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海琴书
如血的黄昏,大雁南迁,它还有回归的时候。然而我们生活中的有些传奇,却一去不复返。成为人之殇。
老孙在家吗?
一辆黑色轿车,停在琴师孙有福家门口。从车里下来的人,他走到门空里,一边往里探头,一边大声问道。
你是那个啊?
院中,孙有福的老婆拄着拐杖,出现在过道门空里,可以被看见的地方。她见来人面生,便随口又招呼说:来家坐。
来人经过过道,到得院中。自我介绍:我是镇里的,来找孙老有事,他不在?
那你坐坐,孙老婆用拐杖指指后屋:他在屋后莱园里,我去喊。来人见她行动不便,连忙制止:老人家,你歇着,还是我去吧。
屋基下边,有一块莱地。大白莱刚收完,腾出一大块空地。农家的经验,经冬的闲地,用铁铣翻一翻,一可冻死害虫,二可疏松土壤。孙有福这时正在挖地。正好面对着屋背后,镇里人一探头,他便看见了。不过,还没容他开口,来人便招呼他:您就是孙老吧!
孙有福一见是生人,从没见过,便有些迟疑:你是!他欲言又止。
我是镇里的,才调来没三天,负责宣传这一块。
怪不到的,孙有福这才大悟:镇里人我都熟的。怎么就不认得你,原来是才调来。赵科长呢?
去王集高升了。来人下得坡子,走到孙有福跟前:我姓王,你老就喊我小王。两个人彼此寒喧客套了一番,便走入正题。
您老可是名人啦?革命老前辈了,我一到这儿,方书记便介绍了您。说你曾是市曲艺学会副主席,县政协农口常委。在我镇乃至于全县都是名宿,我要向您学习,以后还请您多指导。
客气,过奖,互相学习。孙有福不听来人提起以前还好。提起以前,他是满肚子气的,我是什么主席呢,名子而已,挂名而已。我连我这门手艺都传不下去了。上面拨款,说要挖掘保存民间艺术,可我们这儿什么时候当回事了。立项时,让你出头,款子下来了,你走你路。上面一再强调专款专用,到了下面,尤其是乡镇一级,就挪作它用了。你干着急不淌汗。还有就是政协常委这个名,恐怕也就中国有这种奇葩,政治上县局级名誉,经济上两手空空。年青时也不觉得,老了才觉这是一场空。同样正局级人家都由国家养着,衣食无忧不说,还有宽裕经济去旅行,去安享晚年。我呢?两手空空,吃喝拉撒穿还要向儿女伸手。可现在儿女也不易。他越想越沉重。但面上你是看不出来的。
您老大概也听讲了,十九届中央纪委二次全会胜利召开,中央提出,全面从严治党决不能半途而废。尤其是农村这一块,与我们习习相关,镇里的意思,想让您出马,用琴书的形式,在全镇搞个宣传。经费吗镇里解决。您老看看。
他上这么大岁数,象今天这种事实在是太多太多了。每有重大会议或者有重大活动,他都义无反顾,冲锋在前。后来岁数大了,从有名誉而无经济的位上退下来,回到家里,以为从此消停,没想到镇里是记得他的。有时,他幽默地说,自已是蜡烛,人家用着就拿过来点点,不用就往旮旯里一扔。老婆私下常嘀咕,他也曾有心从此拒绝。可那灵魂深处,骨子里总是有那股不可名状的痛,惜,不舍,强力地支配着他,使他言不由衷。就拿眼前,他一听说精神,便立即应允了。
昨晚,他看过新闻联播:
坚决整治群众身边腐败问题。围绕打赢脱贫攻坚战,开展扶贫领域腐败和作风问题专项治理。把惩治基层腐败同扫黑除恶结合起来,坚决查处涉黑保护伞。紧盯群众反映的突出问题,加大集中整治和督查督办力度,把全面从严治党覆盖到最后一公里。
