没错,爹爹深受重伤,不治身亡,阿娘失了女儿和夫君,悲痛过甚,没两年也跟着去了。

“大人,玉儿这下真的没有家了。”

祝玉儿心里难受得紧,却还是咬着嘴唇,忍着不让眼泪落下来。

“玉儿难受了就哭一哭,嗯?”

“玉儿不哭。”祝玉儿摇摇头。

阚云栖无奈,抬起手把衣袖递到她面前,“这次别用我的衣摆了,用袖子吧。”

大人还记得之前她在他衣摆上抹眼泪的事呀,祝玉儿被他逗笑了一下,然后就把小脸埋在宽大的衣袖里,呜呜地哭出声来。

良久。

“哭好了吗?”

“嗯,好了。”祝玉儿的哭声渐渐止住,揉了揉发肿眼睛,吸了下鼻子。

“哭好了便把我这衣服拿去洗了吧,都被你弄湿了。”

“大人!”

祝玉儿嗔笑。

阚云栖给祝玉儿的父母在京郊的后山做了衣冠冢,立了墓碑。

祝玉儿跪在小小的坟前,心里倒是没有从前那么难受了,只是多了些感慨,逝者已逝,生者更要平平安安地活着。

如果父母泉下有知,看到她开开心心的,应该也会很高兴吧。

“阿爹阿娘,玉儿终于找到你们了,玉儿好想你们呀。不过我现在生活得很好,爹娘不要为我担心。”

“是大人帮我的忙,大人真的是个很好的人。”

“以后玉儿一定会平平安安,高高兴兴的。玉儿会经常来看你们的,阿爹,阿娘。”

等祝玉儿说完了,阚云栖也跪下对着墓碑作了一拜。

“二位尊长无需担心,玉儿如今住在尚书府很好,她乖巧聪慧,没有辜负你们的期望,往后,云栖一定会护她一生平安喜乐。”

“大人这话怎么听起来好奇怪?”祝玉儿嘀咕了一句。

“哪里奇怪了?”

“大人无缘无故对我父母作这种承诺干什么?您又不欠我们的。”

“我把你从江州带回来时,便已结下了因缘,自然要护你平安周全,哪怕是捡了只猫儿回来,也得让它吃好喝好,欢欢喜喜的,是不是?”

“大人说的有道理,您放心好了,玉儿肯定是那种知恩图报的猫儿!”

祝玉儿咧嘴,对他粲然一笑。

“玉儿好好读书,做个知书达礼的猫儿就好了。”

其实祝玉儿还有另外一个想法,没好意思说出来,“护她一生平安喜乐”,这话怎么好像是……夫君对妻子做出的承诺?

祝玉儿迈着小步跟在阚云栖身后,偷偷看着他修长清隽的身形,被自己这想法羞得脸都红了。

大人生得好看,人又这样好,想必很多女子都倾慕于他吧。

祝玉儿不知为何有一些小小的失落,自己这是怎么了?

6

祝玉儿了却一桩心事后,渐渐忘记了以前当乞儿时的流浪日子,静下心来学习诗书文章。

阚云栖看过她写的一些诗文,十分惊喜,这丫头本就天赋异禀,又勤奋好学,自己所藏的文化典籍几乎被她读了个遍。

祝玉儿所作的文章,不同于一般贵小姐吟风弄月的矫揉辞文,而是自有天地万物运行的一番道理。

也不像外头的大夫学子们,过度追求辞藻华丽,却华而不实,空洞乏味。文辞反而自由洒脱,看似不拘一格,却字字珠玑。

“玉儿的文章比好些考科举的士子作的还好,若是生的男儿身,必能考个状元回来了。”

祝玉儿以为他是在调笑自己,羞得脸红,“大人您打趣我呢!我哪里考得了状元。”

“并非是我打趣你,玉儿如今去书院当个启蒙的教书师父已经是绰绰有余了,其实未生得男儿身又如何,满腹学识并非只在朝堂上有用,在其他地方亦如此。”

“读书是为明理,做个正直有担当的人,若是玉儿去做书院的师父,把这些道理都教给孩子们,那与朝堂上的士大夫相比,又差在何处?”

“人这一生,总要为黎民百姓做些事,才算是值得。”

“大人说的极是,玉儿受教了。”

“只是大人想得也太容易了,玉儿是个女子,哪家书院会愿意让我去呀?”

