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中的年味
天气冷得连太阳都不肯出来了。
一大早,王伟跑来说,沟汊里有人用一架梯子划到村外去了。我赶紧穿上破棉袄,新做的卡其黄军装被妈妈藏起来了,说要到过年才能穿,和他一同跑到村中的水埠头边。那里已经站了很多人,都在盯着河面上一个慢慢蠕动的黑影,发青的冰面上依稀有几条凌乱的白线。黑影变成了黑点,慢慢看不见了,人也散了。
这时村里传来一阵凄厉的猪的叫声,我们循着声音来到正在杀猪的双河家,他家就在我家屋后。一只肚子滚圆的白猪四脚被捆躺在长凳上,脖子汩汩地往外喷着血,还有血沫,嘴角流出长长的涎水。一只大缸往外冒着热气,杀猪匠嘴里叼着根香烟,冷笑着看着叫声越来越弱的那着猪,不时用手中的尖刀划拉着盆中的血水。当猪被几个大人抬入大缸的时候,我们也离开了,因为稻场上打铜角子的小伙伴们早已开战了。
果不其然,偌大的稻场上三五成群的小伙伴们已经打得热火朝天了,我和王伟立即加入他们的队伍。打铜角子是每年过年必玩的项目,它的玩法是这样的:人数不限,每人出一分或二分的硬币,集中后埋到一个圆圈的中间。在圆圈的五六米开外处,划一根直线,大家站在一个固定的地方向直线丢铜角子。按丢的铜角子离线距离的远近来确定挖的顺序,一人一次,看谁能把坑里的钱用铜角子击打出来,打得多就是赢。平常我们这些小把戏根本没有钱的,只有在过年时大人领到了一年挣的工分钱,才会给个一分、二分,甚至一角给我们玩。找铜角子就各显神通了,好像那时各家各户家里都藏个几枚大清的铜币。家里实在没有的,那只有用钱去跟别人买了。就这样,每天成百上千次地挥舞着胳膊也不觉得累,倒是如果圈内有个五分的大币的话,每个人的眼睛都红了,恨不得使上吃奶的力气把它击出圈外。
打铜角子还有一种玩法就是把钱集中放到一块棱角不规则的石头上,大家站在二米开外的地方向那垛钱扔铜角子,击中了钱即飞溅出来,钱落地就算自己的了。这就是我们年少时的赌博,赌博好像是个无师自通的东西,简单好学,紧张刺激而魅力无穷。人们对赢来的钱好像拿得心安理得,沉迷这种魅力好像无法自拔,于是就有了大人们所谓的赌徒或赌鬼,那时的我们不知能不算个小赌鬼?
临近中午,有的伙伴被大人叫回去吃饭了,大家只好作鸟兽散。回到家,却被告知没有饭吃,说家里马上要炒炒米和熬糖搓欢团、做炒米糖。厨房里热火朝天,大爷身上只穿了件单衬衫在帮忙,爷爷奶奶在烧火,通红的灶火照在他们脸上,红彤彤又暖洋洋。二口大锅蒸腾着滚滚热气,一个里面是黄黑的细沙,一勺米下去,大爷上下挥舞,一顿翻炒,金黄的炒米出来了。过了一会,又一勺米下去,出来的却是白胖的炒米。一个锅里熬着红里透白的糖稀,咕嘟咕嘟地吐着泡。
看着他们忙个不停,我想出去找点东西吃。正好双河的妈妈一路喊着走了进来,手里端着一大碗猪肉,她是送猪肉来了,说今年杀了猪,左邻右舍的全来尝尝。那猪肉的香味一下子在屋中间弥漫开来,每个人都不禁吸了吸鼻子。妈妈赶紧接了过来,连声道着谢。拿出筷子,先让每个忙活的人吃了一块,剩下的交到我手里说,你不是没吃中饭吗?去吃吧!当时看着妈妈给大人们吃的时候,我的口水不知咽了多少次了。这下一碗肉到手,还不狼吞虎咽,有如风卷残云霎时吃个碗底朝天。现在想想,这可能是今生吃过最痛快、最美味的一次了,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比杀猪菜更有味道的了。吃饱喝足后,就假意想帮大人们干点活,可什么又不会。大爷试着想让我搓几个欢团玩,可两块竹板到了我手里就变成了两块夹板,硬生生地已有雏形的欢团给压碎了。
闲着没事,就只好捡着掉落的碎芝麻、碎花生米解馋了。
天渐渐暗下来了,远处此起彼伏的狗吠声也静了下来,只有每家的炊烟袅袅,顽强地扶摇直上,还有飘荡在空气里各种各样的香味在四处乱窜。这里忙碌了一天的大人们开始坐在昏暗的灯光下,围着刚端上桌的一口小铁锅,慢条斯理地喝起了刚从代销店打来的酒。平常也难得喝酒,即使喝个酒也没个正儿八经的菜。这二天,每天在茶炉上烧一个青菜粉丝锅子,里面加上腊肉、丸子、豆腐、仔糕(用鸡蛋、豆腐混合做成的块状的食品)等,青菜酥烂,粉丝劲道,别提有多好吃了。
酒饱饭足后,一家人就坐到柴火桶里取暖、搭白舌(方言,唠家常)。柴火桶是一个用稻草编织成的一个圆柱形的筒子,下面摆一个火钵(是用稻壳或米糠不完全燃烧的一个取暖器具),人们坐在桶沿上取暖。火熄灭后,人也开始上床睡觉了。
我躺在床上,摸着滚圆的肚皮,心里想着,明天有朝思暮想的黄军装穿了,接下来还要走着去姑夫家拜年,去吃他家没有吃过的饼干;还要坐船去姨娘家拜年,去吃她家好吃的鱼;还要坐长途车去溧阳另一个姨娘家拜年,吃她家窖里的甘蔗……不一会儿,梦就像这两天的久久不能忘的过年的味道一样,进入了我的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