这些年在心中的一口气,好象突然出来了。他激动了一个晚上。尽管他还不知将来的结果会如何,但是这话却激起了他的灵魂深处的正义。在电视还没普及,文化品种还不丰富的年代,他唱包公等古典时的满腔热血又在他这把老骨头里回荡了。
回到家里。他送走了来人。
又没好事,他的老太婆对他叽咕道。你这么大岁数了,又有哮喘病,你还行吗
对,我还行吗?孙有福这样问自已。他一个人走进边屋。他把琴架支起来,又吃力地搬过扬琴。用旁边的旧毛巾掸了掸琴盒盖上的灰尘。盒盖上的绿皮包装已枯朽了,稍一用力便褪去一块皮。这东西是有灵寸的,你越用它,它越结实耐磨。你越让它久置不用,它越枯朽不堪碰触。
孙有福轻轻地掀开琴盒盖子。里面的弦丝锃亮锃亮,窗里阳光一照,还能向外有弦光闪过。他用老手在弦上轻轻一抹,那弦便叮叮叮叮叮叮地高低音滑出,在小屋子里回响。声音清脆悦耳,使他仿佛又回到过去
那是大集体时代。没有电视,就是电影,一乡一台机,全公社二十几个大队,排着放,一月也最多两次,加上公社又有电影院,所以一大队,一月二次是挨不上的。又没有其它文娱可选。所以淮海锣鼓,谁海琴书便成了社员群众唯一的精神寄托了。
谁海锣鼓,就是一锣一鼓一个人。那鼓不大,鼓面碟口大小。锣就是铜锣,一敲就哐哐哐哐的那一种,一般的,锣面口也不大。一到傍晚,一个人往村口一坐,右手敲鼓,左手打锣。咚咚哐哐一响。一支烟工夫不到,庄里男女老少便有百口左右围着听书。
淮海琴书要比谁海锣鼓复杂些。一把坠子(形就二胡,但下面鼓桶要比二胡大些),一台扬琴,一把竹板。两个人配合。主角拉坠,配角敲琴打竹板,板点琴声要配合着坠子,声调跟坠子走。
孙有福琴坠竹板都拿手,但角色需要,他主操坠子。好的坠手,用胡弓抽弦能拉出马蹄踢踏,知了鼓噪,深夜犬吠,黎明鸡鸣,妇人抽泣,男人哼唷等等,他孙有福当然是好的坠手。在涟水,灌云,灌南与响水一带,享誉盛名。当旺时,妇孺皆知。
他不同于普通一般的琴书艺人,名声在外的关键还在于,他不仅嗓音好,坠琴竹板手艺精,还有他有文彩。唱书人都有文本,文本是编书人根据听来故事,或者社会历史上发生的事件,用仿古诗体的形式编出的唱词。唱词有说白与说唱。说白是停下坠琴竹板,唱书人这时往往会站起来,把坠子用左手抱在左胸前,右手配合情节的高低潮和说书人的情绪做着各种不同的手势。这手势无一定之规,完全是任性而为之。他能吸引听众的注意力。说白内容大多是故事梗介,以及来龙去脉的衔接。因此,又有人把唱书人叫成说书人。唱词一般就是故事的进展过程了。在文本上,说白是叙述体,以段为形,而说唱是以古诗体形式分行出现,它对平仄没有严格要求,一般是以顺口押韵易唱易记为原则。孙有福不仅会拉会唱,还会自编文本。不管是古代故事,还是今人今事,亦或会议文件,他都能把它编成文本。从这一点来说,在圈子里,他是出类拔萃的,可算是一代宗师。
琴声传到院子里,它穿过过道,又传到门外。庄里晃子路过门口,一听琴声便来了兴致:大爷还能又打板琴了吗?哎,进去听听。晃子后边跟来竹大婶,胡老爹。他们都是听书长大变老的,所以听晃子一炸呼,便都尾进去。
大妈,我刚才就好象听见琴声的。晃子对坐在墙根,背西朝东晒太阳的老人说:大爷是不是又出山。
出什么山,这么大岁数。我看是出不了了。老人满脸堆笑:乖乖,晃子,你耳朵还就尖呢!来来,玉竹,他大爹,这边坐。她拍拍自已坐的长橙子。
那你别门缝看人看扁了,大爷可不是一般人呢!他人老心红,老当益壮,老骥伏枥呢!
