谓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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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芙蓉帐暖。
女子大红嫁衣妖艳,唇角的血红更是冷魅至极。
她很怕听“虽然和但是”,总不明白为什么后者更重要。
她更不想听——
“虽然你身为吾妻。”
身前的男子单手撑在她耳侧,手中长剑“锵”地钉在她身侧的床柱上。
“但是你背叛了我。”
她合了眼,嘴角的血不断涌出,却戚戚然笑了。
很久以前,她曾听一位凯旋的将军对一个人说,“虽然你背叛了我,但你终归是我的女人。”
“此生,永远都是。”
那个人,是她的阿母。
为什么这句话放在她身上,就不同了。
她抬手擦了擦血,只静静地望着身前一身酒气,更隐忍着浓浓怒火与杀意的新郎,她的夫君。
阿母身份卑微低贱,她呢?
恍惚中想起临行前,那人就对她说过,“沐姑娘,此去怕是凶多吉少。”
“我知道。”她只是安静地答。
而此刻——
“郎啊。”她眨了眨眼,哑着嗓子,终于开口讲,“今日大喜呢。”
他没有说话。
“郎啊。”她倾斜着靠着床柱,勉强支撑着单薄的身体,听到耳旁剑身轻颤的喑哑。
“郎啊,不要杀我。”
“饶我一命吧。”
她不卑不亢,平淡地说。
他突然不想看她的眼睛,那么漂亮的眼睛,却满满都藏着入骨的毒。
拢在喜袍长袖下的拳又收紧了些,他心里清楚,他把剑扔开了,便是宣告了对她的赦免。
从来说者有意,听者无心。
她的眉目间染上一层薄薄的寒霜。
许久,他仍未做出什么回应。
她又想起那人的话来——
“沐姑娘,实在不行,跑吧。”那个有着温暖笑容的男子朝他伸出手,“我会救你,我会等你,我会……娶你。”
她轻轻退开一步,仍是安静地答。
“我知道。”
她又剧烈地呛出一口血来,破碎的红色悉数落在嫁衣上,像浓艳的丹青被朱笔挑出的精致花饰,繁复瑰丽。她不解地偏了头,不明白为什么眼前人依然丝毫不为所动。
片刻僵持,她终于又悄悄地伸了手来,瑟缩着颤抖着拽了他的衣袖,轻声哀求,“郎啊,今日成婚,你放了我,好不好?”
他的眉皱了皱,顺着她的手看过去,忽然俯身将她推倒在床。
大红的喜被柔软地铺开,上绣鸳鸯,泣血而鸣。
春宵苦短,长夜正寒。
二.
沐色是咳嗽着醒过来的。她一个翻身狠狠朝地上啐了一口血。
血是黑的。
日已上三竿。
昨夜的剑还插在床柱上,风从大开的门与窗中灌入,呼啸着拉扯出长剑的烈烈哀鸣。
沐色又咳了起来。
这不是梦,她知道了。
她起身下床,捡起地上的喜服披上。
她还活着,这便好了。
昨夜合卺酒中的毒也解了,似乎都是因为,她的郎,动心了。
这时方有丫鬟犹豫着进来,“沐小姐。”
她正将床柱上的剑拔出来,剑锋一转,凛冽的寒光直逼人心。
“夫人!”那丫鬟改口了。
她将剑“砰”得扔在了桌子上。
忽然很想念她的七白,那跟在身边许多年的机灵的丫头。
“夫人,将军吩咐你收拾干净再去拜会主母。”
她低头看了看床上,地上,以及身上的血,又抬手抹了抹脸,轻轻一笑。
“但如今已是正午了……”那丫鬟埋首嗫嚅着。
“所以不必了。”门口传来他冷漠的声音。
他斜斜地倚着房门,双手环胸,眼神落在他昨夜留在房中的剑上。
“将军。”那丫鬟窘迫不安,又含着说不清的情愫,犹豫道,“这么快便退朝了?”
