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平:埃及象形文字传奇26丨不问苍生但问鬼神
第三篇 埃及象形文字传奇
26. 不问苍生但问鬼神
象形文字发展到一定阶段必然产生文学,文学是用文字记录的大千世界。
人们并不难理解,当古埃及历史进到中王国(第11-12王朝,约B.C.2040-B.C.1786),古埃及文学首先是刻写在棺材上的文字,被称为“棺材文本”(Coffin Texts),与先前古王国的“金字塔铭文”,以及其后新王国的“亡灵书”承前启后,一脉相承。
金字塔铭文通常刻在石头上,亡灵书通常写在莎草纸上,棺木文本则取其中:既有刻石的铭文,也有写在莎草纸上的文本,有时也被写在在墓墙、木乃伊棺木和华盖箱上,但更多的,则是雕刻或书写在棺材上的咒文。通常,刻在石棺上的文本被称为“石棺铭文”,在西方诸多博物馆里多有珍藏。写在木棺上文字就叫“木棺文本”。1906年,清朝官员端方出洋考察途经埃及带回了一批文物,其中就有中王国时期的木棺文本,现在中国国家博物馆展示。
石棺铭文,作者摄于大英博物馆 清朝大臣端方带回的木棺文本,中国国家博物馆棺材文本的历史可以追溯到B.C.2100 年。金字塔铭文下的法老,已经不再拥有来世的专有权利,买得起棺材的普通埃及人也希望获得丧葬的祈祷词。目前业已整理出棺材文本约1,185 个咒语集合,它们大多刻写在中王国时期棺材的内外表面。
中王国时期的棺材,外部写有象形文字 中王国时期的棺材,内部写有象形文字与关注天界的古王国金字塔文本相反,中王国的棺材文本特别强调冥界,一个叫做杜阿特(Duat)的地方,相当于中国的“地狱”。每天晚上,太阳神拉都会穿过杜阿特,为死者带来复活的机会。杜阿特也是人们死后灵魂去接受审判的地方,墓室就形成了世俗世界与杜阿特之间的接触点。
古埃及艺术作品中对阿鲁的描绘,出自Dayr al-Madīnah而阿鲁(Aaru)字面意义为芦苇地(象形符号为三根芦苇),通常位于东方太阳升起的地方,由无边无际的芦苇组成,就像尼罗河三角洲的沼泽一样,它是埃及神话中“天堂”的代称,看上去就是男耕女织读书游戏的地方。奥西里斯神(Osiris)被认为既是冥界杜阿特之主,也是天界阿鲁之王,他站在杜阿特通往阿鲁的入口处,主宰着生命的死亡与重生。
奥西里斯出现在杜阿特通往阿鲁入口处所以,中王国棺材文本的主要内容包括向奥西里斯献祭的咒语,向奥西里斯祈祷死者免受二次死亡的危险,能够尽早从杜阿特(地狱)走向阿鲁(来世)获得重生,永远享受和平与快乐。棺材文本正可谓“不问苍生问鬼神”。
由于书写棺材文本的某些物品书写面有限,有的棺材文本经常被缩写成短语,产生了长长短短的各种版本,其中较长的文本在新王国时期被传抄在《亡灵书》里。
美国考古学家乔治·赖斯纳肖像1915 年春天,由美国哈佛大学教授乔治·赖斯纳 (George Reisner)率领的哈佛大学-波士顿美术博物馆探险队,在位于开罗以南 225 公里处的尼罗河谷小镇代尔伯沙(Dayr al-Barsha)附近,发掘了编号为10A的第12王朝墓葬。墓主杰胡提纳赫特(Djehutynakht)是中王国游牧民族的部落首领。杰胡提纳赫特墓出土的棺材,俗称 “代尔伯沙棺材”,被誉为 “埃及出土的彩绘棺材中最好的杰作”,现在与其他陪葬品诸如祭台、木制模型和船只等等,一起在波士顿美术博物馆展出。
中王国10A墓棺木及出土文物,波士顿美术博物馆赖斯纳教授曾经为埃及政府指导努比亚考古调查,也担任过波士顿美术博物馆埃及藏品馆馆长。在埃及,他创造了一种新的考古技术,后来成为该行业的标准,并帮助他在精心装饰的代尔伯沙棺材上,找到了棺材文本短语,甚至在墓中搬运杰胡提纳赫特雕像的图画上,也发现了棺材文本的献祭咒语。
