技| 蒲扇记
技| 蒲扇记
本文参与【人生关键字】系列征文第六期【技】主题征文,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夜晚一般是这样的时刻,月光如练,河水和时间都悄悄睡去。桥埠边,杨柳和乌篷船的影子歇在一汪凝固的水面上。屋檐下织网的蜘蛛也停歇了,面对脚边一只蜷起的蜻蜓,望了很久也只有一只。
不肯安静的只有声音,蛐蛐的低鸣,收音机里时断时续的京剧、再加上村口的叫卖声,这些声调在如练的夜色里有着草本的气韵,又有凉凉的水意,仿佛专为炎炎夏日而备。
瓜棚古树下,忙碌了一天的大人们卸了农活,这一家那一家的聚在一起,摇谈天说地,闲话家常,有蚊子来袭,则手中蒲扇轻舞,不管多大胆的蚊子都会闻风而逃;老爷们儿喜欢拿走小马扎,提着旱烟袋,一屁股坐下就迫不及待地装上一锅烟,然后悠哉悠哉地吸起来,吞云吐雾,一副忘我的境界。坐不住的孩童,追着鸡鸣犬吠,田间草丛乱跑,淡淡的清辉里,月光洒满葫芦架,一只只萤火虫 闪烁着点点荧光,像天上的繁星,忽前忽后,晚风在耳际轻轻地掠过,心柔得像一朵流云,忽上忽下,燥热烦闷渐渐褪去…
这片田园牧歌似的世界是被称为吉水岭的地方,这个地方有点特别;既不全是水乡也不是山乡,山和水在这片称为吉水岭的地方都是不缺的。东北方向,卧着、盘踞着、耸着的全是青山;水则割据东南,很长的一条河,弯到这里开阔出一片湖的胸襟,洲、渚、清萍芦苇、苍烟青黛、乌蓬船撸、都倒影在湖上。湖像一面镜子,过山路到城里需要九十公里,过水路到城里需要六十公里。风雨天则只有山路可行,山水并没有给乡民疏通出一点便利,外面的世界要渗进这片湖光山色,很难。
吉水岭相对闭塞,人均收入不高,主要靠技术手艺出外做工谋生,竹匠,木匠,瓦匠、铁匠,弹棉花工…….都是前有古人,后有来者。套用句俗语“荒年饿不死手艺人!”手艺是家传的也有拜师学艺来的,缺土少地的吉水岭人只要学精了一门手艺,就走南闯北地做“生务“以此来养活一大家子人。
后来,吉水岭人口的增多,在村南边泊湖湖滩上围垦造坝,圈起了一个个的小圩,小圩间再筑堤垒坝,堤堤相连,形成内陆洲,耕地面积增加了,生活渐渐富足,出来“做生务”的人就慢慢少了。但有些人就定居在吉水岭不走了,有的继续以工匠为生,有的做了别的活计。
吉水岭能人巧匠很多,满山爷和满林爷爷兄弟俩就是吉水岭里的两个能人。
满山爷爷是个芦苇贩子,家徒四壁却经常逍遥在外,每每一走几个月不归家,但这不影响他在吉水岭的巨大号召力。夏天,每当他回到家里,只要有只手空出来,必得执扇而摇,坐着,走着,聊着,人们也总能从他身上或嘴里发现一些新奇的东西,于是他的身边总是围着一大群老少爷们,看他的新的确良衬衫,听他讲外边的事情,我爷爷是他忠实的粉丝。“你们晓得么,这回我在南京看到一个好东西叫彩电,里面的画面都彩色的……..”
“你们晓得不,芦苇杆还是大买卖。加工的产品还能卖到国外去哩。”
“芦苇杆除了做篦竹晒帘还能做什么好东西啊?“ 王三太公,豁着门牙,一把将蒲扇扑在胳臂上惊讶道。
“造纸印刷呀” 满山爷爷毫不含糊两眼放光,摇着蒲扇道。
我爷爷听得入神了,大张着嘴连黄烟都忘了抽。于是满山爷爷很自然地从我爷爷手里抽去黄烟袋,在烟窝里装上黄烟优雅地抽起来。抽完之后,满山爷爷通常会对我爷爷说“哥,借呢么十块钱给我好不?我这回本钱一下全押到芦材身上了。秋后卖了芦材就还恩侬”,我爷爷自然是满口答应“要得要得!”。奶奶就在灶门口轻轻骂我爷爷“糟头”,因为满山爷爷基本是有借无还。
满林爷爷就不同了,只要没有特殊情况,一年365天,满林爷爷都在和蒲扇打交道。用满林奶奶的话说,就是双手,满身都是蒲葵叶的味道。
蒲扇的好处是以蒲葵叶和叶柄为材料,轻盈实用,作为一种应季、实惠、便利的消暑工具,蒲扇深受城乡家庭的欢迎。满林爷爷自己有在山脚路边采割蒲葵树叶子回来,也去村头集市上收买蒲葵树叶子,大的小的,只要品质好,价格合理,他统统都会收回来。那些葵叶都是附近村民采割的野生葵树叶。买个好价钱,满林爷爷就年年有收入。