他的目光转而落在她的赤足上,冷冷地扬了唇,“跟我来。”
沐色揉着眉骨,转头对那滞在原地的丫鬟笑了笑。
真可怜。
跟着身前阴沉沉的背影一路朝前走着,碎石子路上铺的似乎都是瓷渣子,她光着脚不出几步便出了血。
血是黑的。
她不知道该用什么神情打量他的背影。
“你昨天打坏的酒杯,也是这路的基石。”他停下来,淡淡地说。
她回头看了看蜿蜒而来的一路血迹,良久无话。
身上的毒血,该流尽了吧。
“等着我帮你吗?”
她还未反应过来,便被他一把拽住推入了眼前的山洞,踉跄两步,一脚踏空。
是温泉。
满身的伤口隐隐作痛,她倒抽了一口凉气。
“你那个丫环,本将会帮你找到的。”他的声音从洞外传来,清冷如寒冰,“至少,会让你见到尸体。”
她开始脱衣服。
洞内寂静无声,偌大的空间显得荒凉至极,只有入口处一丝光线照进来。
这是阮家的修心洞。
沉默许久,她试探性地唤,“阿郎?”
已无人回应。
她轻轻呼了口气。
好像有什么氤氲了脸庞。
忽然腿上擦过冰冷的滑腻的东西,她身体一僵,一动未动。
她猜那是蛇,而且,温泉底下蠕动的,都是。
原来他还是想她死的。
她挣扎着,扑腾着想要摆脱已经缠上她小腿和手臂的小蛇。
在她中了饮血酒的毒,在她失了那么多血,在她虚弱不堪孱弱得不成样子的时候,让她在温泉中被蛇咬得面目全非,皮肉不剩吗。
洞中黑暗,她根本无力挣脱那些阻止她上浮的蛇,有一条手臂粗的直接缠上她的头和颈,越收越紧。脚下又是一阵阵揪心的痛传来,百蛇嗜咬下,她终于失去了知觉。
三.
大火,浓烟,那一日的猎猎西风,吹了好久,好久。
眼前人被挖空的眼眶直直地朝向她,失了血色的面孔却满是狰狞。
原来孩童的脸,竟可以那样恐怖。
她抱着身边的丫环瑟瑟发抖着,小小的拳头却握得越来越紧,紧到指甲刺进手掌,一阵揪心的痛。
便痛醒过来。
沐色仰躺在池子边,浑身赤裸,池中水也已冰冷刺骨。
她抬手一看,在洞口那模糊的光线下,看见自己掌心竟真还留有血痕。
“醒了?”身边依然是那冷漠的声线。
随即四面亮堂起来,洞中的壁岩上点起许多烛灯。
到底是有多痛,才可以抓得自己满身是血。沐色皱着眉适应了一下光线,迷蒙中看见自己泡的池子已成血池,池面上漂浮的密密麻麻的,竟都是死蛇。
阮家的修心洞,果然名不虚传啊。
她扭头看向身边站着的人,昨夜的新郎已经戎装在身,握着他的剑。
“阿……”她话未出口,他抬手将剑一把插进水中,将冰冷的水搅动地翻腾起来,片刻之后,他起身又径直离开。
什么解释也不要,什么解释也没有。
沐色慌忙从水里爬出来追出去。
“你已经痊愈了。”他把剑插回鞘中,“本将再不欠你什么。”
“你从未欠我什么。”她狼狈地站在那里,浑身都淌着水,疲惫得眼睛都睁不开。
他回头望了一眼,便匆忙翻身上马。
“你会死吗?阿郎。”她抹去脸上的水,大声地问。
他扬起鞭,策马而去。
若你肯停留一分,便好了。
她跌坐在地。
辽国大将阮尘,又要上战场厮杀了。
他竟然在剑上涂了毒。那又有多少人,会成为剑下亡魂。
四.
