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二十年所遇所见与所闻诗词赏析

陌上少年迟迟归

2018-12-01  本文已影响1人  靳小靳

最纯真的诗心在少年,最美丽的情致在乡村。

少年时代,我随祖父母住在乡村。那真是最平和快乐的好时光。

祖父是教师,花白的头发里尽是书卷气。而我,八九岁上的年纪,最是淘气不过的。

好是风和日暖,输于莺莺燕燕,这是暖风如丝的江南。对我来讲,故乡的春天却是不输于江南的。雪云乍变春云簇,忽觉年华堪纵目,乍暖还寒的初春时节,祖父一定会带着我去田野踏青。极目四望,华北平原一片辽阔,目之所及的天地相接处是一排排光秃秃的白杨树,他们还没有抽出枝桠。

最先得到春的讯息的是小草呀。祖父教我念“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跟着我们踏青的还有“牵黄”,一条我养的小黄狗。当他来到我身边的时候,我正在学苏东坡的《江城子.密州出猎》“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所以我就给它取名“牵黄”。祖母不通文字,大呼难听,应该叫黄黄或者毛毛,才符合它萌萌哒“狗设”,祖父却大笑着说妙极,于是牵黄就伴随着我和我取得名字陪伴了我在乡下的时光。

就这样,一老一小一狗,在春天,我看过冰雪消融,春水渗入大地,我看过乳燕回归,在暖阳之下衔新泥,我看过芳草茵茵连天碧,牧羊少年陌上立。让我在往后的时光,多少次梦回故里,都还是那春日里的旖旎。

最妙的春日里的小雨呀,吹面不寒杨柳风,沾衣欲湿杏花雨,这样的下雨让我的小辫子上沾满了细细密密的小水珠儿,祖父的头发上也是,牵黄的皮毛上也是,它一个激灵抖一下,又落在我的脸上,让我满脸嫌弃。只是这雨会让杏花儿、桃花儿落红满地,那时候的我还不懂得怜香惜春,听祖父念“更能消几番风雨,匆匆春又归去”只觉寻常,又觉悲戚,但很快忘记。

这是故乡的春天,故乡的四月,四月里有清脆雀跃的雨声,有破土欲出的新芽。四月岩上青苔开,四月檐下燕子来。四月有杏花村,有酒旗风,有春心缭乱,有雾失楼台。少年时最好的伙伴家里有一个很大的苹果园,每到春天,苹果树上挂满了粉色的花朵,煞是好看。每到傍晚时分,我和几个孩子放学归来都会到园子里玩耍。有一次我们坐在竹凳上聊天,聊了很久很久,大家都忘记了回家。夕阳落下去,月亮升起来,月色像是一层薄薄的轻纱,笼在那一簇簇粉粉的花团上,轻柔的就像是一场梦。彼时我已经在读金庸的《射雕英雄传》,突然大叫起来,你们说,这里像不像桃花岛?大家开始欢呼雀跃,像是到了真正的桃花岛,我们在月光底下跳起了舞。轻风吹过,花瓣飘飘洒洒,落在天地,落在发间,也落在少年的脸颊前,那花瓣飘摇的姿态,多么像浮萍一样的我们。大家谁也没有说话,我突然间就懂了,什么叫“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什么叫“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那是第一次,我体会到了美的极致和无常,生命的壮美和宽广。它让我惊喜让我哀伤,也让我开始悲悯世间万物,感怀每一个映入眼帘的美的瞬光。

转眼时至初夏,随着天气渐暖,我放学回家的时间也越晚了。我和伙伴们疯跑,像个男孩子一样,似乎总有使不完的力气和时光。那个时候晚霞绚烂,虫鸣清越,祖母呼唤我乳名的长音儿开始在胡同里穿梭,我浑身冒着热汗,兴冲冲的奔向那一桌晚餐。时隔多年,依稀可辨,我的风卷残云狼吞虎咽,伴着祖母的唠叨以及黑白电视机里的新闻联播的前奏,祖父香烟的烟火明灭交替...