阚云栖笑言,“一定会有的,玉儿可信我?”

“我信!”

“不过大人,您在朝为官,自然要保重身体,才能为黎民百姓做事,您若是不珍重自己病倒了,那您多年来苦学有何意义呢?”

祝玉儿知道,阚云栖是个清正廉洁,心怀天下的好官。

只是他每日天还未亮就起,晚上更是溺于案牍,直至子时,身子便一直不大好,前些日子还发了好几天高热。

府中的老嬷嬷说,玉儿没来府上时,大人比这还过分,整日里没有一刻是闲着的,后来她去了书房,两人偶尔聊上几句,对他来说就算是休憩了。

祝玉儿担心得紧,再这样下去,身子总会垮的。

阚云栖闻言,心中似有一番触动,却只是无奈地喃喃道:“日月窗间过马,而我还有太多想要做的事未能完成。”

“大人!以后您几时起,玉儿也几时起,您要办公到深夜,玉儿也跟着您。”

阚云栖原本以为祝玉儿说的是气话,竟没想到她真的这样做了。

当晚,祝玉儿眼神迷迷瞪瞪,困得眼皮都快抬不起来了,还守在阚云栖的桌前。

“玉儿!”

阚云栖唤她一声,这丫头困得紧了,磨墨的手一脱力,大半个手背都浸在墨里了。

“快去把手洗了。”

“明儿再去吧,大人我好困,咱们什么时候睡觉啊。”

“不行,大人不睡,玉儿也不能睡,大人不爱惜身子,玉儿就和您一起,做一对黄泉路上的短命鬼……”

祝玉儿糊里糊涂的,也不知自己在说些什么。

阚云栖被她这样子逗得哭笑不得,只好找来张帕子,蘸了些水给她擦了手,又把人打横抱起,放到窗边的软榻上。

祝玉儿醒来时已经日上三竿了,阚云栖下了朝刚回来,她苦恼得很。

“大人!”

“这软榻睡得舒服?”

“不舒服。”祝玉儿摇头。

“那今晚便回你的屋子睡吧。”

“不成,我得看着大人!”

“看着我,结果把自己给看睡着了?”阚云栖笑她。

“好了,以后我每日早睡半个时辰,可好?”

“大人,我这么信任你,你可别骗我!”

“我从不骗人。”

到了晚上,祝玉儿还是放心不下,偷偷从屋里溜出来,看他的书房已经熄了灯,才满意地爬回了被窝。

阚云栖看着门口一闪而过的小身影,无奈勾唇浅笑。

7

阚云栖先前说,总会有书院愿意收祝玉儿做教书先生的,并非在与她玩笑,而是心中有了打算。

本朝尚文风,文人骚客都喜欢结些诗社文会,彼此之间以诗文会友,好聚集在一起讲书论经。

阚云栖在祝玉儿所作文章中挑了几篇上等的,又进行了些许修饰润色,未作署名,散发到各大文社中。

阚云栖本是当科状元出身,当年所著文章一时交口称誉,只是后来做了官,多年不曾作诗文了。

许是借着阚云栖的名声,那几篇文章很快在京中争相传阅起来,颇有当年洛阳纸贵的景象 。

城中文人看了,都赞不绝口,虽多少有些恭维尚书大人的意思,但这样好的文章,他们也乐得称誉。

也有些心细的人察觉到了异样,这文风与当年大人所作并不相似,更洒脱直爽一些,看起来,倒像是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的文风?

于是便有人私下登门询问。

一向严肃稳重的阚大人竟然露出了温柔又带着几分欣慰的笑容。

“这些文章确实非我所作,是家中小丫头写的,我不过指点了一二。”

丫头?

文人墨客一齐惊诧,不过很快又释然了,阚大人指点出来的,能差了吗?

尚书大人家的小丫头祝玉儿,在京中一时声名鹊起。

不过她哪里见过这样大的阵仗,她怎么就从一个寂寂无名的小乞丐,变成外人口中学识深湛的才女了?

“大人,我哪里称得上才女呀!”

祝玉儿有点不自信,大人散发出去的文章,肯定会有人叫好的呀。

“玉儿才华横溢,为何担不起这名声?并非是我在哄你,如果真的是鄙言累句,便是署上我的名字,也会无人问津。”

“玉儿很好,有你这样聪颖伶俐的学生,才是我的福气啊。”

祝玉儿经他一番鼓励,杏眸里逐渐闪起细碎的光芒。

“大人您真好。”

“朝晖诗社明日会举办诗文大会,邀了好些文人墨客,玉儿可愿随我一道前去看看?”