本来沐色是断然嫁不进将军府的。
以她青楼戏子的身份,怕是给将军提鞋都不配。
可她生得美艳动人,身段婀娜如柳,一颦一笑间多少贵客一掷千金,那位将军也不例外。
她给自己赎了身,跟老鸨合演了一出戏,绣球抛给谁,就带着这些年当花魁攒下的金银细软嫁给谁。
这绣球果然就落到了阮将军头上。
“本将一直以为,你与她们不一样。”他将她拎到青楼雅间,一把将她甩在床上,“你处心积虑接近我,为了什么?也是为脱了贱籍进我高门?”
那一刻,好像她与他这么几年的把酒言欢推杯换盏,都成了笑柄。
“你知我卖艺不卖身的。”沐色捂着心口,蹙着眉,“这么多年阿郎的心事都说给了我,我只是,想当阿郎更好的知心人,枕边人。”
“我不管你是真心还是假意。”他俯下身捏住她的下巴,直视着她的眼睛,“你最好给本将安分点。”
好像一触及他的切身利益,他就防得那样厉害。
可结果阮将军还没发话,阮家二小姐就先差人把她从青楼绑走丢到山里去喂狼了。
被阮尘救出来的时候,沐色已经奄奄一息。
他抱着她,终于想起了这些年风花雪月的情谊,颤声答应了她。
贱籍女子入高门,曾经的将女千金阮家二小姐又如何能答应,新婚当晚一杯饮血酒差点又要了她的命。
“我以为你会血尽而亡呢。”娇俏的女子笑着说,语气间没有丝毫恶意的样子。
沐色也跟着不无遗憾地摇头,“那真是太让人失望了,我还活着。”
拜主母吃了个闭门羹以后,又被阮家二小姐拦在了风月亭里。
既然阮尘已经远赴疆场,那她当然也不会再乖乖任人宰割了。
“不过,阿郎救了我,他会不会死呢?毕竟,饮血酒这种东西,喝下去能活过来的,还真不多啊。”
“你说什么?”女子震怒,转瞬又生生压制下去,却是终于停下插花的动作,抬头看她,“……你说,将军替你渡了毒?”
真是可怕的人。沐色拿起手帕擦了擦嘴,扯出一个淡笑,“是啊。”
她终于拿正眼看了她。
但是以后,她要挖去她的双眼,让她再没有这个资格。
“你撒谎!”女子长袖一甩,石桌上的花瓶哗啦哗啦碎了一地。
沐色不想看这种闹剧。
绝色的女子,就该保持着她绝世独立的样子,她不想破坏她心中阮家小姐该有的样子。
沐色起身离开,这回没人拦她了。
“你……你这个蛇蝎心肠的妖孽!早该……该叫个莽夫糟蹋了你!”
沐色脚步一滞,顺了顺胸口,背对着她欠了身。
没错,剜去双眼。
至于……糟蹋,真是好主意。
五.
跟在她身边许久的丫环七白,不知是不是已命丧狼口。
凭什么作恶之人不需要被惩罚。
当天夜里,阮二小姐阮温突发恶疾满面生疮,将军府连夜唤了御医前来,不久便有阮温毁容再也不能见人的言论流出。
这阮温平日里飞扬跋扈谁都瞧不起,二十好几至今未嫁,如今这模样,倒真没人同情她。
“快点给我把将军找回来!”满脸红疮的女子把眼前铜镜连同桌上脂粉悉数扫落,妆奁木盒稀里哗啦都砸在旁边跪的奴才身上,她尤不解气地哭喊着撒泼,“滚,都滚出去,谁准你们看我的笑话!”
沐色站在墙根下的阴影里,掩着嘴笑。
突然肩膀被人按住。
“没想到你竟有这样大的本事。”阮尘竟站在她身后,一身征衣风尘仆仆。
“阿郎,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你教我的呀。”她轻轻挣开他的手,抬步便走。
“你给我站住。”
“是,阿郎。”她又走过去,抬头让他的一耳光准确地落在脸上。
“痛吗?”他眯了眼。
“不痛。”她偏过头来,舔了舔嘴角渗出的血迹。
“本将杀敌的时候,一掌可以打断匈奴的颌骨。”他微微倾身,看着她已经红肿透着血丝的侧脸,“不痛吗?”
