枝头的海棠
文/夜上初心
人该留下些未了的心愿，比如未说还说的故事，比如旧时光里，那些想念却终不会再相见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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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10月3日 星期二 天气晴
我才走进胡同，身后传来车轮碾压小石子清脆的碎响，风衣的带子松了下来，我重又紧了紧，侧身靠在墙根，墙壁那头的树枝伸出来，挂着几颗硕大的红透的海棠，重重地垂在我的头上，我忽然条件反射般抬起手来忍不住要去摘。
“青梅！”
车子在我身边停下，身后传来低沉的陌生而又亲昵的轻唤。
我转过身，一个身着一袭黑色风衣的男人从车上缓缓走下来，他看着我灿然微笑。阳光恰到好处地洒在他的头上，肩上，让他整个人看起来闪闪发光。
“多大了还偷人果子？你还真是死性不改！”
他依旧那么笑着，快速走到我身边，抬起长长的胳膊摘了几颗最大的海棠塞给我。
“诺，一会儿回去洗洗再吃！”
“你是？”
我有些回不过神儿来，在这个偏远的小镇，怎么会有个看起来事业有成的翩翩少年能如此轻松的喊出我的乳名来呢？
“我从车上老远就认出你来了，偷果子的动作简直和当年一模一样！你踩了我肩膀那么多年，现在反倒把我忘得一干二净了！”
他越说仿佛笑得越灿烂，就好像这深秋园子里开得正好的土豆花，沉稳却又不失风韵。
我接过两颗通红的海棠，攥着其中一颗往衣襟上蹭了蹭递给他。
他苦笑着接过去，像十多年前一样，没有一丝的犹豫。
“咱俩有多少年没见了？”
他用瘦削的大手使劲儿抿了两下然后递进嘴里。
我歪歪头，眼睛咕噜了两圈，掰开手指头开始计算。
“我十五那年走的，正经得有十六七年了吧？”
他一边咬着海棠一边把目光转向我，眼睛里满是笑意。
“正不正经也有十六七年啦！真快啊，一晃这么多年都过去了！”
我嘴里嚼着海棠，含糊不清地说。
“哈哈，那可不嘛，想当初咱俩大中午的不睡觉，在这儿偷完了沙果还忙着上草垫子上抓蚂蚱呢！”
他突然看着我，一下子就愣住了，空气瞬间凝固，好像刹那间又重回到了当年那个场景，好像忽然间都想起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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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怎么回来了？”
我们几乎异口同声，抢着打破了久别重逢后始料未及的尴尬。
“放假了，回来看看我姥爷！你呢？”
“差不多！看看我奶。一回来就能见到你，可真是百年不遇的幸事啊！”
他很快吃完了，把果核扔出了好远，那果核沾着细土，甩出几粒种子，蹦跳着又弹了几寸，我一直将目光锁在那个果核上听着他的声音，一抬头时，发现他正怔怔地望着我。
“你……怎么样？”
他顿了顿，突然羞涩地低下头去。
“什么？”
什么怎么样？论身世你是含着金匙出生的大少爷，论事业看你这身打扮就是一马平川顺风顺水前途无坎坷，论人生你是放浪不羁说走就走自在随风的少年一个。
而我，该怎么向你隆重介绍眼前这个灰头土脸的我？待解救已婚少妇？涉水不深把爱好当饭吃的自由撰稿人？还是该老老实实地坦白，其实我只是商场里一个每日皮笑肉不笑，穿着高跟鞋站十几个小时，月薪少得可怜的售货员！
“你后来怎么失去了联系？”
他捡起一颗带尖的石子，漫不经心的在尘土飞扬的地面上胡乱的画着。
“啊？哦！”
我转过头去，忽然间就慌了！
“二十那年我从上海回来找过你！”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声音不大，却透出莫名的哀伤来。
“啊？是嘛！我那时刚好去了大连！”
我一脸的平静。
