韶时赋
“在下叶清离,太子伴读。”
那是赢疏第一次见叶清离,彼时他还是个处处依附于太子哥哥的不受宠的小皇子。
叶清离眉目清俊,一身玄青曳地长袍,气质冷冽,恰应了那名字,待人冷淡疏离。
那时正是隆冬腊月,楼阁外大雪纷飞,腊梅枝上覆满了雪,红白相映,煞是好看。一身艳红大氅的小少年抱着一个暖手的小手炉,从温暖的里屋飞奔出来,兴奋地扑到太子赢邑的身上,欣喜地喊着“太子哥哥”,好一顿撒娇,被赢邑从怀里抱出来才发现旁边还站着个人,不由得有些脸红羞涩,讷讷地应了声,“我是六皇子,赢疏。”
叶清离淡淡地应了声,朝他作了个揖,便不再开口。
赢邑将赢疏的大氅稍微紧了紧,嗔怪道:“天气寒凉,在里屋坐着等我便是,何必要跑出来,冻坏了身体可有你哭鼻子的。”
赢疏笑呵呵地答道:“阿疏太想念皇兄了,便等不及要见到你。”
赢邑报以无奈一笑,把赢疏往怀里搂紧,赢疏便偷偷地用眼角余光打量叶清离,见他也正看着自己,不由有种被抓住偷看的羞耻感,往太子怀里钻了钻。
此后,赢疏时常见到叶清离,他总是跟在太子赢邑身边,眉眼清冷地帮他打理着琐碎的一切,不多一言。
日子久了,赢疏和叶清离熟捻起来,便也不再拘束,他唤他“清离哥哥”,而叶清离总抱以温柔浅淡的轻笑。
酷暑盛夏,皇宫中冰块需求量增多,韶时宫的宫女发现,宫里的冰块份例不足,去询问得知,最近荣宠极盛的宁贵人暗地里扣下了送往韶时宫的冰块。
赢疏的贴身小太监常春去找宁贵人理论,谁曾想,竟一去再也没有回来。
宁贵人的心腹宫女来到韶时宫,趾高气扬地扔给赢疏一团布袋,阴阳怪气地留下一句:“不过是贱婢生的野种,还真把自己当贵人了。”
赢疏抿唇揭开那团布袋,里面是血肉模糊的双手,他当场被这景象逼得呕吐不止,晕了过去。
当夜,赢疏发起了高烧,韶时宫里乱做一团,大宫女怜思跪在他床前急红了眼。
“殿下你等一等,奴婢这就去请太子殿下过来。”
赢疏喊住了她,让她别去。
怜思看着双颊烧的通红的赢疏,眼泪都快流出来了。她这个小主子,从小身体就不好,不得皇帝宠爱,只有太子愿意照顾他,关心他,对他好,但东宫事多,太子也不能无时无刻陪在他身边,这也就给了那些人欺负他的机会。
“我无碍,去请个寻常大夫即可,吩咐下去,别让我皇兄知道。”赢疏嗓音沙哑,他觉得浑身滚烫,喉咙火辣辣地疼,但即使是烧的迷迷糊糊的,他也知道,这件事不能去找太子。近日宫中传言,太子之位不稳,这种紧要关头,他不能让他的太子哥哥因为他和皇帝闹矛盾。
“殿下!”怜思急红了眼,却也只得了赢疏一句“下去吧”。
怜思走后,赢疏便彻底昏睡过去。
半夜,他迷迷糊糊间,感觉自己的脸贴上了一片柔软冰凉的物体,舒服极了,他忍不住贴得更紧,朦胧的双眼仅看到一片玄青的衣角,然后便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第二日醒来,高烧已退,他四肢酸软无力地下床,宫女来传,韶时宫里有人送了一些冰块过来,足够支撑一整个盛夏。
他以为是太子得知了此事,唤来怜思询问,怜思却说韶时宫并无人向太子报信,他又问冰块从何而来,怜思却并不知晓。
不经意间,赢疏想起昨夜梦见的那片玄青衣角,心里隐约有了一个答案。
这日,荣宠极盛的宁贵人被皇帝当场捉奸在床,处以极刑,闹得宫里人尽皆知,皇帝丢了颜面,竟因此一病不起。
一时间宫中大乱,太子瞬间变得忙碌起来,有时十天半个月也见不到他,赢疏不由有些怅然,不过让他开心的是,叶清离来韶时宫陪他的时间多了起来,有时候是一个早上,有时候是一个下午,有时候甚至陪他一整天。
叶清离仍是那副清冷疏离的模样,但他眼角眉梢晕开的温柔笑意却也掩藏不了他愉悦的心情,赢疏会喊着他“清离哥哥”缩在他怀里撒娇,而叶清离会温柔地轻抚他的额角,唤他“阿疏”。
皇帝病重,宫中大臣请求太子立妃为皇帝冲喜,一时间,宫中张灯结彩,热闹非凡。十里红灯不灭,铜钟鼓声长鸣,一曲龙凤呈祥与歌舞齐平,红锦玉冠的太子赢邑和新迎娶的太子妃在众人的欢笑声中举行成婚大典。
人群簇拥中,一身绯色华服的小少年依偎在另一个玄青锦袍的少年身上,眼尾发红,眼角是未干的残泪。
赢疏被叶清离抱在怀里,声音闷闷地说:“太子哥哥成亲了,以后他就不是阿疏一个人的了,”似是想到了什么,他抬起头对上叶清离满是怜惜的眉眼,指尖捏着叶清离的锦袍,轻声问道:“你以后也会像这样娶亲,到那时,你还会像现在这样时常陪着我吗?”
