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云覆雨 四十五
过不多时,城中又有一马队,挥鞭而出,直往秋猎所在处奔腾而去。
皇令传下,取消秋猎,众人如旋风一般回城,直奔皇宫,汇朝于翻云殿。
原来急报上言白国举兵犯境,正攻青崖城,城中防势危急。满朝哗然,众官皆言:“我大显刚与白国联姻,缔结两国之好,怎么突然会举兵向我?这奏报是真的还是假的?”
有人回道:“边关奏报怎么能作假?”又道,“白国狼子野心,觊觎我大显也非一日两日了。表面与我大显联姻,使我放松警惕,背地里却厉兵秣马包藏祸心,实在可恶。”
兵部尚书徐积道:“陛下不必忧急,青崖虽然驻兵不多,但利守难攻。”
可没料到,第二日,青崖城中又有急报传来,城池已陷,白军正奔达州城。
速度如此之快不得不叫人吃惊,刘伯检急道:“陛下,白国既然如此轻巧就破了青崖,恐怕达州也危险。”
徐积虽心有疑虑,但也不敢拿小瞧了战事,连忙道:“刘大人所虑正是。青崖驻军一万,达州尚不足一万,白国却兴兵十万,悬殊太甚,还请陛下立刻发兵支援。”
皇帝因有前朝破亡之前车之鉴,为防止拥兵自重,除却边军,各地驻兵不多。三十万大军俱以修建长城为名,留在京中。白国来势汹汹,若不发兵支援,恐怕达州也危在旦夕。徐积身为兵部尚书,率先道:“臣愿为先锋,亲率部支援。”
袁珝亦连忙出班道:“儿臣也愿往。”
皇帝一摆手,说道:“别忙。不过失了一个青崖就自乱阵脚。”
徐积上前一揖道:“臣不才,早年曾跟随许公与白国有过交战,对白国用兵习性略知一二。”
王敬道:“徐大人,您与白国对垒,已是几十年前的事,当年白国领军的是瓦列西,率军不过五万。如今是高瓦力,率军十万。且用兵习性这种东西怎可泛泛而论、同日而语?”说罢又面向皇帝道,“陛下。白国子民身强体壮,向来骁勇,普通百姓便能只身与黑熊雪狼搏斗,更何况兵士。说句不中听的话,那高瓦力正年轻气盛,而徐尚书年业迟暮。青崖已经失守,达州若是再失,可就一马平川危及腹地。这是举国大事,万不可逞一时之意气。”
徐积道:“王大人这是长他人气焰灭自己威风,出征前夕,此番言论最最要不得。” 余人闻言,皆点头称是。徐积向皇帝道,“臣虽年老,但护国尽忠自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王敬道:“若只是死而后已,却不是大获全胜,那徐大人不必领兵出征,直接赴死就是了。”
徐积气得怒目切齿,问道:“王大人左讥右讽,究竟是个什么意思?”王敬笑道:“徐大人别误会,下官不过就事论事,并无针对大人之意。”又转向皇帝,启奏道:“陛下,白国此次入侵,太子凡格为监军。有太子抚军,自然旗开得胜。我朝虽未立太子,微臣建议派遣一位得力的皇子,以振军心。”
众臣闻言莫不点头称是。然若是要派遣皇子监军,朝堂之上也唯有袁珝能与那白国太子旗鼓相当,大家目光皆投向袁珝,袁珝责无旁贷,再次奏道:“陛下,儿臣不才,愿领军抗敌。”
皇帝说道:“皇子出征不是小事。”诸臣见皇帝仍自犹豫,不免奏道:“陛下,战事迫在眉睫,立请圣断。”皇帝眉目一展,道:“好吧。”当即下令袁珝为监军,徐积为主帅,率领十万大军,出京抗敌。
徐积领命立刻前往兵营,忙着点兵遣将。袁珝也忙回府来交代诸事。因秋狩时,陆雨和泱泱也一同前往,此刻两人刚回城中,泱泱亦在府中不曾回宫。见袁珝心急火燎地回家,问道:“五哥,白国入侵可是真的?是真要打仗了?”袁珝恐姊妹两个害怕,只道:“不过是白国滋扰边境。”
泱泱道:“可我听闻青崖已经失守。”
袁珝道:“你从哪里听得?”
军事乃是机密,不在朝中任职的王公皆不知晓,朝臣百官尚在宫内,各家后院参与秋猎的女眷只知道有要事,却不知具体何事,更别提青崖失守的消息今日才传到京中。
泱泱顾不得回答,接连问道:“你且说是还是不是?白国领军的是不是他们的太子?”
