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之隅的中国 :雅言
假期的旅行,我一般倾向往南,去浙江、福建、广东。在当下这一路是经济发达地带,山海风景也足够秀美,但于我而言还有些亲近感,渗入血脉的那种。
难道因为我是“河洛人”的后裔。
三度衣冠南渡,造就了一个山海之隅的中国。她在地缘上,以南岭、武夷山地与江南荆楚相隔绝,沿河流沿海岸的小平原分布着一连串城邑;她在经济上,曾有明州、泉州、广州等世界级海贸大港,在宋元之际就已开眼看世界;她在文化上,是南渡汉人的新边疆,亦是河洛中原的保留地,说着一口古早味的古汉语。
这个山海之隅的中国(并没有半点自外于大一统国家的意思),比起历史上反复动荡离乱的泛中原地域,更为安定繁荣,也更为开放自信。而她的文化、族群的心脏地带,应在闽南。
壬寅年除夕的下午,我在向南而行的高铁列车上。车过建瓯,现在是个县级市,但从唐置建州府,即是八闽首府,和下一站福州共同形成了福建。顺便说一句,闽浙的地名都很古雅,譬如青田、永嘉、泰顺、长汀、福鼎、建瓯……南宋官家文弱,但文艺品味是极高的。
坐高铁刷着微信群,除夕的祝福语泛滥且俗套,蓦然看到一条:
“葳蕤繁祉,延彼遐龄。”
有种被击中的感觉,原来我们的文化里还有这么骨骼清奇,生生不息的词句——在颇为费劲地逐字句读懂弄通以后。然后,一直到厦门北,就沉迷于寻章摘句,八闽之地的建州、福州、兴化军、泉州,皆如白驹过隙。
我相信千年以来,在这山海之隅那些以“河洛人”自称的中国人,是说着这样的雅言,给彼此拜贺新春佳节的:
嘉瑞天教,万户曈曈
岁时伏腊,烟火年年
初岁元祚,吉日惟良
日月盈昃,辰宿列张
葳蕤繁祉,延彼遐龄
椿萱棠棣,顺颂时祺
柏酒新正,梅花旧曲
堇荼如饴,风禾尽起
岁月骛过,山陵浸远
阳春烟景,大块文章
顺遂无虞,皆得所愿
愿保兹善,千载为常
“乃命羲和,钦若昊天,历象日月星辰,敬授人时”(《尚书.尧典》),如同每个中国节气,春节作为民俗,也在“敬授人时”。中国人把对天时、人事、万物、德行的感知,都融会在这岁末年初,天道更始之际的话语,其实有点像《三体》里所说的——给岁月以文明,而不是给文明以岁月。
对于华夏文明,闽南或许就是一个“给岁月以文明”的地方。
中国文人在除夕常处于感时、怀乡和逆旅的情绪,少有欢度佳节的闹腾,秦观客次湘江,“乡梦断,旅魂孤,峥嵘岁又除”,苏轼被贬儋州,“问岁安所之?远在天一涯”。除夕正值岁寒,朱熹偏爱闽南“山陵独温”,所以泉州又有温陵的别称,南渡的世家大族们想必也已不耐岁寒,不复念洛阳故地了罢。
厦门泉州的公交车上,有普通话和闽南话的双语报站,虽然听不大懂,但仍能感受到古汉语的音韵格调:煮食的锅子,客家话说“镬”,闽南话就直接用更上古的“鼎”(tia)了;泉州的非遗南音,记工尺谱,古朴委婉,传承自中原雅乐,用古汉语的发音唱唐传奇、宋词牌。
在山海之隅,那方土那群人,敬天法祖,在雅言里保存了中国那个古雅的时代,原初的生活方式和美好事物。
2023.1.21于宁厦高铁列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