叶清离似乎是没想到他会这样问,愣了半晌,用指腹擦去赢疏眼角的残泪,把他抱得更紧,紧到赢疏贴着他紧实的胸膛上能听见他“咚咚”直跳的心跳声,他听见他胸腔传来的声音,低沉而清晰,他说:“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这一年的雪下得很大,宫里人都说,老皇帝会撑不过去,但奇迹的是,老皇帝熬过去了,太子和众臣商议,等来年开春,要带着太子妃去灵庙为老皇帝祈福。
太子自成亲之后,或许是因为新婚燕尔,事情也没那么多了,赢疏带着拜礼去东宫见哥哥嫂嫂。
太子妃尹氏是丞相的幼女,温婉端庄,和太子举案齐眉,相敬如宾,但赢疏总觉得他们之间少了点什么,感觉不像是夫妻,倒像是陌生人,赢疏没去多想,他凑到太子身边,好一顿“哥哥”地叫,惹得太子无奈地摸摸他的头。
赢疏余光四处搜寻,状似不经意地询问:“最近怎么不见清离哥哥?”
赢邑愣了一下,神色莫名了一瞬便恢复如常,他调笑道:“阿疏以前总是太子哥哥太子哥哥的喊,怎么现在太子哥哥在你面前你却要去找清离哥哥了。”
赢疏瞬间闹了个大红脸,埋怨道:“皇兄你莫要取笑我了,我就是随便问问。”
赢邑不可置否,回答说:“我让清离去办点事情,过几日才回来。”
赢疏闷闷地点了点头,“哦”了一声,赢邑叹息了一声摸了摸他的头,眼神中带着别样的情绪,赢疏有些莫名。
“花灯节”来临之际,赢疏披着一件狐皮大裘,坐在皇城的长阶上,望着宫廷内外灯火如昼,心里正想着叶清离什么时候才会回来。一阵寒风袭来,他下意识想把自己裹得更紧些,倏地被一阵清冷的气息环绕,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他抬起头发现是多日未见的叶清离,顿时一阵委屈涌上心头,眼尾禁不住就发红,刚想责怪他坐在外面受冻的叶清离慕地一阵心疼,把怀中人搂的更紧了些,赢疏转过身趴在他胸膛上,声音闷闷沉沉的地说:“你怎么才回来,我都好几天没见着你了。”
叶清离轻抚着他的后颈,回答说:“我去办点事情,现在办完了,我不会走了。”赢疏在他怀里轻轻点了点头。叶清离直接将他抱起,用大氅将他裹得严严实实,赢疏要挣开,被叶清离制止了,他说:“你身体不好,受不得冻,以后别到处乱跑了。”
赢疏下意识想反驳,但看到叶清离担忧的眼神时住了嘴,乖乖地点头。叶清离朝他温柔一笑。
是夜,宫中灯火通明,叶清离来找赢疏,说要带他出宫去看花灯,赢疏开心极了,挑了件艳红的锦袍穿上,便随叶清离出宫了。
叶清离似是也特意换了衣裳,不再是那玄青,而是穿了件白袍,衬得肤色温良如玉,一白一红走在熙熙攘攘的闹市中,自成一道风景。
赢疏被这京都里各色各样的花灯迷了眼,嘴角的笑意一直没有停过,他拉着叶清离去猜灯谜,放湖灯,对一切都充满了好奇,而叶清离一直一直看着他,繁华世界在他眼里远没有面前人那样有色彩,他任由赢疏牵着他的手走过大街小巷,缭乱的风景在他身前身后,但他眼里始终唯有一人。
