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芥乡

    “断桥边上断桥乡，草垛堆里草垛秧，咿呀哟，娃娃哟，长大离了不回哟……桥空空，草荒荒，娃娃走了不来哟……”

    哪里传来的童谣声，叫人听了心苦楚。我四处张望，迫切地想要再离近些，听清些，可这四周尽是土石，平坦荒凉。

    断桥村啊，你不是再嚣张恣意不过了吗？怎的落得此般荒凉。

    我鲜少在人前提及我的故乡，它既不是意蕴深厚的孔孟之乡，又不是阡陌交通的桃源故地，值不得人挂念夸耀。

    我生在一个普通的乡村，贫瘠之地养不出什么矜贵的东西，这儿最多的不过是随处可见的杂草。扎根在乱石板间，张扬在土房墙角，哪哪都缺不了它的影子，它肆意地侵犯每个角落。长得比五岁小孩还高的野草堆，横挡过路，嚣张的气焰往往让我避之不及。

    乡下的生活单调乏味。

    未闻鸡鸣，几束远光已经在黑夜里晃悠起舞。三五小娃娃背着比人重的书包，清晨寒露浸湿裤脚，冻人刺骨。从村子到学校要爬两座山，一个时辰还是紧赶慢赶，跌跌撞撞赶出来的。

    放学归来，已是近黄昏。整齐的农田方方块块，绿油油金灿灿，稻谷香伴着烟囱冉冉白烟寥寥迢迢。老农牵着水牛，悠哉哉地哼着无名小调，偶尔停下对着那放学归来的小娃娃们远远招手，笑呵呵似弥勒佛。

    乡下的生活无趣枯燥。

    我从小向往城市，繁华大道、灯火通明，不必翻山越岭去上学，也没有湿漉漉打湿裤脚的野草丛。

    当我随着父母搬迁到城镇时，我被这里繁华奢靡迷了眼，看得越多便越发讨厌童年里那个贫瘠落后的山村。

    我从来不提及那让我难以启齿的故乡，它就像我从小用的旧麻布，而我现在已经有了软和干净的棉布，脏兮兮的麻布自然就被扔弃了，孤零零地落在旧时候，盼着我能回头再看它一眼。可我不愿意回头，前方锦绣花园我尚且看不尽，怎会留念一束败枝，更何况还是那惹人厌烦的野草。

    再后来我长大了些，读了余光中先生的《故乡》，读了鲁迅先生的《从书店到百草园》，读了好多好多……

    藏在内心隐秘角落的那一处破败山村慢慢散去了遮羞的迷雾。

    我或许该回去看看了，我漫不经心地想着，可我正忙着学业，或许再等等吧，过段时间，有空了再回去。

    我是生在故乡的孩子，在故乡的抚育中长大，我肆无忌惮地贬低它，迫不及待地摆脱它，毫不留情地抛弃它……就连思念也藏头露尾，不肯叫它知晓。

    因为我是故乡的孩子，我理所应当地认为，它就该在原地等我，等我回心转意，等我醒悟。

    我现在正站在故乡面前，可眼前却是荒凉一片，土石裸露。

    嘈杂的挖掘机每一动都在我破裂的故乡上剜去一块，我甚至来不及见到它千疮百孔的模样，它已经沦为一地散沙，湮灭风中。

    我内心毫无波动，我感觉不到一丝悲伤，只是静静地，一笔一划，试图描摹出故乡曾经的模样。

    那里有一座大山，冬天顶上会瓢下薄薄白雪。

    那里有一条小河，村里人都爱在小河边的石板上杵衣。

    家门前有一池荷塘，荷叶莲莲，小娃娃们最爱夏天的莲蓬，清香淡甜，芯却是苦的。

    ……

    我对故乡的记忆原来如此单薄，碎片断块，任我如何拼凑，还未连成一副画便已经轰然倒塌。

    我的故乡，生我养我的故乡，已经抛下我了，一如我当初的决绝，连一丝念想都不曾留下。

    原来，故乡并不会永远停在原地等待，可惜我的醒悟来得不及时，到头来只能叫做悔悟。

    我走了，这片赤裸黄土并非我的故乡，这里长不出一株野草。

    我走了，来时两手空空，走时负重万千，那个藏着故乡的隐秘角落不知何时焕发了生气，一株野草刚刚冒芽。

    或许我的故乡只是一处不值一提的草芥乡，可这草芥乡却将种子埋在了它的孩子心里。

    草芥乡会湮灭风中，无声无息，彼时，孩子心中自有草芥丛生，郁郁葱葱。

    思念似草芥疯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