但是,收入来得也并不容易。除了采割采集葵树叶,更繁重和费事的工作则是处理那些葵树叶——制作蒲扇,需经整修、日晒、水洗、鞭棰、熏烤、修剪等十几道工序。唯有耐着性子弄,靠着慢工出细活。
不同的工序,空气里的味道都不一样,据说很长一段时间,孩子们都不愿靠近满林爷爷家门口,四周的空气里隐约有些腐枝败叶的气息。满林奶也曾厌倦地说,明年不弄蒲扇了。满林爹笑笑,明年再说。可等到第二年,他们还是继续干。
有时,满林爷一高兴地来了兴致,左手执着蒲扇,右手握着一尺多长的旱烟袋,坐在门口的竹椅上乘凉祛乏,悠哉悠哉地摇扇,气定神闲地气吐烟吸,阳光透过婆娑的树影进来,斑驳陆离,院里米黄的蒲叶散发着淡淡的植物的清香……
做蒲扇这项不被看好的活计,周边的人中唯有满林爷爷在做。满林爷爷做好了,就自己挑着,过山路过水路,行走到几十公里外去卖。再后来有了自行车,就少了很多风吹日晒地肩扛手提,就这样满林爷爷靠着做蒲扇的手艺养活富足了一家子,也是靠着满林爷爷的买蒲扇的接济,满山爷爷才能有盘缠满山满世界的跑。
还是靠满林爷爷的那些蒲扇帮衬着孩子们。后来,母亲跟我说,满林爷爷家那三间砖瓦房,有一半都是满林爷爷用卖蒲扇赚的钱盖起来的;有了砖瓦房,满林爷的儿子才娶上了媳妇,也就有了现在楼房和孙晓红。满林爷爷还与时俱进地革新了蒲扇的制作工艺,将艾草与蒲葵叶结合,制成的蒲扇有种淡淡的艾草的气韵。
“卖蒲扇哦,艾草香的蒲扇哦……” 这大概是吉水岭村口卖农副产品的孙晓红,白天卖冰棒,傍晚卖蒲扇。孙晓红生的黑黑的,十一二岁的样子,不怎么好看,可声音却好听极了,清脆地喊我阿弟。——“阿弟呀……”如一串圆溜溜滚动的水珠。吆喝起买卖来,水珠般圆溜溜滚动的童音,一漾一漾的传得很远……
夏天是孙晓红挣零花钱的黄金季节。一放暑假,晓红就拎起提篮,边玩边卖蒲扇,冰棒,有时也买莲蓬。也有小孩子结伴一起,挤在渡口人流里钻进钻出,不知疲倦地汗流浃背地歌唱:
“卖蒲扇哦”
“卖甜冰棒哦”
歌声嘹亮,在炙烈的阳光下一遍遍鸣唱,把空气擦拭得都非常干净。
只是光会吆喝还是不行的,孙晓红做买卖可是既灵敏又有经验,扫一眼乘客的表情立马知道谁会掏钱,一把蒲扇亦或一根冰棒抢先就笑眯眯地递上去了。我们学不来。常吆喝半天也没卖出几根冰棒,一旦卖了两三根就忍不住揭开保温箱数一数,计算收成,那么热的天,数来数去把冰棒数得化掉了。
或者干脆就坐在冰棒保温箱子上摇起蒲扇大谈着买卖,说话声叽叽喳喳,偶尔夹杂着笑声或叹息,它们在蒲扇摇起的清风里跳跃、翻滚,像一群不安分的孩子。
夏夜,我早早躺在了竹床或凉席上和奶奶一起在花架下乘凉,奶奶的头发梳得纹丝不乱,在脑后挽一个光光的髻,别在上面的发夹像一枚光洁的茧。轻执蒲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没有固定的节奏和韵律,什么时候想到了就摇几下。有时她还边讲着故事,比如牛郎织女。有些我听过很多次,却每次都听得兴致盎然。
多数时候,奶奶的故事还没有讲完,我就在不知不觉中睡着了。醒来的时候,会发现奶奶坐在我身边,一边轻轻地摇着蒲扇,为我摇来清凉,驱赶蚊虫,我不知道那样漫长的夏夜,奶奶都在想什么,她总是很长时间里保持一个不变的姿势。
我顾不上奶奶在想什么,我会有很多事情要做,忙得不亦乐乎,我会仰起头,细数天上的星星,想牛郎织女那个美丽传说。
“满山爷爷回来了” 左邻右舍的伙伴们一声轻吆喝,我像鲤鱼打挺似的一跃而起,和 三三两两的小伙伴聚过去——听满山爷爷讲吉水岭山水以外的世界。满山爷爷穿一件米色的大襟衣衫,阔腿长裤,即使炎热的夏夜也不例外。见他左手提着一只收音机,在咿咿地滋滋着 ,右手轻摇蒲扇,悠哉悠哉,笑意晏晏地说:地穷人穷啊都不能志短,只要勤快只要有一门技术在手,走哪里就什么都不怕了。
我听着听着,在蒲扇扶摇起的清风里瞌睡连连,小小的脑袋如同小鸡啄米一样在那里点点点,就像是听懂了一样。
突然,又扎猛似地抬头一看,星星都睡去了,唯有月色如旧,散发着淡淡的清辉。
不知道什么时候,我又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