“痛。”她弯了眉眼,踮起脚凑到他耳边,笑着说,“可我不是阿郎的敌人。”
他冷下脸,拂袖而去。
她背过身,继续往原来的方向走,有水一样的东西滑过刺痛的面颊,又落在红裙上,融进黑夜里。
很痛,却不能触碰。
更不敢触碰。
是了,她就是匈奴。
六.
沐色原名赤丹沐阳。
她是已经覆亡的赤燕偷换出来的小公主。
代替她的女孩被杀时也才八岁,却因为敌国那年轻的将军身边跟着的小女孩一句话,而被剜了双眼。
“匈奴人眼睛好漂亮。”她说。
她就是阮温。那将军,就是现在的阮尘。
嫁给阮尘的那天晚上,她掏出弯刀想要了结他,结果阮温的酒毒发作了。
她隐忍半生,一朝失败,却还在苟延残喘着。
“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
以往将军心烦时就爱在她雅间饮酒听曲,在她被楼里的贵公子欺负时还曾替她出头。
他告诉她。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何其可笑。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她坐在门前,拎着一壶女儿红,苍茫地望着天,没有感情地唱着。
身在异国他乡,她拼命学习辽国文化,学着辽国女人的风情举止,以一己之力步步经营,却还是,陷进去了,输了。
明明,明明她连对她最好的洛河哥哥都放弃了。
秋风无声,秋雨落地,屋檐下淅淅沥沥的丝线,仿佛在倾诉着谁的难言心事。
从此情爱两不沾,风月不相关。
她抬手摸上脸上的伤,扯起嘴角,强迫自己笑了。
七.
今夜落雨,星子寂寥,冷月无光。
阮尘看着手中的药粉盒,眸光冷冽,俊逸的侧脸被身后的雨丝勾勒得清晰可见。
他已经手下留情了。
“这确实是小姐的。”身旁的黑影轻声道,“哦不……是夫人。”
他多希望她只是想嫁入高门,可他,还是输了。
“你也跟在她身边十几年了……”他又抬头望着远方,眼里有了雾色。几线雨丝落在他鼻尖。
这么多年,原来她竟是这样过的。
“把两个人都给我看好,别再生事了。”
无边的旷野上,传出将军轻微的叹息。
茫茫夜色里秋雨淅沥,缠着凋零的月桂,一院冷香。
醉在房门前的沐色在睡梦中打了个冷颤,却没能唤醒自己。
又梦到那女孩空洞的眼眶死死地盯着她,又梦到阿父把身为细作的阿母抱在怀里,又梦到洛河哥哥笑着朝她伸出手,那笑意,温柔地像是清晨日光下的第一滴露水。
记忆变幻莫测,痛苦沉沦。
冷啊,真冷。
撑着伞走过来的阮尘一脚踢到满地的酒瓶。
她侧躺在屋檐下,淡红色的长裙已被风雨微微濡湿,顺着拎着酒壶的手看过去,她长长的眼睫在梦魇中颤动,像被蛛网缠住的蝴蝶正拼命挣脱的双翼。
当年的小女孩,已经长这么大了。
他走近她,倾下身子,伸手想要拨开她脸颊散落的发看看她的伤势,手指却终是停在她面颊两寸的地方。
他们到底,是不是敌人。
他清晰地记得,在他失意的时候,雅间的沐姑娘与他吟风弄月,是何其的温柔。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她唱着曲儿,温柔的眸光望向他,在摇曳的灯火里,那双眼睛如盈盈的碧水,含情脉脉,只看一眼,便让人陷进去。
如果这几年的情意都是她演出来的,那她,是准备继续演吗?
他放下伞,一把将她打横抱起。怀里的人闷哼一声,眉头深锁,脸上的痛苦清晰可见。他轻轻叹息,把脸贴近她,轻声安抚着,像对情人低语。
他将她抱进房轻放在床上,小心翼翼就像抱着一件稀世珍宝,又给她捻好了被子,才转身离开。
八.
