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风市井短篇 | 贼
文 |「Z先生 」
图 |「网络(侵权删)」
一
“……沈大人?沈大人??”
“……嗯?”沈澜从记忆中回过神来,有些抱歉地扯了扯嘴角。
目光重新落到对面那张油光锃亮的老脸上,从那虚浮的谄媚下看到一丝狡猾。
“杜老板刚才说——除了些银两,还丢了什么?”
见沈澜有了反应,那一脸愁苦的杜掌柜又哼唧了起来。
他佯装着心疼似的抹了两把眼泪,指着墙上空空的地方继续说道:
“旁的都好说,只是那幅《夏云欲雨图》,那可是宋大人亲赠的,这若是丢了,怪起小的不珍惜,这小的……小的可真担待不起啊……”
“是是。”沈澜煞有介事地附和着点了点头,又围着书案转了两圈。
拿起那只青玉管碧玉斗紫毫提笔端详了片刻,似是自言自语般地说道:
“依杜老板所说的,那小贼并非不识货之人,怎就把这等好东西给落下了。”
那笔在沈澜的手里转了个圈儿,杜掌柜的小腿也跟着转了个圈。
屋外的大黄狗叫了几声,他也跟着干咳了几声:“这……兴许、兴许是没看见吧!”
“这样啊……”沈澜轻挥衣袖,心中已有了几分决断:
“行了,案子我们都记下了,杜老板等信儿吧。
天色也不早了,都收工了,管他是哪里来的贼,且等明日再断!”
“是!”
说起来这案子已经耗了两个下午,沈澜手底下的几个人早就有些不耐烦了。
眼下见他放了话,纷纷收了家伙准备散伙,沈澜带着人从院中走过,又望了一眼庭中那棵断了枝儿的桂花树。
微微蹙眉,嘴里发出:“嘶——”的一声。
话说沈澜刚调到沉溪镇时曾破过一件偷盗的小案子。
现场发现深浅不一的脚印,他便猜着偷盗之人是个跛子。
当时酒楼里的人都被暂时扣留,沈澜记起他刚进来的时候与一个女孩擦肩而过时见她的行动似乎不太方便。
正想寻她,那女孩大概是做贼心虚,特地选了一处靠窗的座位,见势不妙一跃而出给逃了。
女孩绕了半座城最后回到了城外的住所,却没想到沈澜追了一路,竟跟她回了家。
那个女孩子身材很瘦,左腿有疾,故而伸不太直。
五官虽说清秀,可脸上却有疤,显得有些桀骜。
她看见沈澜先是有些惊讶,而后特别生气地把偷来的铜板扔进了屋前的池子里。
意思大概是想告诉沈澜那铜板即便是丢了,她也绝不还回去。
沈澜见她年少,本想问她是否有什么困难所以才落得要出来偷东西。
那女孩却狠狠地说:
“你可以抓我,但不能在这儿抓我,你要是毁了我的屋子,我就杀了你的全家……”
沈澜自然是不会在人家门口抓人的,只是不知她小小年纪何来的戾气。
他抓了这么多年的贼,着实是没见过这样的主儿。
索性一屁股坐在池塘边的围栏上与她聊起了天儿,女孩防备心极重,说话的时候却已经悄悄把身后藏的小刀握在了手里。
那个案子沈澜没有抓她,临走的时候告诉她如果有什么困难,就来衙门找他,可一年过去了,那孩子从未来过。
如今杜府遭贼,丢了一些金银和一幅画。
在场能找到些许迷魂香的灰烬和一撮被树枝挂下来的卷发。
这迷魂香是自制的,破窗的位置又比寻常成年人要低。
他记得女孩的院子里种了一些乌草,而她的头发又刚好是这样卷卷的。
这么联想起来——很难不让他有所怀疑啊……
沈澜想着,眼睛不自觉地眯了起来。
他抽出腰后的扇子,对手下的人说了一句:“你们都回吧,我去趟别处。”
与他亲近些的苏誉多问了一句,他却只摆摆扇子,独自一人去了。
二
一年未见,那破屋几乎没什么变化。
沈澜远远闻着一股肉味,悠然地吸了两下,可才进到院子就看那丫头一个哆嗦踩着椅子上了桌子。
要不是沈澜及时收回了那踏进屋子的脚,她手里的半只鸡骨头怕是已经扔到了他的脸上。
沈澜立刻把手举到耳边,弯了弯手指,示意她不必惊慌。
而那女孩的嘴里还含着半只鸡腿,大大的眼睛充满了敌意。
大概是后来认出了沈澜,脸色才有一丁点儿地缓和,嘴巴也继续嚼了起来,把那鸡肉咽进了肚子里。
“我只是来问问,前几日你可走了杜掌柜家?”