“你为什么不和家里人联系呢？我几乎问遍了所有人，你哥，你同学，我们共同认识的朋友，都没有你的消息！我动用了所有关系，到最后，真是觉得彻底没希望了！你知道我当时急得都……”
他情绪有些激动，目光开始闪烁。
“我当年高考落榜了，就想一个人出去走走。”
“你……从没想过……找我？”
他躲闪过我的目光，佯装着向远处的那片随风摇摆的苞米穗望去。
“找你？为什么？再说，人海茫茫，到哪儿去找呢？我……从来没想过！”
有谁知道，那段灰色沉寂的岁月，多少个孤独的夜晚，在员工宿舍里，我一遍又一遍地回想起故乡那条混着泥土和青草芳香的羊肠小道。那个宁静的胡同里，春天折嫩柳枝给我做哨子的少年，那个夏天和我在柔软的草地上一同捉蝈蝈编草戒指，说要等着我长大嫁给他的少年，那个在瑟瑟的秋天被我踩着肩头摘红彤彤果子的少年，那个在隆冬腊月里红着鼻尖跺着脚，把我的手插进他的口袋，和我在胡同口同吃一串冰糖葫芦的少年……
我时常望着那轮月亮，好像又望见那个少年忽闪着长长的睫毛也在望着我，我甚至不敢再看月亮，我甚至怕他想起我，也怕他忘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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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多年你是第一次回到这里来么？”他问。
“嗯，你也是吧？”
“我……每年都回来碰碰运气！还好！”
他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
“这次回来还走吗？”他转过头说。
我点了点头。
“什么时候？”
“后天！你呢？”
“你这一走就是十几年……唉，十几年了！”
他很是惆怅地环望四周，然后又定定地看着我，仿佛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
“你……我不知道该怎么问，怕吓着你，我就是想说……我，还有机会吗？我们……”
他不知所醋地抹了下鼻子，怯怯的用余光看着我。
“祺祺，是不是你啊？怎么电话里说到了到了的这会儿才到啊？车停那儿是干啥呢，还不进院？哎呦，那是谁家闺女那么俊啊？孙儿啊，可下盼着你把媳妇儿领回来了！再不找，你爹都要把你送青山寺里当和尚啦！快，快领过来给奶看看！”
顾奶奶眯着眼睛，躬着腰一步一步向我们踱来。
“奶奶，这是您孙子不假，我可不是您孙媳妇！您好好看看，我是青梅！”
“呦！都长这么大了？你看我这老眼睛！你看看，好家伙，这跟祺祺站一起还真像那么回事儿！哈哈哈……”
我满脸通红尴尬地笑笑，他却仿佛一脸的乐意。
“快回去吧，外头冷，我也回去了！奶奶，我回去了！”
我转过头，却有一种生离死别似的悲怆。
“青梅！”
他突然叫住我！
“能不能……能不能给我个联系方式？”
我的泪不知怎的，竟然有些忍不住了。
“不用了，我已经结婚了……”
这一刻，我深切体会到了往事只能回味的真谛。
这一刻，我明白了什么叫做相见不如怀念。
这一刻，我想起了张爱玲。
我们再也回不去了。
我加快了脚步，狂奔进外公的院子里。
夜幕西沉，我站在门口向胡同望去，车已经开走了，只有一条空空的巷道，孤单，寂寥，又是那般冷清。
我抬起头，猛然看见那枝头上剩下的几颗鲜红的摇摇欲坠的果实，深秋的夕阳照得它们更加的漂亮。
那果实看得我满心欢喜，可我却舍不得再去伸手摘它，与其让它在我手中干瘪溃烂，我宁愿它永远那么红灿灿地挂在枝头，我更希望它来年接得更大更红，并且挂得高高的，最好高到让我怎么摘都摘不到，那样我就会永远的因着得不到它，而让它在我的心里变得弥足珍贵，万般美好。
毕竟，不爱的爱情，永远不会变坏，所以，此刻我们纵然再次相逢，却永远还是不要相爱的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