祝玉儿欣喜地点了点头。

阚云栖带着祝玉儿去云裳衣坊买了条云雁细锦的裙子,上面用银丝线绣了玉枝白梅,清丽温婉。

又选了一支烟绯琉璃簪,轻轻插在挽着的发髻中,未施粉黛,却出落得楚楚动人。

阚云栖看着祝玉儿的眉眼,心中微微一动。

“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

“谢谢大人。”

祝玉儿被他夸赞得脸颊浮起了红云,心跳莫名快了几分,嘴角忍不住勾起笑意。

大人也好看。

祝玉儿在心里偷偷想,往日大人总是穿着官服,看上去沉谨克制,今日出门却换了件墨青色圆领袍衫,着白玉簪,方才在路上便有好几个女子偷看他呢。

想到这,心里莫名有些不高兴,于是便大着胆子撒起娇来。

“大人,我们要回府了吗?”

“嗯。”

“可是今日走了好些路,玉儿的脚都磨出泡来了,好痛。”

“我背着你回去,可好?”

“会有人看到的。”祝玉儿本只想他安慰自己几句,谁知他竟这样说,连忙阻止。

“无妨,我们从小巷子里走,人多的地方,我便把你放下来就好。”

祝玉儿见他在自己面前蹲下,心里偷偷欢喜,蘸了蜜糖似的。

不过她最后并没有让阚云栖背自己回府,大人每日处理事务劳累得很,才不舍得让他背呢!

翌日,阚云栖带祝玉儿去了诗会。

楼阁有匾,名曲水流觞,颇有当年魏晋士子春游宴会的风雅古韵。

诗社群贤毕至,少长咸集,着博衣小冠,作揖互拜。

祝玉儿见这人声鼎沸,便有些紧张,可怜巴巴地抬头望着阚云栖,“大人,我害怕。”

阚云栖给她整了整头上戴着的帷帽,透过白色皂纱隐隐见她蹙起的眉头,柔声安慰。

“玉儿,我在这里,别怕。待会想作什么诗,说什么话,都无需顾虑,诗社的人都崇文尚礼,他们会喜欢你的。”

祝玉儿不安的心才逐渐平静下来。

诗会题一,春雪初霁,杏花芳,便以此为题,赋诗一首。

祝玉儿侧首,发现阚云栖亦在看自己,心领神会地展颜一笑,后沉吟片刻,提笔作五言一首。

霁景明如练,繁英杏正芳。

姮娥应有语,悔共雪争光。

祝玉儿的诗虽最后并未摘得魁首,却因其恬淡飘逸而倍受称颂,杏花更胜雪月光,颇有“语有全不及情而情自无限者”的境界。

阚云栖向诸位友人介绍自己这学生,语气中透着掩盖不住的骄傲。

众人皆羡祝玉儿,阚大人满腹经纶,却未曾收过学生,这姑娘哪里来的这样好的福气呀?

8

与阚云栖去过几次诗会后,祝玉儿在京中的名声愈盛,还结识了不少文人社友,一度成为名噪一时的京城才女。

不过多日,阚云栖见时机已到,便向桃蹊书院有意无意提了一下,可以请祝玉儿做老师的事情。

书院闻言,自然欣然答应,城中人人都盼着一睹这大才女的风姿呢。

不过这消息阚云栖并未马上告诉祝玉儿,过两日是她十七岁的生辰,若那时再说,小丫头一定十分高兴。

两日后。

阚云栖并未广邀宾客,大摆筵席,而是在府上和嬷嬷丫鬟们给祝玉儿办了个小小的生辰宴。

晚上祝玉儿看到摆了一桌子的贺礼时,却忍不住哭了。

从前她只是无意跟大人提起过,林老头把她捡回家是在二月十四,此后每年的这天,林老头都会给她给她煮上一碗长寿面,便当作她的生辰。

没想到大人竟这样在意她的话。

阚大人看着眼前哭得梨花带雨的小丫头,不知所措。

“玉儿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服吗?”

