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命吸引力 七
治療師手冊——
文/危娜
最後的離別
這位年輕的瑞士精神分析學家,化身為俄爾普斯(Orpheus),在將愛人歐律狄刻(Eurydice)救出哈迪斯的冥界之前,萬萬不可回頭看愛人一眼。
——神話原型
致命吸引力 七最後的離別還是到來了。
這一次他將分手的優先權,以及最後的決定權,交給了薩賓娜。
這意味著他又一次將離別的匕首,交給了他所愛的人。
雖然他知道,這把匕首將刺向何處。
薩賓娜把她的論文提交給他主辦的《年鑒》雜誌,同時用這種方式與他做最後的告別。
她對他說道:
“您得到的是我們愛情的結晶,您的小兒子,齊格菲。”
薩賓娜曾幻想著為他生個孩子,就叫齊格菲Siegfried(德國民間史詩《尼伯龍根之歌》中的英雄),這個孩子同時具備猶太人和雅利安人的優點。
他拿到論文粗略地看了一下,就瞭解到她所寫的頗有膽識、影響深遠、富於理性。
“這篇論文不應該發表在《年鑒》上,而應該單獨出版。”
薩賓娜並沒有理會他對論文的肯定。而是直接告訴他:
“我準備離開蘇黎世。”
“去哪?”
“維也納、日內瓦、俄羅斯……去我想去的任何地方!”
薩賓娜的眼睛裡充滿著對未來生活的憧憬,她再也不是當年那一個恐懼不安,低著頭吐著舌頭,控制不住自己的小女生了。
她已經成長為了一位美麗成熟且智慧的生命個體。
最後,他看著她許久許久,直到淚水充滿了眼眶。
離別的匕首,已經握在所愛之人的手中。他知道,這把匕首將刺向何處。
第一次,這把匕首刺中他的身體;這一次,刺中的是他的心。
“任何地方?除了蘇黎世是吗?你真的決定不再留在蘇黎世是嗎?”
“是的。因為我討厭被你當作‘愛情的替代物’!每一次在你的診療室裡遇見你的孩子們,我都有很深的愧疚感……”
他抱住她的裙裾,深深地將頭埋下去,也將離別的哭泣埋下去:
“我瞭解你。你不是那種為母性,而是為自由之愛而生的女人。在理智上我想告訴你,去你想要去的地方,去過你想過的生活……
“但是在情感上,現在輪到我這個卑鄙的人來承受痛苦,現在輪到我這個無恥的人來向你懇求:不要走,薩賓娜,對你的愛是我這一生最重要的事情……”
他以他的方式,脆弱、卑微、離別的痛楚、深深地連結……完成了薩賓娜對他所有的愛與恨。
他知道,薩賓娜去意已決;他知道,這個女人已完全地成熟。
第二年的夏天,暴雨季節過後,薩賓娜在維也納嫁給了一位俄羅斯籍猶太裔心理學家。
在她懷孕四個月的時候,她告訴他,她嫁給了一位溫柔的人。
而他則無比憂傷地告訴薩賓娜,反復出現在他的夢中的畫面:
“從北海降臨的可怕洪水淹沒了阿爾卑斯山,
房屋全部被沖走,
成千上萬的屍體漂浮在水中,
最終洪水變成海嘯席捲而來,
那一刻 海嘯如同廣闊的雪崩,
讓一切浸染了鮮血……
歐洲的血海……”
他將他的夢境畫成了一張曼陀羅,預言了世界大戰的降臨。
與薩賓娜分手之後,他與弗洛伊德徹底決裂,他辭去教職、陷入事業與精神的雙重低谷。襲卷而來的幻覺化作身體與精神上痛苦折磨了他數年之久。
為了拯救自己的身心,他踏上了他的危險之旅,從一九二零年起他先後前往非洲的突尼斯、阿爾及利亞、北美的印第安人區、肯亞的愛爾根山區,一直走到了埃及……
他的長途跋涉即是聽從內心的召喚,又是在尋覓人類共同的「精神遺產」——人類集體意識中的原型寶藏。
他是他那個時代,探索內在世界的哥倫布。
最終薩賓娜與自己的丈夫回到祖國——俄羅斯,加入了莫斯科精神分析學會。
作為第一代女性精神分析師——薩賓娜與她的丈夫一起為前蘇聯訓練出了一批最優秀的精神分析師,同時薩賓娜專攻的是兒童心理學,她在洛斯托夫成立了蘇維埃第一家兒童心理醫院,還開辦了一家名為“白色”的幼兒園。
斯大林的長子曾一度在這所幼兒園裡接受心理治療與照顧。
在她的努力之下,蘇聯心理學研究進入了20世紀。
致命吸引力 七1941年,納粹入侵俄羅斯的頓河畔——洛斯托夫,薩賓娜與她的兩個女兒以及其他的猶太人一起,在一座猶太教堂裡被納粹槍殺。
在同一個時期,他遭遇兩次嚴重的心臟病,幾乎喪命。那種致命程度如同子彈穿過他的心臟。
他以為他會死去,因而告訴他的一個朋友:
“當我死的時候,恐怕沒人能意識到躺在棺材中的這位老頭曾是一位偉大的情人。”
但是他活下來了,甚至比许多人都活得長。
他比弗洛伊德多活了二十一年。
當他的妻子、情人、學生都相繼離世之後,他依然平靜、健康、睿智地活到了上世紀六十年代。
他目睹了兩次世界大戰,在精神上飽受痛楚與煎熬,但同時他揭露了人類集體無意識的面紗,將全新的心理治療方法帶到這個世界,奠定了現代心理學的基礎。
在他身邊的人,那些被他療愈、影響過的病人、助手、情人與學生後來成為精神分析師與超個人心理學家的人多得不勝枚舉。
晚年的他,用石雕來打發時光。
他雕刻了一組名叫“阿尼瑪”的群像,其中有一隻彎腰的熊,用鼻子推動一顆圓球,上面的銘文是:
“俄羅斯讓球不停轉動。”
這是他獻給薩賓娜的悲傷遺言。
後記——
薩賓娜•斯皮勒林(Sabina Spielrein,1885—1941)
一位活躍而出色的心理學家,少數的心理學女性先驅之一,最先提出生命受生之本能與死亡本能這兩種矛盾的動力驅動的概念,後來被弗洛依德採用,稱為生之驅力與死之驅力。
她是啟發心理學家榮格發現每個人的內在都有男性與女性兩種心理面向的原型人物。
薩賓娜•斯皮勒林,這個曾經的女病人、後來成為歷史上的第一位女性精神分析學家,她對心理學領域的貢獻在上世紀末之前一直是被忽視乃至遺忘的。
一直到上世紀1977年,人們在日內瓦威爾遜的一座地下室內發現了一隻裝滿私人文件的紙板箱,在這些文件之中,有一個女人與心理學大師榮格、弗洛伊德的書信,還有這個女人的日記,她在日記中傾訴了她對榮格的愛情以及他們崎嶇的情感歷程。
日記的開頭這樣寫著:
我的名字叫薩賓娜•斯皮勒林(Sabina Spielrein)。
我曾經也是一個人類。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