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谣
这是一座最普通的小城,普通到连名字都被居住的人们遗忘,人们只管叫它小城,祖祖辈辈都是这么叫的,从没有从谁的嘴里听到过它的别称。
小城里有形形色色的人,有跑马贩货的,有沿街卖豆腐的,有在江边开小酒馆的。各有各的营生,各有各的活法。
开酒馆的张老板每天临近午时开张,把一排排的桌椅板凳排好,把一坛坛酒整整齐齐地码在柜台前,等着干活饿了半晌的工人上门,再到夜深十分,送走了最后一位喝的醉醺醺的工头,才慢悠悠地哼着小曲,关上店铺门。
沿街挑担卖豆腐的,是石老汉。石老汉年近五十,却是个老鳏夫,要不怎么说人穷起来连倒霉的事情都缠着他。石老汉的婆娘在生孩子的时候难产,生了一天一夜都没生下来。急的石老汉坐船去请了六婆,据说这六婆专门接生这种难产的妇人。只可惜,没等到六婆进家门,石老汉的媳妇生了一个闺女,就撒手人寰了。石老汉的这个闺女足足有九斤九两重,便唤了九娘。石老汉对这个闺女是喜爱异常,明理人也都知道,石老汉这是对媳妇儿有愧,才会这般疼爱着九娘。
九娘也是个聪慧的,小时候偷偷地趴在私塾门口偷听老先生上课,先生教的内容九娘马上就能记住,蓄着胡子的老先生摸着花白的胡子,看了看九娘,惋惜地说到,只可惜是个女儿身,若是个男孩儿,石家怕是会出个官老爷。再长大点,九娘便帮着石老汉管家,顺带着帮自家老爹做做豆腐,算算账什么的。穷苦人家,父女两个相互扶持着,日子倒也过的有滋有味的。
这日子虽说是过给自己的,但是也得过给别人看不是,别人只看到张家日日宾客临门,想着这日子可真是红火,是个富贵的。可这日子中的苦涩,除了自己,谁又能理解。
天是四月天,雨又开始降临到小城。天儿又开始变得雾蒙蒙的,衣服也总是湿漉漉的,散发出一股子水臭味儿。小城码头的水位也一点点地升高,张老板撑着伞,站在码头上,不时地张望着,裤脚被雨一点点地打湿,黏糊糊的贴在腿上,眉头一点点皱起,不知是为了这该死的雨天,还是为了等未归人的心焦。
是了,清明雨到了,在外游学的儿子也该归乡了。游船渐渐靠近码头,终于从船上走出一个瘦瘦高高,带着书卷气的青年,身旁只有一个老随从提着一个灰布包,胳肢窝里夹着一柄旧了的油纸伞。
“淮生,你在外游学一年,长高了,也清减了。”张老板看着从船上走下来的幺儿,瞬间红了眼,轻叹了口气,总归是自己对不起他。
“阿爹,这是怎么了,儿子今日回来,阿爹应该高兴才是,怎么还伤怀起来,倒是儿子的不是。这一年里,儿子不能再跟前尽孝,是儿子的错,儿先给父亲陪个不是。大哥的病可有好些,近日可有闯祸...”
淮生撑着伞,右手扶着张老板向家里走去,一路上父子两聊着家常,渐渐消失在雨雾的码头上。
“淮生,你也不小了,是时候该成家了”饭桌上,张老板终于对幺儿提到了这件事。
张家虽然是小城上开酒馆的,日子过得虽然也富裕,却有一个痴傻的大儿子,多年来的积蓄有一半给儿子治病,却从未见好,张家的大儿子一直痴痴傻傻的,娶的媳妇儿也是个好吃懒做的,整日里指着张家傻儿子的耳朵骂,要么就是嫌这嫌那的,日日叫唤着“我怎么嫁了你这么个没用的东西”
张老板送小儿子出门游学一来是不想让他知道家里这些窝心的事情,二来也是想要儿子多开开眼界,多学点东西总是好的。
“爹,我还不急着娶媳妇儿,省下钱给大哥看病。”
“哎,我如何能不急”,张老板叹了口气,“张家的酒馆是祖传的,万万不能断送在我的手上,张家如今只能靠你了,我也老了,你大嫂是个不能管家的,你是个读书的后生,爹如今也就指望你娶上一个能干的媳妇儿,帮着管家,管家里的生意。”
“我拖了家里的四叔婆说媒,明日里你去茶馆见一见钱家的大小姐,钱家是开钱庄的大户,想来钱小姐也是能管家能做生意的好手。”
第二天,张老板和淮生早早地来到了茶馆。“淮生,钱家的大小姐是被钱家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切记等会说话的时候客气些,不要惊扰了钱小姐,可记住了?”