祝玉儿打着哭嗝,话都说不清楚。

“谢谢大人,玉儿很高兴……”

阚云栖这才放下心来,用温热的指腹抹去她脸上的泪痕,从身后拿出一个小木盒子递到她面前。

里面是一个雕着双鲤戏水花样的银制长命锁。

祝玉儿却疑惑,“大人,这是送给我的吗?可我早就不是小孩子了,戴不了长命锁了呀。”

“这是送给两岁的玉儿的,玉儿小时候受了好些苦,这长命锁驱灾辟邪,愿玉儿往后一生平安喜乐。”

语罢,又递上了一枚绣着兰花的小巧香缨。

“这枚香缨送给总角之年的玉儿,民间长辈会给家中小儿佩戴此物,愿玉儿远离疫病,健康快乐。”

第三件物什,是一个碧青色的玉镯,似暮春三月浸过烟雨的杨柳叶。

“这玉镯送给及笄之年的玉儿,玉儿已经是大姑娘了,可佩钗环,着红妆。”

“还有最后一个礼物,玉儿猜猜看是什么。”

祝玉儿见他把东西都拿出来了,好奇得很,“大人别卖关子呀,快告诉我吧。”

“桃蹊书院请玉儿去做讲书先生,玉儿可愿意?”

阚云栖也不再逗弄她,浅笑言。

“愿意!愿意去的!”

这最后一个礼物,比前几个都要来得惊喜,祝玉儿慌着答道,双眸睁得大大的,就差没欢喜地蹦起来了。

“大人说的是真的吗?玉儿真的能去吗?”

只是欢喜的劲儿过了,祝玉儿又瘪嘴要哭起来,她原本孑然一身,挨过饿,受过打,除了大人,从未有人这样把她放在心上。

“这回不想用大人的衣袖了。”

阚云栖笑着向她张开怀抱,“玉儿过来。”

祝玉儿扑进他怀里,脸埋在胸口,欢喜着,笑着,落下眼泪。

桃蹊书院并非是专考科举的书院,书生不多,大都是些十来岁的孩子,坐落于京郊桃花林中,风景如画,乐得清闲自在。

这家书院是阚云栖思虑良久后方选定的,盛名太过的书院流言蜚语亦多,于祝玉儿而言并非最好的去处。

京中传出桃蹊书院收了个女先生的消息时,一片哗然。

有人赞祝玉儿虽生的女儿身,却满腹学识,才气无双,有男儿之志,堪称巾帼不让须眉的典范。

也有人道,女子本该于家中相夫教子,在外抛头露面,不成体统。

祝玉儿本来十分高兴,听了这些闲言碎语后,却有些失落迷茫。

人人都道女子无才便是德,果真是这样吗?

阚云栖察觉她最近兴致不高,整个人有些怏怏的,便悉心宽慰。

“玉儿无需太在意那些人的话,古有嫘祖缫丝,妇好为将,在我看来,女子并不曾生来便低人一等,玉儿传道授业,便是很多大夫士子也比不得的。”

“玉儿心怀有志,那便摒弃世俗诘责,正如行舟逆水,疾风过草,更显坚忍顽意,纵他人不解,唯我心知。”

“唯我心知”四字落在祝玉儿的心上,如一汩清泉流过,云销雨霁。

“大人。”

她心中似有千言万语,却又说不出话来,良久,才望着阚云栖的双眸,认真地一字一句道。

“我亦心知。”

9

冬月廿三日,渭南之地大震,袤延千里,川原拆裂。

举朝上下无不震惊。

阚云栖听闻伤死数以万计,灾民大都流离失所,心急如焚,立刻向朝廷递了奏章,希望奉旨前往渭南赈灾。

朱批一至,便一刻也不耽误地备好车马行囊,他行得急,竟连御寒的冬衣都未来得及收拾,便匆匆启程。

府中大小事务无需他费心,他唯独有些放心不下祝玉儿。

冬月初雪,玉儿一时贪恋雪景,不慎受寒染上了咳疾,丫头又怕苦不愿喝药,每次都要哄上好一会。

阚云栖上马车前便苦口婆心嘱咐了好一会,“冬日天冷,风寒不是小事,玉儿一定要每日按时喝药,切勿再闹小孩子心性了,知道吗?”

“大人我记得的,您此去千万要照顾好自己的身体,玉儿等您回来!”