陆雨瞧泱泱急得又要落泪,想起她和白国太子的渊源,也悄声劝袁珝道:“你且快告诉她吧,她不知哪里听来这个消息,已经在这里哭了半日了。”
袁珝看她果然双眼泛红,冲她点了点头。泱泱跌坐在榻,哭道:“他怎么可以这样?先前对我甜言蜜语,可一转眼就跟乐安,跟乐安......他先前戏弄我就罢了,现在又率军来犯我大显,杀我百姓。我,我当初当真是瞎了眼了。”
陆雨连忙安慰她道:“妹妹不要伤心。这般人配不上妹妹。”泱泱叫着姐姐,扑进陆雨怀中。陆雨好不容易将她劝住,泱泱渐渐止住哭泣。丫鬟们捧了脸盆浴巾伺候泱泱整装。袁珝不便在此,便去外间吩咐管家诸事。
不消时,回来见二人,说道:“父皇命我为监军,即刻整军驰援达州。”
陆雨“啊”了一声,说道:“白国向来跋扈,凶悍喜斗,这次举兵又始料未及。”她本想说你可以不去吗?但又想到袁珝岂是贪生怕死之辈,一时住了口来,不知说什么才好。
泱泱瞧她脸上神色转了又转,拉了她手道:“姐姐放心,五哥只是监军,不必亲上战场。且又有徐积大人和诸位将士守护,不会有性命危险。”
袁珝笑道:“泱泱说得没错。”陆雨依旧害怕,袁珝眼中亦有不舍,但因有外人在场,多少浓情蜜意、分愁别绪无法说出,只柔声安慰道:“事出突然,大军随时开拔,到时候恐怕顾不上回来,所以今日便与你们说一声。”又唤泱泱,叮嘱道:“你无事多来陪陪你陆姐姐。”
泱泱道:“那是自然的。五哥,你若是遇上那凡格太子,就多砍他几刀替我出气。”
袁珝道:“那是自然。”
泱泱瞧他夫妻两个分别在即定有许多话要多,自己不便打扰,便略坐了一坐,就告辞回宫。陆雨命素怀相送,自己少不得要为袁珝打点行装,心中惶急,做起事来便毫无章法,收了那个又觉得少了那个。
袁珝拉了她手说道:“阿雨,我知道你担心我,只是天下养我,我也应当以身养天下才是。”
陆雨眼眶泛红,点头说道:“这个道理我自然明白,只是......我不想要个贪生怕死的丈夫,但又担心你真的身入险境。真的万事两难全。”
袁珝闻言,稍感放心,笑道:“阿雨你深明大义,为夫感激不尽。”陆雨哼一声,说道:“你要做大事,我自然不能拖你后腿。泱泱说你只需坐镇帷幄,不必亲上战场。可你怎般我又岂会不知?且我不在你身边自然管不到,也只能凭你妄为。只是你于危难之时,多想着京城家里还有人等着你就是。”袁珝情动,拥她入怀,又想到新婚之夜所立诺言,只得放开佳人,胸口发闷,怅然若失。
正自惝恍,不知何时陆雨已经入内取了一件宝衣出来,对他说道:“此乃铠甲鼠皮毛所制,坚韧堪比金玉,刀枪难入,水火难侵,你穿着防身。”
袁珝接过,没想到那铠甲看着坚硬,拿在手里却如流水一般软滑,不由赞道:“果然是宝贝。”
陆雨不无骄傲,说道:“那是你我成婚时,兄长送与我的。”袁珝命下人收好,不过片刻,兵部便有人来请。
即可就要分别,陆雨心中突然一软,只觉难受,也不顾下人在旁,拉了袁珝胳膊不肯松手。袁珝难得见她示弱撒娇,方要回之一抱,但陆雨却将他手臂一甩,说道:“去吧。”袁珝出外来吩咐众人守好门户,便往兵部衙门去。
陆雨站在门内,目送袁珝一径出了内门再望不见半点人影,方回内院。当真坐卧难安,思来想去便到拥霞堂来寻许令荃说话。碰巧许令荃亦不在,下人回说去宫中陪伴德妃了。陆雨无奈只得回自己院中来。所幸天气凉爽,她便在院中徘徊片刻,终是心焦,就进了书房去,一眼瞧见架上袁珝所赠匕首,又忍不住取了把玩一回。
过了三日便听见先锋营开拔的消息,知道袁珝已经离京。陆雨愈加食不下咽,又问许妃,下人回说许妃还未回来。陆雨心想,德妃记挂袁珝,难免不安,恐怕许妃要常住宫中安慰她了。如此一来,深宅大院,便只她一人,处处孤清。
长夜漫漫,陆雨坐在床上翻书闲看,看着看着又忍不住长吁短叹。素怀正在整理床帐,见此不由问道:“王妃何故叹气,是这书不好看吗?”
