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中

2020-08-19  本文已影响0人  呕哑嘲哳

那个小孩此时正低头打量着自己的塑料凉鞋。他叫不准这鞋的颜色,他觉得妈妈的形容不够准确,因为这不是小草或树叶的那种绿。他又弯下腰去打算提一提滑到脚后跟的袜子,但没有打开脚踝上的扣带,所以只能硬生生的往上拽。

“你说贾老师为什么喜欢朱宇晴?”胖虎愉悦的抠着鼻孔,全然不顾已经忙出了一头青汗的韩东岐。

“唱歌好听。’

“那何琳唱歌还好听呢,贾老师怎么不喜欢她?”

“爱哭。”韩东岐摘掉多余的废话,因为需要给拽袜子这件事匀出些力气。

”那你说贾老师为啥不喜欢咱俩?那么多人都不好好睡午觉,就让咱俩罚站?“胖虎歪头盯着天花板嘀咕着。

“因为....因为....。”韩东岐微微抬起头,一丝孩童特有的狡黠划过了已经泛红的脸。“因为你爱吹大鼻涕泡儿。哈哈哈!”

“你们俩还不长记性是吗?是不是想一直站到放学?”从教室门里探出半个轻灵的身影,天蓝色衬衣从领口延伸出了一抹雪白的颈子,乌黑的马尾像蘸饱了水墨的毛笔悬在半空,给上面的较好面容坠出了一个俏皮的角度。她言辞虽然有些生硬,但语气却温润悦耳,让走廊里站着的傻小子们如沐春风。

“我想尿尿。”胖虎隐蔽的拽了拽死党的裤子,对贾老师说。

“我也想,贾老师。”韩东岐接到暗号并欣然领会。

这位年轻的幼师背起双手,踢出了像芭蕾舞演员一样轻盈的步子,她的脚弓弹性十足,可以随意切换正负弧度,每当脚跟即将触地时又优雅的弹起,纤细的小腿会在空中扫个半圆才平缓落地,翩翩跹跹的飘到了两个脑袋瓜前。“你们俩谁会先尿裤子?”她微笑着问。

“我!”胖虎一把攥住韩东岐刚要抬起的手,另一只手却同步举的老高,差点就从贾老师宽松的衬衣下摆戳进去。

“那好吧,你先去,韩东岐。”

胖虎皱起眉头,撅起的嘴唇甚至能挂上俩个油瓶。

韩东岐边走边把背带从两肩褪下,他对这裤子厌恶极了,因为上厕所的时候要比其他小孩多那么两道工序,而且穿戴也需要妈妈或者贾老师的 协助。但这背带裤也有优点,那就是和小朋友们翻滚打闹的时候不至于露出屁股。他踮起脚尖并插好门闩,又轻手轻脚的从洗手池底下拽出一个塑料桶;整个下午都在罚站,也该歇一会了。韩东岐坐在倒扣的水桶上扫视周围,他忽然想到幼儿园厕所为什么不像外面厕所那样总是有股恼人的尿骚味呢?在这里甚至还能闻到一股奶香。说到奶香他又想起早上出门前偷拿的两块“大白兔”奶糖。他从不掩饰自己对“大白兔”的喜爱,因为吃起来实在太便利——只要捏住糖纸两端的耳朵往相反方向一扭,珍馐美味就可以入口了。这可比吃“金丝猴”要方便的多,最起码不用牙扯包装纸,他嘴馋可等不起。

“嘿,我说伙计,给我也来一块吧?”胖虎透过有些开裂的门板小声说。”哥们,快开门让我进去啊“

“我还没尿完啊。”

“我快憋不住啦,快点开门呐。”

韩东岐极不情愿的把门打开,他心里清楚,一旦把胖虎放进来,剩下的那块“大白兔”是一定保不住了。

胖虎废了半天劲才把裤子褪到脚踝,他一只手协助瞄准,另一只手伸向了死党。"糖呢?"