“大人一定要好好的,玉儿等着您……”

祝玉儿看着急行的车马,心中忧愁,渭南苦寒,大人身子原本就不甚好,他此去必然宵衣旰食,怕是更要伤了元气。

渭南与京城不同,冬日寒风凛冽,格外刺骨。

城内外哀鸿遍野,饿殍满地,房屋倒塌后灾民无御寒之所,饿死冻死的不计其数。

阚云栖甫一到达,便立刻开常平仓赈济,在城中建援所,施粥,另派府医救助伤民。

乍入寒地,且穿得单薄,更是没日没夜的处理赈灾事务,城中灾情刚有起色,阚云栖便染上了风寒。

知县欲找大夫为他医治,却被他拦下。

“城中伤民数众,大夫尚来不及救治,怎可再浪费本就紧缺的医疗力量?”

语罢,便撑着无力的病躯,继续听各处上报灾情状况。

不出几日,阚云栖风寒久未痊愈,又患上喘症,一时发起了高热,竟昏迷了过去。

远在京城的祝玉儿一听此消息,心头猛地一颤,心急如焚。

当下便毫不犹豫地向书院告了假,匆忙收拾了些东西,日夜兼程向渭南赶去。

祝玉儿看到病榻上面容枯槁,脸色苍白的阚云栖时,又是心疼,又是气恼,伏在床前,无声哽咽起来。

“大人,玉儿听大人的话,每天都按时喝了药,可是玉儿让大人好好照顾自己的身子,大人却偏不听……”

阚云栖醒来时,便看见祝玉儿满脸泪痕,顶着红得像桃儿一般的双眸。

先是惊诧了一瞬,继而神色便不可察觉地柔和了许多,他并未询问,只是语气中染上一丝心疼。

“玉儿为何哭了?”

“大人您醒了!”祝玉儿欣喜,慌忙抹掉脸上的泪痕,又委屈地撇撇嘴,“大人嘱咐我按时喝药,却把自己的身子搞成了这样子。”

“那以后大人说的话,我也无需再听了!”

阚云栖无奈轻笑,这几日他为灾情忧虑过甚,如今祝玉儿不远千里来到他身边,又让他生出几分牵挂来。

“大人自己都说过,风寒不是小事,为何自己病了却不让大夫医治?”

“我本想着伤民众多,大夫忙得紧,却没料到竟是自己先病倒了,让玉儿为我忧惧了,今后我一定好好保重身体,玉儿便原谅我这一次,可好?”

“大人不骗我吗?”

“玉儿不信我?”

“我信!”

话音刚落,阚云栖忍不住侧过头咳了几声,声音虚弱乏力,祝玉儿连忙倾身把他的被角掖了掖。

“大人,您身体好之前都不许再出去了,听到了吗?朝廷的赈灾银两已经到了,城里的百姓也陆续重建了屋舍,等过些日子,玉儿便陪大人一起回京。”

“都听玉儿的。”

“大人若还是担忧,玉儿便每日亲自出去帮您查看灾情,您只宽心便是。”

“嗯。”

阚云栖听着她絮絮叨叨地叮嘱这些琐事,唇角微起笑意,小丫头稚嫩的脸上挂着严肃的神色,格格不入,却叫他生出几分暖意来。

如阳春三月的云絮,轻轻巧巧地落在心尖。

从前在府上他也这般,嘱咐她春日乍暖不可贪凉;夏日多蚊虫,燃艾叶草绳以驱之。

秋日天干物燥,多饮淡茶,平心静气;冬季草木凋零,冰冻虫伏,宜养藏进补。

那时祝玉儿还调笑过他,大人怎么像个老嬷嬷一样呀?

阚云栖原只是把玉儿视为学生和晚辈,却未曾想过,她会在他病重之时,不远千里只身来寻他。

无端的,眸中柔色又悄无声息地,添上一抹异样的欢喜和眷恋。

阚云栖和祝玉儿回到京中时,已是二月初春,细草渐生,青溪初融。

京郊杏花正芳,枝丫横斜错落,粉白色的小花如细雕软玉缀在枝头。

祝玉儿兴致正高,摘了好些杏花,用细纱布兜起来,蠢蠢欲动的小心思都藏在了弯月般的眸子里。

“大人,咱们回去做些杏花饼吧!”

“玉儿还会做杏花饼?”

“嘿嘿,其实也不太会的,只是从前在青鱼巷的时候,赵大娘总是做杏花饼给她的孩子们吃,我见过几回。”

“说起来还有点想赵大娘的,从前她做了好吃的,总要分给玉儿一些。”

“玉儿若是想念,我给你做可好?”

“大人会做饭?”