日头扯破云层,耀下一地金光。
雨过天晴,真是一个好天气,昨夜桂花被风雨打落,满地残香。
沐色醒来时,却已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阴暗的带着腐臭味的狭小空间里,她浑身像是被鞭刑过的痛,下身更是撕裂一般。她摇了摇头清醒了双目,才借着头顶微弱的光线看到自己衣衫凌乱,浑身遍布淤痕,不知已被人糟蹋了几回。
好啊,好得很。
将军府的手段,比她高太多了。
她从不知道谁家的地窖中爬出来,又从不知道谁家的院中走出来,就这么出现在京城的大街上。衣衫褴褛,蓬头垢面,浑身是刺目的血痕,胯下的血一直流到了小腿根。
她走过了曾经令她最风光的青楼,走过了时常唤七白去买的那家炊饼摊子,走过了京城最盛大的将军府,走到了衙门面前,立定,抬着头,只静静地看着门前那两尊巨大的狴犴。
她一个偷换出来的匈奴公主,隐姓埋名,谁为她伸冤?
围观路人的目光是那样残忍,口中的碎语又是那样不堪。
此刻的她如同地狱里爬出来的厉鬼,拖着疲惫的身躯,瞪着无神的双目,就那么赤裸裸地站在曾经最熟悉的街头。
想着那些国恨家仇。
她握紧了血痕遍布的拳,眼前一黑,倒在衙门前。
天上细雨夹杂着雪花,以一种诗意扑向大地。
辽国的秋日,就有雪了么。
林中的一处屋内,床上的人儿双眼紧闭,睫毛轻颤,细瓷一样的脸庞却毫无血色。
“阿郎……阿郎……”她依旧梦呓着,双手死死攥住棉被,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
一位身着素服的男子匆匆推门进来,握紧了她的手,十指交握,床上之人躁动方减,神色也逐渐恢复平静。
男子仔细地看着她,目光扫过她的青丝,扫过她的眉眼,良久,他用手拨开她脸上散乱的发丝,抚摸着她额角鬓发,轻声呢喃。
“我等你。”
又闭上眼把她的手紧紧扣在胸前。
几日后。
远方重云朵朵,化作细雪飘落大地,擦过枯木古藤,发出簌簌清响。林中月桂依然开着,一簇簇挤在枝头,寒风里瑟瑟发抖。
好怪的天啊。
沐色一身红衣,婷婷立在桂树旁,泼墨青丝长可及地,额间碧玉沾了些许细雪,像点染了冷色的牡丹花。
“沐姑娘,红色真的很适合你。”洛河撑了把素色的油纸伞,慢慢地走过来。
在飘落的细雪里,她看见他的洛河哥哥眉目温润,眼含笑意,一如从前。
“我知道。”她退开一步,轻轻地说。
她面上的神情黯淡空荡,再无半点光彩。
九.
“放开我,狗奴才。”被五花大绑的女子还在嘴硬着。
沐色睥睨了迟迟不肯动手的下人一眼,真是狗奴才。
“我会告诉你们主子的,拿了钱,不做事?”她走上前推开几个杵在原地的废物,一脚踢上阮温的小腹。
“啊!”娇小的女子痛呼一声。
她忽然觉得自己好残忍。
沐色自嘲地勾了勾唇。
不过,这世上没有比匈奴更残忍的物种了。
他们茹毛饮血,而她,生来就是为了报仇。
国恨家仇。
洛河不过散了些城外有游历到此的神医可以恢复容貌的传言,阮温马上就自己偷溜过来了。沐色雇了些人,轻易便将她抓了。
想来她醉酒的那日,阮温也是这么叫人给她使了迷药,绑了扔到那暗无天日的地窖吧。
她接过下人递上的匕首,毫不迟疑地对准阮温的眼睛。
阮温一直在挣扎摇头,那群人只把她绑住了便再不敢下手。
是啊,没有人怕她一个青楼戏子,但没有人敢得罪阮二小姐。
沐色手上握的刀始终没有插入她的眼瞳,只在不断的刮擦中在她本就红疹遍布的脸上留下几道深深浅浅的血痕。
沐色闭上眼,轻轻调整了呼吸。
当初阮温对她做的,是什么?