厕所门被打开了一条小缝,韩东岐毛茸茸的脑袋左顾右盼。见走廊里没什么动静,他刚准备回身坐下,连裤子都没顾上提的胖虎就抢先一屁股坐在塑料桶上,从那未被关死的“水龙头”里沥沥洒洒出来的液体落了一地。“可算轮到哥们歇会啦。”他一边捶着腿说。

初夏的午后,这间狭小阴凉的厕所就这样成为了两个孩童的避风港。

用鲜活来形容这间教室再贴切不过,一张张天马行空的作品被整齐的排列在四周的墙壁上。孩子们线条夸张,着色大胆,他们喜欢用辨识度最高的颜色来妆点自己的画作,连老天也乐意把柔和的阳光投射进这间色彩缤纷的屋子里。唯一不和谐的因素就是桨叶式吊扇的下方那两张阴沉相对的脸。一张娟秀坦然,一张愤怒哀怨。

拉锯还在进行着。这位怒不可遏的母亲认定自己的女儿在幼儿园挨了“欺负”,午睡时不知道被哪个“小流氓”占了便宜,把手伸进裤子里摸。她把满腔怒火都注入进喷涌而出的吐沫星里,连散落在矮桌矮椅上的蜡笔仿佛也忍受不了她的声调,干脆把自己滚落到地面摔个一了百了。

女幼师的抗压能力了得,虽然只有十七八的年纪,但她仍然豁达的过滤掉了对方言谈中夹杂的粗鄙词语。“我对我工作上的疏忽向您道歉,但我仍然相信这只是孩子单纯的探知举动,事实并不像您所说的那样。”她目光诚恳,期许着对方态度能有所转变或者缓和,但细微隆起的咀嚼肌也表明了自己坚定的立场。

“把那小兔崽子找来,我要当面问他!”

尽管努力控制着脚步,但厚重的皮鞋仍然试图在寂静的走廊里寻找存在感。应急灯瞪着它诡绿色的眼睛,凝视着游移在黑暗中的不规则怪影。

怪影在走廊尽头的窗前站定,停顿了片刻,又忽然分离成两个独立个体,其中一个人形轮廓还在呼哧哧的喘着粗气。

在十个肿胀脚趾的抗议下,韩东岐松了松鞋带,把脚搭在窗台上。他刚要将身体扔向椅背,眼前的场景就无可抗拒的将其引了起来。

“真他妈的...”他心里不禁赞叹。一场视觉盛宴借助着面前的矮窗被狠狠投射进瞳孔。猩红色的天空正飘着雪花,在纷纷沉入街灯的昏黄光晕后刹时雨化成“血”,这些“血滴”触地后便立刻被白皑的大地吸收的一干二净,只有少数挂在窗上的冰晶才能证明这场前赴后继的洒落光顾过这个不眠之夜。他本以为凌晨两点的颜色应该是一片漆黑,想不到暗夜、雪花、街灯、雾霭竟在这画布般的矮窗上营造出如此阑珊的意境。

他忽然想起什么,一只皱皱巴巴的香烟被从上衣口袋里拎了出来,它扭曲佝偻,呕吐出的烟丝藕断虚连。这是同病房的一个陪护递给他的,当时不好意思拒绝,所以就接了。但烟都戒了一年多,怎么可能揣火儿呢?失落与庆幸在他体内并行,如果在这样一个夜晚吞云吐雾且听风吟,或许能缓解一下父亲入院所带来的痛楚感,但要是没火儿?好像也不赖,最起码禁烟大业不至于前功尽弃。他想既然都能接受,那就叼在嘴里抽个寂寞吧。

火苗在黑暗中颤颤摇曳,刺鼻的煤油味彻底唤醒了迷离混沌中的韩东岐。他后背一颤,差点被椅子扔出去。

“这么晚都有胆儿在医院里晃悠,还能怕撞鬼?”嗤嗤的笑声穿插在话语中。

“真吓傻了?”笑声更放肆了。

“老同学,白天那会儿我就想和你打招呼了,不会真忘了我吧?”来人见韩东岐还没回过神,终于报出了姓名。“鲁——小——夏。”

贾老师的手贴合在这个圆滚滚的脑袋瓜上,韩东岐能感觉到那只手在轻微发力,仿佛是在暗示自己跟随着这股力量走。他又扬起脸,想向手的主人确认自己的直觉,但完全没得到回应,这让他开始有些紧张,他边走边回头,希望从死党那里寻些慰藉,但得到的反馈却更令他惶恐不安。胖虎躲在垃圾桶后面,只露出半个脑袋,这家伙好奇的神情活像他妈一只刚刚浮出水面的大海狸。