“我没有,你没证据别想诬赖我!”
女孩还是一如既往地防备着。
沈澜倚在门边儿用扇子指了指她的鞋面儿:“你走的时候踩到了杜掌柜家的狗屎,你不知道吗?”
女孩下意识地抬起脚去查看鞋底,发现两脚空空才反应过来着了他的道。
她正抓起桌上的骨头准备教训沈澜,却听他摆着手说:
“哎——我不是来捉你的,我就是想问问,桌子后面的墙上有幅画,你见着没?”
“什么画?我只找到两块银子,你就是抓了我,也不过蹲两天牢房!”
女孩见瞒不过他,索性招了。
沈澜望着桌上那干瘪的鸡屁股,和四周这家徒四壁的模样,也不觉得她会说谎。
“别偷东西了,今日翻墙上树还利落,明日长高些院子里那桂花树枝就承不起你了。”
沈澜寻遍了身上带的贴身之物,最后目光落到手中折扇上。
他把扇子放到离他最近的木头椅子上,对她说着:
“你要是真有困难,就拿着扇子到衙门找我。”
女孩看看扇子,又狐疑地在他身上来回打量了一圈,继而说道:“我不要扇子。”
“那你要什么?”
“我要你腰上藏的那把刀!”
三
沈澜在当铺里找到了杜掌柜丢的那幅画,听说是个家丁模样的男人前来典当的。
沈澜记得杜掌柜的儿子嗜赌,如此联想来,就通透了一切。
他拿了两块银子,托人给杜掌柜送去,声称是大黄狗埋在院外被人翻了出来,其余的他自己应该明白。
案子已了,衙门又闲了下来,他每日不过在街上走几圈,大多也都相安无事。
可这日,却是又闹了贼,还是个在大街上明抢的贼。
沈澜原想结了案子去买只烧鸡给那丫头送去,那日见她吃的还是个隔了夜的,确实可怜。
可手里的鸡还没拿稳,就听见后面有人喊“抓小偷”。
继而就有个小个子风风火火地穿过人群,把他手里的烧鸡撞到了地上。
那人顾不上看他,一个踉跄后继续没命地逃。
沈澜看她身形眼熟,又身为捕快自然而地追了上去,大约到了内巷,才把她逼近了死胡同。
又是那个丫头!
她气喘吁吁地被逼在墙边站着,气鼓鼓的脸连看都不看沈澜,这次连沈澜也动怒了。
他明明告诉她有困难可以找他帮忙,却为何还要做这种偷鸡摸狗明抢明夺的事?!
“你可以啊,改抢了!”沈澜的话里有责怪的意思:
“我不是说了饿肚子了就来找我,为什么还要去抢别人的东西?!”
女孩背在后面的手不停地搓揉着抢来钱袋,她咬牙切齿,憋了半天,扬起脏兮兮的小脸儿吼道:
“偷来的钱是我的,你给我的钱却是你的!我天生就是个小偷,你放我一百次一千次我都会再去偷!”
她从小孤苦,没有讨生活的本事,只能在垃圾堆里找吃的。
她试过替人做苦工,结局却是被骗,
她也试过去要饭,最后要到馊的吃了差点丧命,
从小到大,所有看起来的善意最后都会让她吃大亏。
慢慢她便明白,别人的给予,都是要索取的。
所以她宁可去偷去抢,宁可自己作恶害别人,也再不愿被别人所害。
这世上谁都想做好人,可生活逼得人不得不作恶,别人怪她偷抢拐骗,她去怪谁让自己生活得如此艰难?
“……你们这些自以为是的人,总以为一点帮扶,一些赏赐就会让别人觉得是个好人,其实只是惺惺作态而已!”