那无辜的女孩,又凭什么被挖了眼睛?
怎么会突然忘了,只是,不愿想起。
“咣当”,她把匕首丢开老远。
“砰”得一声,门却忽然被破开,一道白色的人影夹带着冷风直冲过来,一掌将她震开数尺。她踉跄几步,跌在另一个人怀里。抬头,竟是许久不见的七白。
她沉默地看着阮温的绳子被解开。四下的人也趁乱四散奔逃。
“哥!”那伤痕累累的女子哭得好生让人心疼。
白色的人影身上似乎还有未消融的落雪,那一身疲态的人,可不就是她梦魇中怎么求也求不来的将军么。沐色无声地嘲笑着自己。
赶来的阮尘看着阮温脸上的血痕,犹豫几息,终于将她拥入怀中安抚着她。
真是心痛啊。沐色想。她阴差阳错,竟成全了单相思的阮温得了个主动的拥抱。
她摇摇头站稳了自己,抽出弯刀插入了身后七白的腰腹,手腕一转,从她身体里生生拉出一串血肉。
“小姐……”七白有一瞬间的错愕,忽然又哭了,梨花带雨,惹人怜爱,“小姐,你从前不是这样的。”
她伸手擦掉七白的眼泪,扯了扯嘴角,“你也不是这样的,七白。”
“七白从来不会背叛我,从来不会背叛沐色。”
匈奴人是如此忠诚,效忠可汗,效忠于主。
“七白,我最恨背叛了。”
十.
“你杀错人了,不是她带我来的。”阮尘抱着阮温,冷静地看着她把七白的尸体推倒在地。
“但她和你一起来的。”她很快打断他的话,“好可惜,阮温还没有被糟蹋。”
他闭上眼,不想再看她破碎的样子。“不要逼我杀了你。”
“你觉得我怕不怕?”她笑着,把玩着手里的匕首,上前一步,“阿郎,你觉得我痛不痛?”
“你觉得我恨不恨?”
“你觉得我甘不甘心?”
他拥着那已经止了哭声的阮温,睁开眼,静静地看着她,冷漠的眼神中透着不解,“阿温欠你的我已经偿了,你为何还要……”
“偿了?”她又打断他,扯起一半的嘴角,连带着面上的笑意半真半假。
原来他的欠,竟是这个意思。
是啊,毕竟他连自己的妹妹喜欢他都看不出来。
她给自己使绊子,难道紧紧是因为她是青楼戏子吗。
想到这些,她自嘲更甚,“偿了?哈哈哈。”
“听家丁说前几日阿郎被陛下召见,陛下责问阿郎为何半路回京啊,还罚阿郎在金銮殿外跪到现在,是吗?”
“妹妹不过长了个疹子,阿郎就急得千里奔赴。”
“阿郎什么时候,又会心疼心疼我?”
他又怎知,她经历了什么。
阮尘看着面前浑身发颤的人,她那如水的眸中早已顔彩全无,一片死寂。
为什么,变成了这样?
她用弯刀在自己手心划开一刀。
他的瞳孔有片刻的缩紧。
她手一松,弯刀落地,掉在他眼前。
那饮了她血的锋刃上,赫然现出“赤燕”二字。
她仍在笑,无声地扬唇笑,继而轻笑,而后不可抑制地大笑,笑声婉转却狂妄,又是绝望与寒凉。
“我已经知道了。”他合了眼,半晌才再睁开。
笑声戛然而止,她的咽喉似被人生生扼住。
“大喜那日,你随身带的弯刀上,有你的血。”
“原来……是真的。”阮温错愕地爬起身来,回头看他一眼,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屋外传来她近似发疯的喊叫,“你知道她是匈奴,你是真的爱她,你爱她,哈哈哈,你真的爱她……”
她一下跌坐在地,“阿郎,你骗人,你骗人的。”
“你怎么会不杀了我,你怎么会这样玩弄我。”
阿郎,阿郎。
她大抵,从未在他面前哭过。
终于泪如雨下。
十一.