贾老师停在画室门口,那只放在脑瓜上的手滑了下来,韩东岐也下意识的伸出小手,在没做任何观测的情况下,两手准确对接。

不对,这门里一定有不好的事情在等着我,韩东岐想。贾老师很少会对自己有这种态度,除非在他尿了裤子或者弄洒汤碗之后。就算贾老师说,“你要是再不睡觉的话我就生气了”,那也是温润的,不会像今天这样透着寒凉。

韩东岐的脚步开始后撤,手也在试探性的回收,但贾老师好像并没有松开的意思,反而使了相反的力道,这就更加深了他的抵触情绪。“我不要去.!”他又尝试着把小手从那条人肉锁链里挣脱出来,直到那扇门后有了动静。韩东岐安静了几秒钟,那清脆的异响提醒着他发挥自己丰富想象力的时刻到了,不管是狰狞的骷髅还是拥有血盆大口的怪兽,趁它们还没破门而出之前,先在脑海里画出样子,免得到时候被吓个屁滚尿流。不确定的危险越是逼近,反抗就越激烈。这可怜虫将重心放低,全心全意的把屁股坠下去,他想着哪怕是坐个大屁蹲儿也好啊,至少证明了自己还是可以和人肉锁链斗一斗的。但现实却更叫他绝望,“锁链”非但没让他的屁股着地,反而将他提起悬了空。这下他再也挺不住了,在壮烈的回首告别死党之后,一声犹如幼兽般无助的哀嚎响彻了整幢大楼。

"我转学走的早,好多人都记不清了,但对你和胖虎印象最深。”

“是吗?”

“你俩从那时候开始就狼狈为奸,到处给别人起外号,搞恶作剧,都快烦死大家伙儿了。”鲁小夏歪着头说。

“有这事儿?”

“少装蒜,还记得吗?有一次,忘了你俩闯什么祸,被罚了站...?”

“这位同学,咱别太入戏好吗?”韩东岐打断了兴致正浓的鲁小夏。“你表情有点过了。”他微笑着说。

“你讨厌,听我说完。”鲁小夏回拢思路继续说。” 气的贾老师喊:'你俩是不是有多动症?'胖虎问:“贾老师,啥是多动症?”“就是有病!”结果你一下就哭了,扯着嗓子就喊:‘我不要打针啊!贾老师!’”鲁小夏在两个角色之间切换自如,既要身兼表演,还得时不时的替笑点颇高的韩东岐充当一下观众,好为自己的倾情演绎献上些笑声和掌声。她悬空的双腿钩缠着,一踢一踏的。

韩东岐仍然脚搭窗台靠在椅背上,静静的欣赏着眼前的一切和窗里嵌着的那个人。

“为什么你妈妈当天就知道了这个事儿?”

鲁小夏坐在窗台上,窗外的凄凄猩红投在了她的皮夹克上,光灿灿的,有如披了一身金甲,配上齐耳短发,看起来竟透着些许神性。她送了一口啤酒进嘴里,说:“当天我生日,我妈想早点接我回去。”

“于是你就告诉她了?“但这该如何开口?那时候又什么都不懂。”好奇心让韩东岐变得健谈起来。

“我也记不太清当时是怎么和她说的,反正我妈很生气,好像还掐了我一把,就是一直问我,摸你的那个小子叫什么,于是我就说了。”

韩东岐举起手中的酒,好像又突然想起什么。“不对吧?我怎么记得这事是胖虎干的。他当时被贾老师拽走,嚎的像杀猪一样,鼻涕都拉线儿了。”

“老同学?这事都过去快三十年了,还不好意思承认?”

“我妈当时都快气疯了,你竟然把手伸进了我的裤子”

虽然鲁小夏的话里带着些许嘲弄,但语气并没有太大的波动。尽管这样,韩东岐仍觉得有股炙热被从胸腔挤进了脸颊,他心里清楚,那就是个孩童单纯好奇的触摸,差绝不掺杂一丝一毫成人才具有的邪念。当时的他好奇这一样拥有两眼一鼻,两耳一口的生命怎么就会有区别于己的地方?虽然被妈妈带去过女浴,但那身体上的差异难道不是随着年龄增长才发生变化的吗?再说三十年都过去了,这丫头怎么一点忌讳都没有。

韩东岐鼓起勇气,抬头瞄了一眼,窗外的光线虽不足以照亮对方的脸,他也想从中窥得几分羞怯,但如炬的眸子却被悚然的应急灯染绿,加之背后的灿灿猩光,让高坐在窗台上的鲁小夏显得邪魅十足。

“呃...我...我其实..不是故意的...”