“爹,我知道了。可是这茶馆里人来人往的,我这心里跳的厉害,要不你替我看看,我先回家”
“回来,你这说的是什么话,婚姻总归是一辈子的大事,总要见见这钱小姐是高是矮,是胖是瘦,总要你喜欢才行。你给我坐好了,好好地等人家。”
父子俩点了杯茶,慢慢地喝着。过了半晌,终于看见四叔婆领着一个穿红带绿的女子上楼来。
四叔婆拉着钱小姐的手,絮絮叨叨地说到“我的好侄女,你这桩婚事可是叔婆我说破了嘴皮子才说成的,见了人你可以大大方方地,不可丢了我们钱家大小姐的派头”
钱小姐头戴四五支金钗,扭头看了她一眼“这个我比你懂,先给你十两银子,若是这事儿成了,我再给你五十两。我钱家可向来不缺这银子。”
四叔婆赶紧接过钱袋子,暗自垫了垫。暗想到“这钱家果真是个大户,怎么出了这么一个宝贝,只要我促成了这桩婚事,大把的银子害怕拿不到手。”
“我的好侄女,你看见那坐在窗前穿青衫的年轻后生没,那就是叔婆跟你说过的淮生 。你呀,慢慢地走过去,拿出大家小姐的派头给大家瞧瞧。”
钱小姐瞪了一眼四叔婆“我今儿都坐了一早上的马车,屁股都坐痛了,还让我慢慢走过去,我偏要快快跑过去。”
说话间,之间一团花花绿绿的身影冲向了淮生。吓了淮生一跳,暗自想到“谁家的姑娘这么没规矩,怎么一见人就往人怀里跳”
钱小姐见了淮生,眼睛直直地望着他“你就是叔婆说的淮生,长的白白净净,跟小白脸似的,怪好好看的。”
淮生听了这话,又气又恼,不知如何回话,倒是张老板接了话头,同钱小姐交谈起了,旁敲侧击中,了解到,这钱小姐不过是个被宠坏的大家小姐,行为举止粗俗不堪,管家算账一窍不通,这样的女子如何能娶进门。
说了个由头,张老板便领着淮生逃似的出了茶馆,深怕钱家小姐跟上来。
淮生今日受了不小的惊吓,告诉张老板出去走走,张老板便随了他去,一个人郁闷地走回酒馆。
先下正是晌午,一帮帮的人,三五个,三四个坐在一起,聊着家长里短。见张老板走进来,其中一个忙叫到“张老板,那里去,来听一听前儿发生的一件事情,说一说好不好笑。”
“哦,什么趣事,说出来,也让我张某乐呵乐呵。”
那人喝了一口酒,张口道“你们可知这条街上的李账房,那可是算得一手好帐,算盘打的滴滴答答,从未出过错。可昨日啊,他和一个人比赛打算盘,输了,输的那叫一个惨,那人比他快了整整一柱香。而且啊,赢他的那个人,竟然还是个小丫头,你说好笑不好笑。”
张老板一听,来了兴趣,“哦,快说说是哪个丫头那么厉害,赢了李账房,可别是你胡说哦”
“怎么会是我胡说,昨日就是九娘跟李账房比赛打的算盘,好些人都看着呢,你看今日李账房是不是没来上工,估计啊,是臊的慌。”
“这九娘是谁啊”
那人一听,面露惊讶“呀,张老板,你连九娘都不知道,她就是卖完豆腐的石老汉的闺女,从小聪明伶俐,小时候就帮石老汉算账卖豆腐,家里的豆腐生意大半都是她再管。要我说啊,小镇上,再没有一个人比九娘更是个管家的了”
淮生自别了张老板,便一个人满腹心事地走在路上 。不知怎么的,就撞上了一个人。
“啊呦”娇俏的女声惊了淮生一下 。
“小姐莫怪,都是小生的不是”淮生连连赔不是
被撞的少女见到他这个样子倒是笑出了声,“张小公子这又是怎么了,莫不是又没背出赵钱孙李,被先生罚站了?”