女孩吼完,把手里的钱袋狠狠地丢了出去,就像当初把铜板丢进池塘。
那个小小的钱袋在空中飞过,落到了不知什么地方。
她眼睁睁地看着,肩膀开始颤动,最后蹲下身,把脸埋进臂弯,难过地哭了起来。
当初她丢了铜板,待沈澜走后又挽了裤腿在池塘里找了半天,尽管衣服湿透还高烧一场,可好歹是把铜板从泥巴里又捡了回来。
可如今,她战战兢兢好不容易才偷来的钱,就这么被她丢了,什么都没剩下,一个铜板都没剩下。
漏雨的屋顶已经没一处好地儿,而她的肚子,也又要饿上几天了。
她在沈澜面前是赌赢了这口气,可除了这个,就只剩下委屈和绝望后悔了。
四
沈澜把自己的钱袋解下放在那丫头脚边后便一言不发地离开了。
那个时候他着实不知道该对她说什么,也着实不知道该不该抓她。
沈澜离开那个巷子后病了一场,也并不是多么严重,只是借了风寒的由头罢了衙门的营生,在榻上躺了几日。
他的爹娘都是商人,从小给他富足的生活,念书、习武,长大也由着他做了他最想做的捕快。
从小到大,沈澜的善举一定会换来好报,所以他从不相信什么样的心是换不回来的。
如今才明白,不是所有人,从一生下来就是被爱着的。
从前他觉得做捕快快乐,因为可以将坏人绳之以法,也可以帮助有困难的人走出困境。
可是现在,他觉得有些无力了,他做了所有能做的,却“救”不了那个女孩。
也许真如那个女孩所言——他只是为了感动自己罢了。
沈澜在家里多赖了几日,再不回衙门便说不过去了。
可他才刚回衙门,苏誉就问他是否丢了什么东西,见沈澜说不出,他便将一把匕首从屋内取了出来。
“怎么会在你这儿?”
苏誉听他这话,以为是他都不曾察觉自己丢了东西:
“还说呢,前几日一个小叫花子到衙门说要找你,我见她手里拿着这匕首是你爹送给你的断不会轻易交给旁人,便多问了几句。
谁知那小叫花子凶得很,拒不承认不说,还险些伤了咱们几个兄弟……”
“她在哪?”沈澜心中有不好的预感,还不等他这焦灼的心放缓,就听那个刺耳的字眼从苏誉的嘴里传来。
“死、死了……”
死了?
沈澜不敢相信自己所听到的,那个小丫头就像根野草,尽管整日在大风里刮着却坚韧得很——她怎么会死?
“我本想把她关进大牢等你回来再说,谁知她……她在牢里吞金自尽了……”
沈澜的脑中像有轰隆隆的雷声响过一般,他万万没有想到那丫头会到衙门找他。
以她那样的性子,定是有万不得已的事才会来。
她不相信任何人,唯独信了他一回,可他却像那些骗了她的人一样……让她失望了!
“她在哪……”
沈澜的心不住地颤抖,她一定很恨,恨自己又瞎了眼信了人。
她是贼,她就不应该相信个捕快,这世上任何的善意都是有代价的,这一次的代价就是她的命!
苏誉被他的样子惊到,小声地回了一句:“还在牢里,你今天再不回来,就要丢后山了……”
沈澜二话不说下到牢中,远远看见那个瘦巴巴的身体躺在破败的杂草堆里。
闭着眼睛一动也不动,那个潮湿阴暗的地方连一点光都照不进去,就像她的心,一点善意都不会接受。
沈澜抱起那个小小的丫头,如今她的身子就像她的脾气一样硬。
抱在怀里,就算发沉,也比童年的少女要轻上许多。
“你可以抓我,但不能在这儿抓我,你要是毁了我的屋子,我就杀了你的全家……”
沈澜抱着她,一路从衙门走回城外的破屋。
她这辈子也就只有这么一处依靠了,受了多大的委屈,也最终都会回到那里……
可沈澜才到那处,就发现几个工匠围在屋旁,把原本就摇摇欲坠的房子给拆掉了。
破屋,已成废墟。干活的男人认出沈澜来,走上前来想与他攀谈。
看见他怀中抱的小人儿,才疑惑地问道:“这丫头不是把房子卖给我走了么,怎么……怎么……”
他看着那女孩一动不动地样子,战战兢兢地伸手去探她鼻息,还未靠近,就被沈澜躲开了。
“她卖了多少钱?”沈澜强忍着颤抖的声音。
“我给了她一块金子,连房子带地——我听说她要还别人的钱,所以才卖了房子……”
那人的话在田间散开,沈澜已听不下去。
他想起她赌气往池塘里丢铜板的样子,又仿佛看到她气鼓鼓地把金子塞进嘴里——哪怕毁掉它,也绝不给他。
这世上,不是所有人都是被爱着的……
太阳落到了远处的天边,仿佛这世上所有的人都要停下准备歇息。
沈澜紧了紧抱在怀中小小的人儿,目光涣散地往屋子的方向走去。
——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