穷人的幸福，一场暴雨就能摧毁
晚上和爸爸通电话，他提到表叔去家里探望出院的奶奶，聊到最后，爸爸长长地叹了口气，“囡囡，老实人的日子，怎么这么难呦。”
我看着窗外朦胧的雨夜，想到那个憨厚的表叔，心情久久不能平复。
是啊，老实人的日子，怎么这么难呢？
2020年注定是不平凡的一年，疫情、冰雹、暴雨，从天而降的灾祸，考验着我们的国家，更是考验着每一个艰难求生的家庭。
二二那位表叔，便在其中。
说起这位表叔，二二小的时候不懂事，很不喜欢他。
因为他总是脏脏的。
小学没毕业，最初靠着庄子里分的几亩地为生。那时候，每个季节家里都会收到他送来的时令蔬菜，用灰突突的麻袋装着。最初二二家的楼房没有电梯，他就扛着麻袋吭哧吭哧地爬到四楼。家里人不多，那些菜一多半放得不新鲜了，才吃得完。
后来，经人介绍，表叔认识了表婶，很快生了一对儿女。有了孩子，用钱的地方便多了，单单靠种地，表叔家的日子举步维艰。作为家里的顶梁柱，表叔开始寻找别的生计，见同乡一个个往外跑，他也开始跟着别人外出打工。
最初，一年出去几个月，渐渐地，表叔把家里的地留给老人，将表婶也带了出去，夫妻两个完完全全从农民变成了大家熟知的农民工。
还记得，小时候回老家过春节，二二最苦恼的，便是去这位表叔家里走亲戚。
表叔总是热情地留我们在他家吃饭，若是拒绝地厉害，他还会和爸爸红脸。如此蛮暴的留客方式，倒是为他树立了标杆。到别的亲戚家做客，我们往往都是说会儿话就走了，但是，过年走亲戚，去他家里吃上一顿午饭，渐渐地成了一种习惯。
油乎乎的灶台，泛黄的擦碗巾，前一秒躺在沙发上嗑瓜子、下一秒抓抓头发就趿拉着拖鞋去厨房烧菜的表婶，是二二对表叔家最深刻的记忆，一度对二二在外吃饭造成阴影。
表叔见我不动筷，只当我和他家那位羽绒服袖口挂着鼻涕的大女儿一样挑食，转身就去柜子里一通乱翻，找出各种乱七八糟的零食，献宝似的塞我怀里。其实，也不是什么金贵东西，无非是饮料、薯条、饼干之类的，因为他们平时不舍得经常买，那些东西便显得十分宝贝。有一次，我的小堂妹为此嚎啕大哭，被他狠狠揍了一顿。亲眼见到他打孩子，我对这个表叔，更没有好印象了。
奇怪的是，鲜少佩服什么人的爸爸，每每提到这个表叔，都是竖起大拇指。
我特别不理解，一向清高的爸爸，为什么如此欣赏这个大字不识几个的表叔？仔细想想，好像亲戚圈里，无论关系远近，提起这位表叔，好像没有人说他半个“不”字。
时光一点点过去，年复一年。二二念完了小学、初中、高中，再后来读大学、念研究生。经历了一些事，遇到过一些苦难，尝受了一些“人性”的现实，对“生活”二字也有了一些粗浅的理解，才真正懂得一些识人辨人的本事。每次想到表叔，二二都为自己曾经的“势利眼”，感到羞愧。
出卖苦力挣钱，表叔对自己吝啬到极致，一双鞋可以穿到露指头。可是，但凡亲戚朋友遇到困难，他却从不吝啬付出。表叔家的经济条件，算是亲戚圈里垫底的，可是，礼数来往，他从未落人口舌。
记得，姨父脑瘤去世前的几个月，关系不算近的表叔硬生生地停工一个月，在医院照顾姨父。听爸爸说，雨雪天气，只要工地条件允许，表叔都舍不得缺工的。
那时候，姨父被病魔折磨得瘦骨嶙峋，脾气也变得喜怒无常，陪床的人被他一个个赶走，一向孝顺的表哥，也被姨父暴躁的情绪折磨得几近崩溃。可是，看起来粗枝大叶、笨口拙舌的表叔，耐心却是极好，帮姨父按摩、给他讲些不算好笑的笑话，他陪床的日子，姨父的情绪总能稳定一些。表哥说，姨父每次疼得受不了的时候，嘴里念叨的都是表叔。
许是吃了没文化的亏，表叔虽然文化水平不高，对孩子的教育却很坚持。老家许多像他们那样的家庭，孩子到了十七八岁，就进厂打工了。不仅可以卸下身上的重担，家里还能多一份收入。可是，表叔却坚持让孩子念书，大女儿倒也争气，去年考上了位于省会的重点大学。
扒扒捡捡身边接触的人，豁然发现，我曾经瞧不上的表叔，没有城里人的干净体面，却有一颗珍珠般的赤诚之心，几十年如一日，艰难又认真地生活着。而且，生活似乎也越来越有起色。
现在，每当看到那些在炎炎夏日，迎着日头高楼作业的农民工，二二都会默默祈祷，希望他们平平安安、无灾无痛。想到表叔，那份祈祷，便多了许许多多的虔诚。
有时候，二二会冒出幼稚的想法，希望天公不作美，让这些不敢停下脚步的人可以稍稍休息一下。
可是，矛盾如我，那么清楚地知道，生活并没有给他们更多选择。第二天的苦累和汗水，是他们结束一天的疲惫后，可以安然入梦的良方。
受今年疫情的影响，表叔在家赋闲数月。然而，二二没有在表叔身上看到偷懒放松的喜悦，坐吃山空的恐慌让一向乐观爱笑的表叔脸上布满了愁云。还记得复工那天，表叔高兴地发了一段唱跑调的短视频，憨厚沧桑的脸上露出了孩子般的笑容。
没想到，幸福不过短短数月，表叔的生活再次迎来考验。
肆虐的暴雨从南方过境、一路向北而来。家里的田地毁了，省吃俭用翻新不久的二层小楼成了养鱼场。
爸爸传来的照片，表叔卷着裤脚蹲在院门口，望着下个不停的瓢泼大雨，闷声抽烟。那种无以言说的心酸，隔着屏幕狠狠撞击着二二的心灵。
穷人的幸福，像梦幻的肥皂泡，战战兢兢，一碰就碎。
他们努力生活，负重前行，不敢有半刻松懈。瘦弱的肩膀韧如竹松，一次次被生活的重担压弯了腰，又一次次地挣扎着直起腰杆，坚强得令人心疼。
今夜，注定是个不眠夜。
愿明日，天朗风清，我们，都好好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