最喜欢的还是随着祖父母在盛夏的院子里乘凉。家里有一个很大的院子,院子被祖父用篱笆进行了简单的隔离,有的种上了花草,有的种上了蔬果。因着我的嘴馋,祖父还给我种了一棵石榴树。晴朗的天气,晚饭过后,祖孙三个必要在院子里乘凉。祖父坐在石凳上打着蒲扇,祖母给我铺上凉席,我躺在上面看星星。苍穹万里,星空浩瀚,院子的树枝上阴影一片,蝉鸣时起,并不觉聒噪。不远处是一方小池塘,蛙声传来,喜悦婉转。多年以后,当我读到辛弃疾的“七八个星天外,两三点雨山前,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脑海里浮现的,却是和祖父母夏夜乘凉的时光。祖父极爱三国,受其熏陶,我也成了小三国迷。那时候的我,尚不懂得历史兴衰更替,只觉逐鹿中原、问鼎天下是何等快事。我以成败论英雄,渴望有一天也能仗剑天涯纵横天下。殊不知,日后黄沙万里、苍茫星河,我却始终没有走出故乡那片温柔的西窗。

夏天多雨,很多个清晨我是被雨敲窗的声音叫醒。院子里的那棵石榴树,花开正盛。微雨过,小荷翻,榴花开欲燃。这热烈的花朵,就像我腾腾升起的期望,也像是祖父对我从未道过的疼爱。

少年时代的我,害怕每一个黄昏和雨天,如同害怕那迟早会翩然而至的秋日。我既贪恋黄昏的壮丽、雨天的清凉又害怕它们的倾颓。如同秋日,我醉心于它的丰硕和绚烂,也触目惊心于它的萧索和肃杀。不知是不是常年不见父母的缘故,每到黄昏和秋日,我总觉得我的祖父母在垂垂暮年,而我长大的速度,不足以追上他们的老去。这让我一个人心里承载着巨大的伤悲,这种伤悲让我郁郁寡欢、黯然销魂。终于有一天,我读到“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嚎啕大哭了起来。这种悲伤是讲不清道不明的,祖父却懂。他开始教我曹操的《短歌行》,“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教我《龟虽寿》,“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教我苏东坡“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他教我用生命的达观对抗生命的有限。也正是他,让我在以后的人生中,开始思索,人生苦短不过百年,在有限的生命长度里,如何去拓展生命的深度和广度。让我开始一次又一次的去尝试和冒险,让我在日后的寡淡和平庸里不甘,让我在寂寞的踽踽独行的奋斗的黑暗里不曾觉得孤单。让我身处闹市不觉繁华缭乱,身处陋室亦不觉卑微辛酸。更重要的是,这是我一直奋斗的源头啊,我得活得足够美,足够燃,足够彪悍,才对得起祖父给我的那些精神给养啊。那些我们一起度过的乡村的漫漫长夜,幽远,甚至暗淡,但终究不可磨灭。

和秋天的萧索相比,我还是更喜欢冬雪浪漫。我觉得,乡村的冬日就像一幅水墨画。千里黄云白日曛,北风吹雁雪纷纷,一夜朔风,就能带给你一个银装素裹的冰雪琉璃世界。远处枯树的枝丫上也挂满了雪,不胜积压,吱的一声就断了,惊飞了地上偷食的小麻雀。祖父这个时候最爱喝杯小酒。对着雪景,也对着无心写作业的我。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恰恰是当时最真实的写照。祖母串门归来,引得牵黄摇头摆尾亲昵不断。我笑祖母成了芙蓉山主人,祖父便让我默写下来“日暮苍山远,天寒白屋贫,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那些场景历历在目,如同昨日。时至今日每到冬日,我总会想到牵黄,想到祖父的酒,以及那风雪归来的祖母。

后来,牵黄开始老了,我也离开了家。我告别了祖父母,去了外地求学。我见过了光怪陆离的城市,它纵横交错,灯火通明。我遇见了许许多多的人,有的来来去去,只是路过而已,有的翻江倒海,留下一片狼藉。我开始坐在最高级的写字楼里,打拼浮沉,衣着得体。可为什么午夜梦回,似乎还是故乡那恬静的夜,有犬吠,有虫鸣 ,有庄稼的香气。

原来,我一直都是那个陌上的少年啊,不曾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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