“会一些,幼时家中贫寒,母亲身子又不大好,我从小就学了洗衣做饭的活儿。”

这是大人第一次在祝玉儿面前说起他的过去。

从前她也听府中的老嬷嬷说过,大人是寒门子弟,少时求学艰苦异常,在书院读书时,常比其他学子刻苦百倍,冬日衣不避寒,也要读书至深夜。

秋闱时家中父亲不幸亡故,因此错过了那年的考试,本以为还要再等上三年,却又逢新皇即位,加了恩科,这才考上了举人。

幸得皇恩浩荡,最后高中状元,做了官。

老嬷嬷说起当年琼林宴上新科状元的风姿时,脸上藏不住的欣慰。

可是祝玉儿却有些心疼那时贫寒艰苦的大人,想来他身子不好,便是读书时落下的病根。

“大人虽幼时寒苦,如今却是苦尽甘来,以后一定青云直上,前程似锦。”

阚云栖闻言,却摇了摇头。

“我读书考科举,并非为了自己富贵,谋得一个好前程。”

“小时候有一年冬天,家中来了一个带着孩子的远房姨母,说是乡里闹饥荒,不得已来投奔我家,只是那年冬天格外寒冷,家中藏粮并不多,她们母女二人身体虚弱,最后都没能撑过去。”

“各地灾荒朝廷都会拨赈灾的银两,只是贪官污吏甚多,一层层盘剥下来,到百姓手里的早就所剩无几。”

“朝堂之上,人人高堂华屋,金馔玉食;乡野之中,百姓饥寒交迫,命如草芥。”

“我此生不求身居高位,富贵显赫,只盼天下苍生,食果腹,衣蔽体,榻可安。”

“大人,您是个好人!”

祝玉儿听了他济世救民的抱负,只觉自己目光短浅,羞红了脸,心中本有千言万语,却只憋出了这么一句干巴巴的话。

阚云栖被她红扑扑的小脸上浮现的懊恼逗笑了,衣袖一挥,轻轻拍了拍她的肩。

“走吧,回家给玉儿做杏花饼吃。”

10

祝玉儿本知朝堂凶险,尔虞我诈,只是她未曾想过,有一日她会成为别人攻击大人的棋子。

京中流言蜚语四起,只道祝玉儿是阚云栖豢养的家妓。

祝玉儿听闻后不可置信地恼怒,大人一向为官清廉正直,不知是得罪了哪位,竟遭受这样的诋毁?

“大人,怎会有人如此颠倒黑白,胡言乱语污人名声?”

阚云栖叹了口气,无奈徐徐道:“朝中之事纷繁复杂,奸佞之人从来都不会少。”

自他为官之始,诬陷和诋毁便从未断过,他本以为自己坐得端,行得正,流言总会不攻自破。

只是这一次,背后显然有人推波助澜,众议成林,无翼而飞,三人成市虎,一里能挠椎,即便他有心辩个是非,也无济于事。

祝玉儿逐渐由气恼变成了无言可诉的哀痛,她从小是乞儿,挨过打,受过骂,她从不在乎别人怎样说她。

可是大人寒窗苦读十年,劳于案牍之中,为苍生立命,几乎都要熬坏了身子,为何还会有人这样诋毁他?

大人本就该平步青云,流芳百世,如今却为流言蜚语所困,郁郁落寞。

那晚祝玉儿的情绪差到了极点,本已在极力忍着,却还是在熄灭了烛火之后,一个人藏在被子里哭了出来。

为何,为何会这样?

大人把她从江州救回来,为她寻到了双亲,教她读书写字,大人对她这样好,却因为她污了名声。

可是她从来都没有为大人做过什么。

也许只有她离开了尚书府,一切才会变成原来的样子。

几日后的傍晚,祝玉儿从桃蹊书院回来,眼角沾着些泪渍,情绪低落,也不言语。

阚云栖蹙眉,有些担忧地问道:“玉儿今日怎么了?可是出了什么事?”

