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恩赐
挺立阳台,俯瞰四周,尽收眼底。碧波荡漾,群山依傍,松林苍翠,沙鸥展翅。扭头眺望,高楼林立,大道综横交错。连贯的车辆宛如挪动的大莽蛇,盘踞在沸腾的大都市里。 秋风掠过,丝丝凉意渗入骨髓。夕阳西下,淡淡余光抹在斑驳白发上,感慨万千。循着夕阳掉下那方,觅寻埋藏心底里那道若隐若现的强光。
小时候,偎依母亲怀里,咿呀学语。父亲藏在母亲后面,倏地伸出脑袋,睁大眼皮,黑珠滑溜溜;瞬间,又眯起双眼,挤着笑脸,撑开双手护住下额,在我眼前来回抖动,惹得我双脚直揣母亲肚皮。母亲像艺术家似的度量着我俩,嘻笑着说:“看你们俩,同一个萝卜头,像模像样。”直到现在,母亲的笑声还在我脑海里闪烁。
学会走路,我挣开母亲双手,绕着泥巴叠起的房子转了又转,母亲总是放下活儿,竖起大拇指,高声地,一遍又一遍地喊着:“一圈、二圈、三圈……”我的脚力更猛了,从村头蹦到村尾,来来回回,乐此不疲。傍晚,绿柔柔的田野披上金灿灿的彩衣,家家户户飘出淡淡余香。我从这家窜到那家,亚姨大婶叔叔们都会随手向我嘴里塞,有原汁原味的清溪鲫鱼,有色彩鲜艳的蕃茄炒蛋,有冒着甜味儿的农家白菜……绕完一圈,撑得我肚皮鼓鼓的。每次,母亲都要在镜前轻轻捋几下头发,整整衣冠,便牵着我的手,挨家挨户迎过去。每到一家,母亲都让我捧上热腾腾的烤饼。大伙揽住我,轻轻吻下我的脸说:“你是咱们的孩子,人见人爱。”母亲的笑声从村头甜到村尾。
沐浴在纯朴的乡情里,我四肢茁壮成长。白天,我仅披一件长挂衣,挂衣上挤满补丁。挂衣本是大哥的,大哥穿完,轮到二哥,二哥不合穿,留给三哥,从三哥身上脱下,藏起来,估计我合穿了,才从底箱里挖出来。有一件这么好的挂衣,我满足地手舞足蹈。以前,大热天,我都是一丝不挂地在太阳底下暴晒,全身被晒得黝黑出了油,手脚像一条条滑溜溜的泥鳅;下雨天,干脆跑出家门,赤裸裸地任意飞奔,像一条关了一夜出来撒欢儿的狗,还会张开双臂做飞机飞翔状,母亲在屋里笑着拍着,笑声、掌声、雨声、我嘴里还配以“呜啦呜啦”的叫声谱成一曲动人的乐章。我在村头巷尾穿梭自如,叫声像蜜糖一样引出了其他孩子,他们一个个钻出家门,一会儿就会集起十多个,像一群互相追逐的狗,兴奋地蹦蹦跳跳。回到家,母亲已站在门口,她二话不说就端起一盆清泉从我头上泼下,这还不能满足我的欲望,干脆跳进盆里,来过酣畅淋漓。现在,我左右审视身上的大挂衣,大摇大摆地在院子里转,一双双眼碌碌的黑眼珠仰视着我,我更威风,挺直腰,拍响胸膛,像猴子似的大喊:“看老孙!多威风!”便在黑眼珠前晃来晃去,还不时用手去拍打扬起的鸭头,说:“今天 ,我不怕,看,你们啄不到我了!”以前,光秃秃的我最怕鸭子,最怕它的扁嘴,动不动就啄过来,叮得我下半身满是红一块黑一块。母亲心痛地皱起眉头,抓起竹杆,横扫过去,鸭群唏哩呱啦地四脚朝天……
威风不到一天,我的挂衣就被脱下了。院里有一小块泥巴地,平时常坐在那玩泥塑。母亲三令五申,这挂衣,不能弄脏。可我偏要坐下,舀来清泉,揉捏着黄泥浆,像一道清香的蕃薯浆,连头发,黝黑的脸都沾上了浆液,嘴巴舔舔,嗅到了原始大自然质朴的清香。坐累了,该舒活舒活筋骨的时候,左邻右舍窜一通,招来几个伙伴,在大蓉树上乱窜。蓉树常年葱葱郁郁,纵横交错的叉枝撑起半边天,大树卧在地上,在我的脑海里,它是横着长的。它是我们快乐的天堂。我在树上活动自如,像猴子似的,时而立在树干上蹦走;时而蹲下爬行;时而吊起树干,纵身一跃,弹到另一枝上……那天我们几个孩子玩捉贼游戏,我总是充当小警员,在树上穿行、飞跃……比小松鼠还精灵。一天下来,那件大挂衣被树杈勾得千苍百孔。母亲小心翼翼解开,翻来覆去端详几番,皱紧眉头,转眼又看到儿子水灵灵的眼睛,黝黑的皮肤,结实的腰棒,便又笑弯了腰。接下来几天,夜深人静,嗡嗡的蚊子声如雷般弄醒了我,透过薄薄蚊纱,窥见母亲在烛光下穿针引线。从此,我再不肯穿那件大挂衣了,生怕又看到母亲脸上满满的红斑点。很长时间,我都是赤裸裸地乱蹦,只是不敢靠近那群鸭子。
一条江水从家门前蜿蜒伸展,水清澈见底。在地上玩腻了,总喜欢蹲在江边数着水中的游鱼。刚学游泳,是母亲带我下水。开始时,我不敢下去,水浸到双膝,总是抓紧母亲双手。母亲说,有妈在,不用怕。下到最深处,水漫到胸口。母亲不停重复着那句话:“有妈在,不用怕……有妈在,不用怕……”我放开胆子,在水中转几圈。母亲笑了,笑得清脆响亮。母亲又教我潜水。我手捏鼻子。闭眼。深吸气。把脸浸到水里。母亲跳起来,高呼:“好样的!”我信心来了,兴奋抬起头,又把头埋下去,来回不停试着。最后,终于放开手,整个身体潜入水里。每天,我都在母亲的看护下随着一群伙伴在水里玩。很快,我懂水性了。蔚蓝的天空下飘着点点白云,如浪潮般的禾苗涌向天边,江水跳跃着金子般的光。我光着屁股,从河岸这头窜到那头,还潜入水底,睁开双眼看到水下金灿灿的沙石。还学着潜水员的身姿,在岸上一跳而起,像跃起的跳鱼,在水面上划出一道美丽的弧线……
十二岁那年,我考上城里最好的中学读初一。生平第一次远离故乡,远离母亲。但母亲的恩赐如铸在脚里的风火轮,终身不灭,脉脉传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