代尔伯沙彩绘棺材及棺材文本,波士顿美术博物馆 杰胡提纳赫特墓雕像运输及咒语,波士顿美术博物馆所有古埃及的献祭咒语都具有相同的基本结构,开头通常是国王献祭的祭品,后面是神的名字和献祭品的清单。因为国王被视为埃及民众和众神之间的中间人,所以献祭必须以他的名义进行。下面是一个典型的献祭咒语例子:
“国王(献给)奥西里斯,伟大的神,阿拜多斯之王的祭品。他献上面包、啤酒、牛、鸟、雪花石膏、衣服,以及神赖以生存的一切美好纯洁的东西以祈求升天……”。
古埃及的献祭象形文字咒语示例在棺材文本中还有特殊的类型。除了吉萨金字塔和狮身人面像,当提及古埃及时,我们立即会想起木乃伊(Mummies)。木乃伊即干尸,古埃及人用纱布包裹加上防腐的香料殓藏尸体,年久干瘪即形成木乃伊。他们笃信人死后灵魂不会消亡,仍依附在尸体或雕像上,所以,法老和贵族死后均制成木乃伊,作为对重生的企盼。木乃伊的棺槨通常被制作成人形,这是因为人们认为法老并没有死去。
此外,卡诺匹斯罐(Canopic jar),又译为华盖罐,是用来盛放在木乃伊化过程中移除的内脏器官的罐子,每一个内脏单独存放在一个罐子里保存,罐子的盖雕刻成四位古埃及神祗的造型。每个神固定负责保护一种内脏:狼首神代表东方,贮藏的是胃;隼头神代表西方,贮藏的是肠;狒狒首神代表北方,贮藏的是肺;人首代表南方,贮藏的是肝。古埃及人认为心脏是负责思维和理解的器官,必须留在体内。
古埃及人认为,死者的一切都必须完好保存,才能在死后升天阿鲁地。无论是木乃伊棺椁还是卡诺匹斯罐,都必须遵从一条规则:只有写了象形文字的棺材才能盛放木乃伊;也只有写上咒語的卡诺匹斯罐才能永久保存死者的脏器。这就是以象形文字表达的棺材文本短语。
写了象形文字咒語的木乃伊棺椁,作者摄于大英博物馆无论是木乃伊棺椁还是卡诺皮箱,都必须遵从一条规则:只有写了象形文字的棺材才能盛放木乃伊;也只有写上咒語的卡诺皮箱才能永久保存死者的脏器。这就是以象形文字表达的棺材文本短语。
写了象形文字咒语的卡诺匹斯罐然而,较长的棺材文本咒语必须写在墓葬墙壁或棺材板上,最有名的一篇文本叫做《两条路之书》。中王国时代古埃及人认为进入来世获得永生的路径有两个:一个是水路;一个是陆路。死者的灵魂必须知道一些必要的知识,这些知识能让他们在去往来世的道路中不会迷路,直至到达冥世之神奥西里斯统治下的死者之地。 考古学家宣布,他们在早期中王国女性安卡(Ankh)的棺材上发现了最古老《两条路之书》的复本。其中的一个片段,借死者之口说道:
我是穿越天空的永恒之王,我将让我的船正确地航行。我无所畏惧,因为胡神和海克神为我推倒了那个邪恶的存在。我将看到光明之地,我将住在其中。为我让路吧,让我可以看到阿蒙!我是安卡(Ankh),能够快速通过传送门。任何一个知道这个咒语的人,都会像东方天空的雷和冥界的奥西里斯,即使下沉到烈火之中,火焰也永远不会接触到他的身体。
这个棺材文本,听来已经很有些诗意,颇有文学的意蕴。
棺材文本《两条路之书》片段真正具有文学样式的棺材文本,由于内容丰富,不能写于棺椁或墓壁,需要以莎草纸为载体书写,然后放置在墓穴中。
让我们把镜头拉到拉美西斯神庙( Ramesseum),在新王国遗址里去搜寻中王国最具特色的棺材文学——《斯努荷的故事》(Sinuhe)。
拉美西斯神庙是拉美西斯大帝的纪念神庙,位于尼罗河西岸底比斯的大墓地,与现代城市卢克索隔河相望。在这里我们将遇到诸多老朋友:首先,该神庙的名称,至少是它的法语名称(Rhamesséion)由商博良命名,他还破译了拉美西斯的象形文字标识和神庙墙壁上的头衔。B.C.90年前后,希腊历史学家狄奥多罗斯在他的著作中,将“奥兹曼迪亚斯”(拉美西斯的希腊语Ozymandias)之墓描述为全埃及最雄伟的坟墓。1798 年拿破仑远征埃及,他派遣科学与艺术委员会编撰《埃及记叙》,两位法国工程师被派去考察遗址,他们把这座神庙确定为“门农神庙”。1815 年,野蛮挖掘的贝尔佐尼从这里把“小门农”(拉美西斯二世)的巨型塑像运到了大英博物馆,大诗人雪莱为此写下了他著名的十四行诗《奥兹曼迪亚斯》。