火树银花下,赢疏突然转过身,抬起头,眼睛直直地盯着叶清离,叶清离也看着他,眼里是他清晰的绯红身影,突然,赢疏殷红的唇瓣微张,似笑非笑地,轻轻吐出了几个字,“你喜欢我。”
不是疑问,而是肯定,叶清离的心顿时一震,有些慌乱,他下意识握紧了双拳。
他努力想从少年的表情中找寻些什么,比如厌恶,比如轻蔑,但是什么也没有,他看到他眼里星星点点的光亮,终是无奈一笑,缓缓点了点头。
谁知面前的少年嘴角突然咧开,开心地扑到他怀里,搂紧他的腰,喜悦之情溢于言表,赢疏抬起头看向他,满眼都是他,他说:“那我们这算是两情相悦了。”
叶清离悬着的心在这一刻彻底放下,满城灯火下,他缓缓靠近那张无数次出现在梦里的双唇,轻轻地碰了碰,浅尝辄止。
“花灯节”过后,赢疏越发黏着叶清离,每时每刻都想见到他,一个时辰不见心里就想得慌,叶清离也总是尽快打理完手中的事务,一心一意地陪着他。
灵庙祈福,太子带着太子妃和诸位皇子前往寺庙。一行人浩浩荡荡地来到灵庙,于佛堂之中下跪祈福。
赢疏和叶清离跪在一起,他抬眸望望大佛,眼角余光又看向身侧的叶清离,默默在心中许下心愿: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吾身长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年年长相见。
天有不测,人有祸福,当众人还在灵庙祈福时,宫中传来消息说老皇帝已然驾崩,太子携太子妃迅速赶回,岂料途中遇刺,随从被尽数斩杀,太子和太子妃不知所踪。
当赢疏从梦中醒过来的时候,王朝已经变迁,赢家王朝不复存在,旧朝复兴,前朝太子登基称帝,建立新朝。
宫中四处传言,新皇囚了先帝的六皇子做禁脔,锁在韶时宫里夜夜宠爱,在朝堂上公然否决大臣们纳妃的提议。
而此时的韶时宫内殿,芳香四溢,艳丽奢靡,艳红的帷幔里,柔软的床榻上两具身体紧紧纠缠在一起,三千青丝铺满整个褥子,喘息和压抑地低吟交织在一起,暧昧的声响让守宫殿外的守门宫女经不住面红耳赤。
结束之后,叶清离抱着赢疏去浴池中清洗,容色昳丽的少年似乎已经筋疲力尽,软软地任由叶清离抱着,雪白的肌肤上处处可见暧昧的红痕,被叶清离一触碰便又浑身战栗,嘴边不由自主的溢出浅浅的嘤咛,惹得叶清离再一次覆上去,狠狠地宠爱。
夜色微凉,叶清离自身后抱着赢疏,双手紧紧搂住他,像是紧紧抓住随时会消失不见的东西。月光洒在床面上,赢疏缓缓睁开双眼,眼泪自眼角倏地滑下,落入柔软的枕下,消失不见。
赢疏没再同叶清离说过一句话,整日待在韶时宫里,看着庭前花开花落,双目无神,失了往日的神采奕奕。唯有每一个夜晚,在叶清离狠狠地冲撞下会受不住开口求饶,叶清离一边动情地唤他“阿疏”一边下身狠狠地顶撞,撞得他失了神,忘记了国仇家恨,忘记了叶清离的欺骗,只想在此刻和他在欲海里沉沦。
又一次缠绵过后,叶清离自身后环住他,头靠在他的肩上轻吻他的后颈,在他耳边说着动人的情话。叶清离以前是何其清冷寡言的人,如今绞尽脑汁地找许多话和他说,虽然从来得不到他的回应,但他仍旧温柔地在他身旁低语,这一夜,叶清离说:“阿疏,我们成亲吧!”