听得此言,淮生心下一喜“你是,九娘”
“你这呆头鹅,怎么又这样迷迷糊糊的,你要是再被罚站了墙脚,我可不爬在窗下帮你背书哩”
“九娘,你还记得?”
“怎么,你忘了不成”
“没有,没有,只是多年不见,没想到你已经长这么大了”
九娘低头笑了笑,寒暄了几句,两人便都走了。一男一女在路上说说笑笑,被大家瞧见总归是不好的。
路上淮生想起小时候那个小女孩和现在这个有着姣好容颜的姑娘,也不禁笑了起来。
这一晚,张老板和淮生都没睡着,父子俩心里想的却是同一个人。
第二天 ,张老板起了个大早。“都道九娘本事大,不知道长的怎样,我亲自去瞧瞧,若是真如众人说的那样,和石家结个亲家也无不可。”
张老板问了一路,终于来到了石家的豆腐店。只见一个穿着粗布衣服,扎着两个粗辫子的姑娘 拿着毛笔和算盘,在写写画画。
“石老汉在家吗 ,我来卖豆腐。”张老板进门,佯装询问。
九娘放下笔,看见来人忙招呼了起来“先生来的不巧,我阿爹才挑着担子走街卖豆腐去了,你要多少豆腐,等会我让阿爹给送过去。”说着,便递上了一杯茶。
张老板这才看见九娘的正脸,弯弯的眉毛,大大的水灵灵的眼睛,做派也落落大方。“你这是在算账,不知道可不可以给老朽看看这帐本。”
九娘听了,也不扭捏,递了账本过去 。张老板一看,暗自惊讶,刚刚看见九娘打算盘,算盘打的是蛮精通的,如今看了这字迹公正的账簿,心下越发满意。
“好好好 ,等你阿爹回来,请他到张家酒馆送趟豆腐,我好酒好菜等着呢”说罢,便自顾自地哼着小曲走了。
那天淮生见到九娘之后不知怎的,脑子里满满都是她,不知不觉,竟写满了一张纸,纸上赫然就是九娘。
“少爷,大喜,大喜啊”老长工跑来告诉淮生,张家准备向九娘提亲了。淮生笔下一顿,跑去问张老板,张老板笑眯眯地说,是真的,刚刚石老汉去问过了九娘,九娘应下的。
总算是等到了成亲这一天,张老板乐呵呵地多放了几串鞭炮,逢人就说,总算是给小儿子娶了个好媳妇儿。
“九娘,我欢喜的很,娶的是你,我欢喜的很。”
九娘看着穿着喜服的淮生,低着头笑到,还是个愣头鹅。那日在街道上碰见儿时的旧友,白白净净的少年郎,也让九娘乱了心跳。
自九娘来了张家后,日日辛勤劳作,善待老长工,帮着张老板管账,酒馆的生意好了不少不用说,竟也存够了钱修葺酒馆。赵老板每日只管往瓜果树荫的竹椅上一躺,喝几口小酒。看着大儿子照九娘的吩咐,拿着一把小米喂鸡,大媳妇在酒馆帮忙忙碌的身影,越发觉得,这日子是越过越有滋味了。
淮生在家呆了小半年,也该动身去上学了。九娘拿着包袱,说着里面有新做的衣服和鞋,又嘱咐了淮生在外好好念书便是,家里一切都好,不用挂怀。
长长的拱桥倒影在水面上,一艘游船又离开了小城的码头,船桨划着凌凌的河水,站在船头的书生向着岸上招手。这本是一副简单极了的画面,但在流水声中,一切好像又不是那么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