拉美西斯神庙鸟瞰图1896年,我们另一位更加熟悉的老朋友詹姆斯·奎贝尔来到了拉姆西斯神庙。
就在神庙廊柱大厅(Hypostyle)的地板下,奎贝尔发现了一个中王国的竖井墓。墓主属于祭师,墓中有许多宗教和魔法物品。奎贝尔在此处最特别的发现是一个木箱。奎贝尔描述说:“这里有一个约18×12×12英寸的木箱,被白色石膏覆盖,盖子上用黑色墨水粗略地画了一个豺狼的形象。” 木箱内装着一盒纸莎草纸手稿,许多已经破损,内容涵盖宗教、文学和魔法等。莎草纸包含由同一位书吏抄写的两篇文学作品:正面是《雄辩的农民故事》(Khuninpu),反面是《斯努荷的故事》(Sinuhe )。木箱里还有“一捆芦苇笔,每支长16英寸,直径1/10英寸”。目前两套文物分别珍藏在大英博物馆和柏林博物馆。
奎贝尔在拉美西斯神庙中发现的莎草纸,大英博物馆 拉美西斯木箱中的芦苇笔,柏林博物馆这两个棺材文本都用僧侣体写作。作家艾伦•加德纳 (Alan Gardiner)发现这些莎草纸已经十分脆弱:“如果材料的碎片被轻轻地压在手指和拇指之间,它就会消失在纯粹的灰尘中”。即便如此,他的翻译依然十分出色,尽力还原了《斯努荷的故事》的文学特色。1895年,奎贝尔在伦敦出版的《拉美西斯神庙的陶片和莎草纸僧侣体文献》,就记录了这个“棺材版”的文学故事。
《拉美西斯神庙的陶片和莎草纸僧侣体文献》,J.E.奎贝尔《斯努荷的故事》讲的是第12王朝一位名叫斯努荷的埃及宫廷官员的故事。在阿蒙涅姆赫特一世(Amenemhat I)老国王死后,斯努荷害怕发生宫廷政变,在B.C.1875 前后逃离了埃及,在叙利亚开始流亡生活。当地统治者友好地款待他,让他担任了重要的地方首领,娶妻生子,生活幸福。但年事已高之后,斯努荷觉得应该返回家乡接受死亡,并像埃及人一样被埋葬。在埃及新国王的邀请下,他终于回到了阔别多年的宫殿,终于意识到作为一个埃及人将意味着什么。他又一次成了埃及人。
莎草纸残片正面是《雄辩的农民》,反面是《斯努荷的故事》《斯努荷的故事》原本是一篇棺材文本,用诗歌体裁写成,开头的措辞与中王国埃及墓葬中常见的自传体棺材文本类似:开篇列出了斯努荷的头衔、成就以及他为皇室的服务方式。他自称说:“我是国王的仆人和追随者,他所爱的人”。然后,文本摆脱了这种风格,突然转向传奇故事叙述:他与国王长子一起远征利比亚,收到老国王突然去世的噩耗,沮丧并进入恐慌状态:“我的心颤抖着,张开双臂,四肢都在颤抖。我跳了起来,寻找藏身之处。”他越过埃及国土,最终因脱水而倒下,与死神擦肩而过,直到被叙利亚首领救出:“他们的这位首领曾经去过埃及,他认出了我。然后给了我水,为我煮了牛奶”……在叙利亚生活的斯努荷思念埃及,他感慨道:“无论神如何安排如何回归,请仁慈地带我回家。你一定会让我看到我的心还停留的地方,还有什么比我被埋葬在出生的土地更重要呢”。
看到此处必然发现,《斯努荷的故事》文字结构严密,技巧高超,就是一篇生动的古埃及文学华章。这篇故事的另一版本,在新王国19王朝期间,还被刻写在石灰石块上广为流传。1942年,现代埃及作家、1988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纳吉布·马哈福兹(Naguib Mahfouz)以此文为参考,创作了一部浪漫的、令人回味的同名短篇小说《斯努荷的故事》,更充分地说明了这部古埃及棺材文本作品的文学性。
石灰石块上的《斯努荷的故事》,第 19 王朝,B.C.1295-118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