陆雨摇头,将书合上。素怀早见她方才翻开的书页上绘着舞剑的人像,此刻又见封面上写着“剑道”二字,就知道是些舞刀弄枪的学问,因此笑道:“从前听郡主娘娘说起过王妃娘家有套覆雨剑法,十分了得。王妃也曾习得,只是后来为救王爷都散去了,实在可惜的很。奴婢小时候也爱听江湖侠士的故事,每次听到什么内功外功心法内力什么的,十分玄妙,只是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陆雨笑道:“说起来也没什么玄妙,外练拳脚刀剑,内练气道和运道。武家最忌讳的莫过于两种,一是只注重拳脚招式,不注重内功,难免外强中干,终有气竭的时候。第二不重视身体的修炼,例如体能、速度,只求动作潇洒好看,遇到危险也只是个绣花枕头不堪一击,实在是本末倒置。因此武学练到最上层皆是内外兼修、相辅相成。我们家的这一套覆雨剑法,起初只有剑招。经我祖、父两代人融入了心法,因此更上一层楼,成为当今绝学。可惜,我母亲倾力相授,到了我这里却难以为继。”说到此处不由黯然神伤。
素怀道:“心法内功既是练习就能得来,王妃如今还年轻,为何不重新练习?”
陆雨叹了一口气,说道:“内功心法的练习讲求心无旁骛、专心致志。我如今却总没办法静下心来。”
素怀疑惑道:“这又是为何?”忽然恍然,笑道,“我知道了,原来王妃所言心有旁骛,说的是王爷啊。王妃心里满满都是王爷,怪道无心学武了。”
陆雨羞恼,将书本往她怀中一抛,说道:“你这嘴,果然是有其主便有其仆。”说起泱泱,已是多日不见,不免又道,“也不知你家郡主在忙些什么,好长时日不来王府了。”
素怀道:“奇了。您跟郡主好得跟亲姐妹似的。郡主自从秋猎那日来过王府,距今也不过三日而已,王妃却觉得时日长久。不过,自从廖王离开京城后,太后娘娘是越发离不开郡主了。不如这样,咱们明日入宫去给太后娘娘请安,这样就能见到郡主了。”
太后和德妃比起来,还让人觉得亲近一些。陆雨点头,说道:“也罢。”躺下歇息,素怀熄了灯了,她躺在床上依然辗转难眠。
第二日起来,入得宫去,在广慈宫和泱泱二人陪着太后正消磨时光。忽闻得德妃前来请安,
要不就是把玩匕首,睹物思人。忽然思及素怀前日那番话,心想娘亲对我寄予厚望,倾囊相授。我却辜负她的期望,深觉不孝。而今嫁入王府,身为王妃,外人看来显赫非常。但人常言门当户对,我不过一介布衣,身入富贵却时时惶恐。我所长者唯武而已。若是连这点也丢弃,更无资格与袁珝傍身而立。就目下,他出城对敌,有生死之难,我却只能袖手旁观。他人可知我心中何等焦灼!
与其这般萎顿,不如重新加以修炼,有一技傍身,就可来去自如,不必受这寸墙之囿。
于是便到书房里来查阅典籍,正读到晋代张载所写《匕首铭》中“匕首之设,应速应近,即不忽备,亦无轻念。利用形彰,切以道隐。”等句,大受启发。心中感概自古侠者多为剑,却不曾想过侠者不在于他用什么武器,而在于一颗侠义之心。
李太白亦有诗云:“少年学剑术,匕首插吴鸿,由来百夫勇,挟此生雄风。”荆轲为护卫家国,勇刺秦王,用的也是匕首。昔日袁珝赠我龙鳞匕,后来又嫁他为妻,我便将这匕首视作我两个的定情之物。兴许我可以此创一套覆雨匕法以报答他慷慨馈赠之意。
如此一想,豁然开朗,转而开始研修匕法。过不多久便是中秋。皇帝思及白国入侵,为安民心,宫中过节依如往常。
皇帝与太后携众皇子公主、王孙命妇在御花园拜祭月神,宴赏秋月。皇帝见太后由众孙环绕却依然神色恹然,不由问道:“母后可是身上不快,或者今日晚宴不合胃口,总没见您动筷?”
太后道:“也没什么,不过是心中后悔,无论如何该留你王兄过了中秋再走。”皇帝笑道:“朕也是这个意思,可王兄说什么都不肯多待。母后不舍王兄,朕也一样。”中秋节礼早已安排下去,皇帝又赐予宝物追赏廖地,太后方稍见喜色。
不消时,王坛将各子侄、衙门上献之礼单交给皇帝过目。太后在旁问道:“光王府送了什么好东西?拿来让哀家瞧瞧。”
王坛道:“回禀太后,光王的礼估摸着还在路上。”
太后原想借着光王献礼之机,替他说些好话,闻得王坛所言,不由轻轻“哦”了一声。恰值德妃向她笑道:“母后,您瞧,这一曲奔月实在曼妙无边。”太后便转头欣赏歌舞。
皇帝将礼单粗粗一掠,扔在桌边,王坛取了交给身旁内侍,依旧放于御库。
歌舞正兴,外间忽传宁古关报,皇帝即命送进来,展开一看,一拳砸在案上,哐当一声响,那盛着玉露葡萄汁的琉璃杯被振落在地,砸得粉碎。底下舞姬吓得连忙退向两边跪地伏倒。
太后看皇帝满面怒容,不由问道:“皇帝出了何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