“终于承认了?”

“也不完全是... ”

鲁小夏爽朗的笑声刺破了尴尬,但有些沙哑的烟酒嗓并不会让人感到愉悦,韩东岐赶紧打断:“你后来转学和这件事有关系吗?”

火光再次被点亮,鲁小夏歪着头,想让竖直的火焰同时照顾到两根并排衔在嘴里的香烟,双倍的烟雾被吞吐而出,她分了一支给韩东岐。

“还记得那年春节汇演吗?”

“没什么印象了。”

“草原小英雄——我到现在还记着节目的名字。”

“是拿着电动冲锋枪的那个节目吗?”被肺子滤出的青烟随着气息在韩东岐口中一挥一散。

“没错,很精彩的节目。”鲁小夏的语速慢了起来,眼神也开始有些涣散。

“想起来了,我好像还当过一阵领舞,但后来排舞老师说我笑容太僵硬,不适合站前面,给我替到后面去了。”

“演出结束以后厂领导和劳模还接见了我们。”

“这我到记不清了,只记得我的电动冲锋枪在台上没打响。”

“有人做了和你一样的事。”

“还记得演出服很好看,我还求着贾老师让我带回家再穿一晚。”韩东岐竟也笑了起来。

“可惜那是双长满厚茧刮人皮肤的手。”

韩东岐微微一颤,忙将目光投向缩在垂发里的那半张脸。她双手撑在腿的两侧,两肩颓然的戳着拉耸下来的脑袋,形成了一个不太伟岸的“山”字形。就连指缝中的香烟也静下心来,捋顺升腾的烟雾,仿佛在等待诉人的娓娓道来。

“真的很疼。”鲁小夏扬起脸,眼神不知道落在了哪里。“我想喊,但那个人说“敢喊就天天抓你去医院打青霉素。”

韩东岐茫然无措,他认为电影里的情节怎么可能染指现实生活。好在他发现即将燃尽的香烟靠近了鲁小夏的手指,这才给了自己一个回应的机会,他赶忙掐灭烟头。

“后来我才知道,他在医院工作。”

“我那些日子由于感冒误扎了青霉素,手臂化脓肿的厉害,妈妈每天都带我去医院打脱敏针。”鲁小夏哼哼一笑“那针实在太他妈疼了,还没进医院我就开始嚎啕大哭,恨不能全医院的人都在看我,他可能就在那个时候盯上了我。”

“后来...”

“文艺汇演那天,他就是其中的一位劳模。”

“想过揭发他吗?”

“家里去医院找过,但你知道“中国式官腔,那种...”

“了解。”

“当时爸爸在盘锦物探,厂里以体恤“夫妻聚少离多”为名,将我妈调回了盘锦,一家人也算是他妈团聚了。”

“那人现在...?”

“据说是得了癌症,前两年死了。”

“晚点儿。”

“是啊,早点儿就好了。”

杲杲寒日生于东,这初冬的早晨并没那么浪漫,夜雪在天亮之后开始退却,素裹的大地渐渐被泥泞所侵袭,街灯逐一熄灭,昨晚的华彩乐章也终于告一段落。

韩东岐将椅子抗在肩上,准备回父亲的病房,这个年纪的人已经不能从容应对熬夜所带来的副作用,除了感觉面颊油腻口干舌燥外,眼睛也不时流泪,他腾出一只手去擦拭,却被鲁小夏看在眼里。

“你知道我最后悔的是什么?”

“我当时真的想不顾后果的喊出声”,韩东岐顶着椅子费力的转过身,表情有些疑惑。“但看见他手心里的两块大白兔奶糖——我就这样被收买了。”

“早点回病房吧,熬了一宿黑眼圈都出来了。”韩东岐说。

鲁小夏耸了耸肩并枉然一笑。“大哥,这是烟熏妆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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