乖乖,晃子这张嘴啊,几天没见呐,长进不少吗!孙有福这时听得院中热闹,便走出边屋,在墙根一张空椅上坐下来:什么时候回来的。
昨晚。晃子生怕跑了题似的,简单两个字后,便又扯上琴书了:大爷啊!真是时代不同了,现在这书也不唱了。其实,除了小年轻,我们这一代以前人对谁海琴书还是有感情的。
不什么呢!其实有书听,我宁愿不看电视,胡老爹接着话茬:现在死电视一天到晚放那倒霉鬼东西,难看死了,那里有刘秀七岁走南阳,十把穿心箭好听。
唉!大伯。你肚里那有这么多故事的呢?竹大婶很好奇。她亲耳听过:《大青传》,《扬家将》,《薛仁贵征西》《杨八姐挂师》等十几部故事,全是孙有福唱过的。
我那有这么大本事,全是毛爷的。孙有福说的毛爷,住在西大庄。这人是请未秀才,满腹经伦。只可惜他命运不济,于是,他退而沉论,整天耽于赌博。
孙有福在外唱书,一到没有书唱时,便会回来,到他家去,去时要提酒。而他一见有人提酒来,便精神百倍。呱啦呱啦一整天都能。每听场书,孙有福都能外去唱一两个月。而这些也都被他整理成册,便于圈内流转呐。
能不能唱两句听听呢?晃子向孙有福征询意见。
想听啦?孙有福问
绝对想听!
好哎,孙有福一时来到兴致,今天下午来,我就便练练嗓子,看廉颇还能饭否。
一言为定。晃子一拍大腿,今下午多喊些人来。我给你打竹板,敲杨琴。
:那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刚进九的天,还不算太冷。而在人们心目中,温度再低,只要不刮风,那是无所谓的。这天下午就没风。太阳虽还在南半球晃悠',但因天空睛朗,无丝云阻光,人们还是觉得暖和不冷。
孙有福家的院子,不大。六七十人就会挤满。不过。这时候,庄里捏不出这么多人来。壮劳力全外出打工挣钱去了。只剩些妇孺和老年男丁。而这些人中,除了小孩,都是听书长大的。他们听晃子一咋呼,就都早早弄饭吃饭,然后搬个小条凳子赶来了。
孙有福一一招呼坐下。所有需要的家什全部摆放停当。这院子,前边是过道,西边是小偏屋,与过道相比都嫌矮,就不要说跟后屋比了。东边是墙头,砖砌的,全在二米开外高。孙有福的扬琴就安置在东北角,孙有福手提坠子端坐下来。他的儿子没在家,所以晃子就来凑合。好在以前跟他学过,尾着他跑过响水。虽然就那么一两次,但也将就了。他们迎着太阳,听众全都面向着他俩。
晃子一敲扬琴,左手竹板一伸一收,一举一放,的的刮刮就连敲带打起来。还真有模有样。
孙有福去掉坠套,右手运了两下弓子,左手擒着调弦杆子。松松紧紧,大概是合上拍了。于是,二人两目一交会,便一齐合奏开来。
珰珰珰珰珰珰珰……珰珰珰珰珰
各位诗友,先有四句为诗八句为纲,我们的书就唱开来啦!孙有福一亮嗓子,场下顿时哑雀无声,全都竖起了耳朵。
那坠子音高低错落,抑扬顿锉,或徐或急,张驰舒缓。孙有福也开始浑身抖动,双目似张似闭,头随坠声摇来晃去。
有个肉头叫张玉支,他不在山东在山西。一家女子有四个,一根独苗是白痴。嗨书不唱前三个,只说小幺女千金。今年方交一十八,年青貌美赛西施,沉鱼落雁不可比月宫嫦娥又怎样,说她第二无第一。玉支一心攀高枝,将她婚配财主吴法家。吴法家名臭干里,山东谁人不晓得……
这是书头,又称小书头。它是正场书前用来等人的。那个大集体时代,除了听书,没有其它娱乐。而各家各户也不可能一齐吃过涮过,并且到书场也有远近。东庄西庄,汪南汪北,所以正场前用书头来打发尴尬时间。