祝玉儿摇摇头,只说:“大人,玉儿没事。”

阚云栖虽担心她,却也不好多问。

祝玉儿这两日在府中并不曾遇过什么难事,只是今日从书院回来才这般,想必问题正出在这儿。

于是他便托了旧友去桃蹊书院询问,才得知,原来那日有个乡野来的老妇人,在书院里大闹了一场,口口声声说如此下贱之人怎可为人师表?扬言说要让祝玉儿滚出去。

阚云栖心中明晰,那老妇人多半是受了别人指示。

这流言自始都是在京城中传播,且此时正是乡间农忙之时,一般的老妇人哪里会有闲心管这种事情。

于是他帮祝玉儿向书院告了几日假,正要向祝玉儿解释这件事,祝玉儿却先来找了他。

她垂着眸,看不清眼底的神色,语气平淡,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过一样。

“大人,玉儿不想待在这儿了,玉儿从前当乞儿时野惯了,在京中三年,觉得有些腻味,想去云游四方,看看别处的光景。”

阚云栖十几年来波澜不惊的心,却是在这一刻,不可控制地慌乱了。

“玉儿可是因为那日的事?那老妇人是受了他人的指示,她……”

“不是的,玉儿只是有些厌倦了。”

“玉儿……想好了是吗?”

“是。”

祝玉儿回答得异常坚定,脸上也看不出情绪,只是声音中藏了一丝只有她自己知道的颤抖。

话已至此,阚云栖只得无奈苦笑,尽量让自己平静下来,语气还是一如既往的柔和。

“好。”

他从不惧流言蜚语,可是他不能不为祝玉儿想。女子名声向来重要,“玉儿可否留下”这句话,要他如何说得出口?

祝玉儿退后了半步,向阚云栖盈盈一拜。她背着光,暖黄的夕阳余晖倾落在墨发间,她垂眸,朱唇轻启。

“愿君长似少年时,得偿平生所愿,一生顺遂。”

语罢,不作留念地转身离去。

阚云栖抬起了手,却又寂寥,落寞地放下。

初春的落日本该温意柔和,此刻却像细尖的麦芒一般,密密麻麻地刺在祝玉儿的心上,直到脸上有湿意划过。

她知道大人误解了自己的意思,那便将错就错吧。大人本就该平步青云,流芳千古。

祝玉儿,不要再回头了。

祝玉儿在人间四月芳菲尽时离开,她走后,尚书府的花都落了大半。

她不曾与大人告别,也没有带上大人为她备下的钱财,只带了一只双鲤戏水的长命锁,一枚香缨,和一个碧青的玉镯。

祝玉儿第一年去了阚云栖的故乡。

大人曾说过,家乡的人喜植紫藤,四五月时乡野各处紫霞如云,景色甚美。那时她便在心中偷偷许过愿,若是能与大人一同去看紫藤花便好了。

她去过阚云栖从前求学的书院,想象着少年手不释卷的样子,那时的大人是不是喜欢望着窗外的紫藤,才留下了这样深刻的记忆。

后来祝玉儿又回了青鱼巷,巷口的赵大娘老了许多,孩子们都已成了家,儿孙满堂,承欢膝下。

那年冬日的一个清晨,她在巷口忽地听闻有婴孩的啼哭声,才发现一个尚在襁褓中的小女孩被丢弃在巷子里。

她把那女婴带回了家,看着小娃娃咬着手指吐泡泡的样子,心都被暖化了。

祝玉儿给她取了名字,君欢,祝君欢。

在青鱼巷待了数月,也不曾见有人来寻,她便带着君欢回了京城。

祝玉儿找人在京郊修了一个竹屋,屋后是一大片杏林,春日杏花盛放,流水潺潺。

彼时祝君欢已经开始蹒跚学步,咿咿呀呀地唤她娘亲,祝玉儿便亲亲她柔嫩的小脸,笑盈盈地逗她。

祝玉儿走后的第七年,阚云栖病重,于初春的一个深夜溘然长逝。

那夜月色透过净白的明瓦纸,影影绰绰地跌落在窗棂上。

他想起那年江州大旱,在城门喧闹的人群里,有个脏兮兮的小姑娘,哭得梨花带雨,像个小花猫一般扑到他的脚边。

一别经年,余生皆叹惋。

阚大人为官一世,两袖清风,为民请命,棺木游过京中的长街小巷时,百姓无不哀恸伤感,椎心饮泣。

祝玉儿牵着祝君欢柔软无骨的小手,隐在熙攘的人群中,看着西极的绯色烟霞,描绘起如同多年前一般的光影。

她想起那年施粥的长队前,有个穿着紫色官袍的大人,眸中尽是她读不懂的怜悯与哀伤。

倏地,祝君欢轻轻扯了扯她的衣角,疑惑地仰起头望她。

“娘亲,你怎么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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