赢疏抿紧双唇,不发一言,早已沉睡的心却第一次有了波动,轻轻在胸腔里跳动,彰显它的存在。
翌日,新皇在朝堂上再一次拒绝了纳妃的提议,并宣布自己要立一男子为后,大臣群起反对,闹得不欢而散。
赢疏正盯着窗外枝头上的小鸟发呆,偶然听见几个宫女在议论,不甚在意,却在突然听到关于叶清离的事情时凝住了心神。
其中一个宫女说:“这新皇才登基不久,却屡次在朝堂上和大臣们不对付,我听到好几个大人私下里偷偷说新皇无视朝纲,昏庸无道呢。”
另一个宫女接话:“我也听说了,据说是为了那个前朝的什么六皇子,这皇位还没坐稳,大臣们的忠心怕是却要消耗殆尽了。”
“要我说,这六皇子就是个狐媚子,一个男人居然也愿意雌伏于令一个男人身下,这个男人还是他的灭国仇人。”
几个宫女冷嘲热讽着走远,赢疏呆呆地看着窗外,猛地觉得喉头腥甜,不由咳嗽了一声,拿起手帕擦拭,却不想手帕沾染上了血迹,红得刺目,赢疏心顿时咯噔一下,沉了下去。
是夜,叶清离抱着他好一阵折腾,许是近日事多,忧思疲惫,叶清离像往常一样环住他后就睡着了,没有发现,一直背对他的人悄悄转过头来,透着月光细细地描摹着他的眉眼,似是要将他的样子深深刻在脑海里。
良久,赢疏慢慢凑过去,轻轻吻上他眉眼,鼻子,和唇瓣,不多时,泪水模糊了他的双眼,他看着熟睡的叶清离,用只有黑夜才听得见的声音说:“清离哥哥,我愿意的。”
睡梦中叶清离似是察觉到了什么,嘴角轻轻上扬,满面温柔。
三日后,良辰吉日,天子力排众议,要迎娶男子为后,晴空万里,天朗气清。
赢疏穿上一身艳红的衣服,任由宫女为他戴上发冠,华贵非常。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赢疏有种恍如隔世之感,曾经自己看着太子哥哥娶妻成亲,如今轮到自己却早已物是人非。
他起身屏退身旁的宫女,说想出去走一走,一边走一边忍不住地咳嗽,鲜血染红了手帕,他轻轻握起,缓步走着,慢慢地,他就走到了城楼上,繁华的都城尽收眼底,他站到栏杆上往下看,顿时一阵晕眩。
他偷偷瞧过大夫,大夫说他本身体质孱弱,再加上忧思过度,积郁成疾,咳血代表他已无多少时日。他想起了曾经听宫女们背地里讲的闲话,想起了幼时被父皇冷眼相待,想起了太子赢邑总会在他偷偷哭泣时递给他一块糖糕,告诉他有哥哥在没人敢欺负他,最终却忘不掉的是第一次见到叶清离时的场景,或许那时的相遇就已经注定了他们今生的纠葛。
他看到远处一身红衣的叶清离正朝自己飞奔过来,神色慌张,清冷的眉眼染上惊惧之色,双眼猩红,恍若下一秒便要哭出来。他揪着的心顿时放松下来,他扯了扯嘴角,朝叶清离勾出一抹难堪至极的笑容。
管他什么前朝太子,国仇家恨,他其实都不在乎,他在乎的是那个一直对他好的太子哥哥,他在乎的是那个待人疏离却对他温柔至极的叶清离,如若两者冲突,他该如何选择呢?
好在上天已经替他做出了选择,他不用纠结,或许这一切,唯有他的离开才能终结。
再见了,清离哥哥,下辈子,不要再爱上我了。
赢疏纵身一跃,叶清离飞奔过来只堪堪抓住他一抹衣角。
鲜血混着残阳染红了半壁皇城,叶清离呆呆地看着空空的双手,良久,爆发出一阵绝望的嘶吼。
是夜,刚登基不久的新帝,在精心准备的婚房里呆呆地坐了一整晚,一夜之间,满头青丝尽数染白。
后来,龙椅还没坐热的新帝让位给一个宗亲稚子,自己转瞬消失于皇都。
郊外的青山上,一座新坟边,满头白发的男子失神地抚摸着碑上的刻字,眼泪一滴一滴地落下,触手尽是湿滑。远处走来一对男女,若是赢氏王朝还有人在,一眼便可认出,这是在那场灵庙遇刺中消失的太子与太子妃。
赢邑带了一壶清酒,洒在墓前,尹氏放下手中的一捧鲜花,两人歉疚地看着仍对着墓碑失神的叶清离,跪下磕了三个响头,终是不忍打扰,转身离去,于岔路口分道扬镳。
青空之下,唯有那满头白发的男子,紧紧抱着墓碑,喉咙里发出哀婉的低泣,似要与其共枕,在此长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