说唱的孙有福一般书不到三分之一便要脱掉棉袄,因为拉坠以及全身不停地变换姿势,还有频緊地爬起坐倒,都是见功夫的活,不比在田里劳力差次,所以他穿不住棉袄。
今天这一亮嗓子,虽然中音仍然浑厚,但是与过去相比较,还是吃力不少。他不仅大汗淋漓,而且不时咳嗽。频繁口渴喝水,这在以前是没有的。
到底还是岁数大了。八十多岁的人,加上又不是好条件,经常因咳嗽而频繁用药,是药总是三分毒。他的身体也一天不如一天了。就是今早那莱地,以前是三两个小时就停当,如今要挖两三天,挖挖就得歇歇。好在他本勤劳,又遇事想得开,所以也不拼命。想挖就挖,想走也不管挖几铣,爬起身就走。而今这唱书,他也想一口气唱他一个整段,无奈身心与精为全然不够,只得干干地把故事唱完。
这唱书也跟写文章差不多。想要有血有肉,你总得叙描铺陈,不能干瘪瘪。他今天这场书做不到了。气力赶不上了,声音也没根了。全身没到一小时,就象散了架。
大家也都看出来了。在他不能再坚持下去时,每个人不由得一齐鼓掌。大爷,就这也不简单了。老大,我要有你这么大,未必有你这气力。大爹,你这要不能唱了,我看这门手艺也要失传了。
照以往惯例,他在镇里找过他后,一定会反复看报告与文件,把精神熟读于心,连夜赶工,第二天出稿。但这次,他没有这样做。尽管他有这个激情与冲动,但是精为没有了,不服老是不行的呢。
吃过晚饭!老太婆一个人先躺下,往日,他会先进被窝,把被窝焐热,才叫老太婆上床,但今晚,他有心事,他心情沉重,老太婆也看到他的闷闷不乐。所以也没去打扰他,一辈子走下来。她知道他那里疼,何处痛。他曾对她说谁海琴书后继无人了。本想让儿子继承发扬光大的。但儿子说他不合时宜太迂。现在谁还听书呢?对,谁还去听他的破书呢?他由此而郁闷。
他会自言自语,一个人时,他会自言自语,淮海琴书要绝后了。老太婆有时会抢白他一两句:断就断了呗!人家都不在乎,你操那门子心事。要么是社会不需要它了。
有时候,他也会突然兴备。因为他听到上头要保护和挖掘民间艺术,让它不至失传。于是,他去跑县跑镇,说了自已的看法,领导听了也很赞同,并让他整理淮海琴书的资料。不仅如此,他还加进自已如何去创新,如何结合现代传媒手段,对谁海琴书加以改革的想法。材料准备充分后,送给领导,领导让对口部门立项上报。
项目上报以后,就再也没有他事了。等到他参加会议,或者说等到他追问时,上面告诉他,款项下来了,不过财政紧张,暂时他用,等经济好转了,再说!
再说,再说,再说!这经济什么时候才能宽裕到足以用在谁海琴书的挖掘保护呢;照目前看,他恐怕等不到这一天了。他一个人在小屋里,把扬琴用红布盖起来,搬到角落里,轻轻放下。他把坠子装进袋子,把它挂上墙壁,然后无力地坐在凳子。小王科长的吩咐,他是激动的。惩治基层腐败同扫黑除恶结合起来,坚决打掉涉黑保护伞。把从严治党覆盖到最后一公里。多有力啦!在他心历的旅程里,上头这是第一次抓中了问题的要害。他觉得这次是真有希望了。他一万个想无条件的去鼓与呼!可是老了就是老了。
白炽灯光有了淡淡的晕圈,晕圈里,他流下了老泪。如血的黄昏,雁阵向南飞去,南飞的大雁还有回归的时候,而他,他将一去不复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