“如果你是鱼,你要报仇,又何必找杀鱼人手中的刀呢?”
他也不过是身不由己的臣子罢了。
阮尘跪坐在原地,殿前连跪了几日的膝头隐隐血迹渗出,强撑的体力也有些不支。
“七白没有背叛你,她本来就是我的人。”
“不然匈奴公主怎么真的能偷梁换柱。”他苍白的唇勉强抿出惨淡笑意,“只是自那以后,我便没再顾及你,让你一个人在异国颠沛流离这么多年。”
“直到,你要杀我……”
“可沐色,你从来就恨错了人。”
她踉跄后退一步,带倒了身后的琉璃瓶,“啪”得一声,她随之滑倒,碎裂琉璃划破了修长手指,她脸上出现茫然表情,“因为我只亲眼见你铁骑踏平我赤燕,杀尽我子民。将军一战成名,我们却是刀下亡魂。”
说到这,她的目光只是茫然了片刻,很快又恢复清明,她用手挡住眼睛,平静嗓音哽咽出哭腔。
“喜欢上敌人,阿郎,我恨不恨?”
他没有答话,双手撑在地上,勉强维持着跪坐的姿态。
她的手摸到掉在地上的弯刀,这把弯刀她自出生便随身携带,滴主血而赤燕现,刻着她一生的信仰。曾经她想用这把刀了结一切,结果他现在告诉她,他竟然是救她的恩人。
她颤抖着爬过去,将弯刀抵上他的胸膛,含着泪光的眸子定定地望着他,眼中参杂的万种情愫隐忍变幻,最后,只剩下决绝。
手中刀尖指着他的身体慢慢下滑。
“这一刀,为我赤燕。”
弯刀直直贯入他腹中。
他的白衣上盛开一片血色芳华。
她又调转了弯刀的方向,朝着自己。
“这一刀,为我,阿郎。”
他额角渗出冷汗,身体颤得厉害,却不躲不闪,看着她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出决绝的话。
“我是赤燕的赤丹沐阳,但赤燕早亡,我已经失去了活下去的意义。”
她这一刀,却准确地刺进了自己的左胸口。
他瞳孔骤然放大,终于使出全力夺过她手中的弯刀,它几乎因粘血而滑不可握。
沐色一下脱力,瘫倒在他怀中。胸口的血汩汩流出,染上艳红色的衣裙,交相映衬,分外灼眼。
他合上眼,强忍着腹痛把脸贴过去,就如她醉后的那日,在她耳边如情人般低语。
“本将此生,只为沐色一个人。”
紧闭的双眼却濡湿了一片。
“阮郎。”她轻声唤着,嘴角涌出的殷红一如嫁他的那日,冷艳万分。
“知我者,谓我……”
话未尽,她突然轻颤着伸手想要抓住什么,挣扎两下,无力的手却终于是在被抬起来之前,就永远垂了下去。
那漂亮的匈奴人的眼睛,也再睁不开了。
窗外风雪稍停。
秋日飞雪,终究是不祥的。
林中金桂引来蝴蝶,点缀在远方日暮之时天边扯出的一幅红色烟霞上。
后记.
辽国十四年,大将阮尘终于统一了疆域,权倾朝野,推行仁政,广施恩德。
自此,九州安定,天下太平,再没有流民居无定所,颠沛流离。
而曾经第一个被辽国攻下的赤燕国土之上,埋葬着一位不起眼的小公主,插在坟头的那把经数年而依旧锋利的弯刀,不仅刻着“赤燕”二字,还刻着“殉国公主赤丹沐阳”。
阮将军府家中祖祠里,还有一尊显眼的牌位。
“亡妻阮氏沐色之灵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