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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雪来

2017-02-09  本文已影响0人  叶倾璃
等雪来

文/叶倾璃

【一】

   她叫雪裳,一个诗情画意的名字,一个目不识丁的女子,因不懂曲意逢迎而活在醉花坊的最下层,平日给花魁红牌端茶递水,间或伺候两个点不起红牌的客人。

   他叫肖乾,身为当朝二皇子他才华横溢,作为大安战神他征则必胜。常年出塞,回朝便流连烟花巷,风流不羁。

   霓燕乃醉花坊花魁,是肖乾的旧相好,今日听闻肖乾得胜归朝,连忙梳洗换装,以最美的姿态迎了出去,怎料在门外看到了这一幕?

   雪裳怕是又因为不会伺候被客人打了出来,伏在走廊上衣衫不整,发髻歪斜,红肿的小脸上还残留着泪痕。适逢肖乾过来路过此处,心好地将她扶起,看到她的脸时似有怔愣,当即解下自己的红色披风将雪裳裹住,笑意涔涔地让一路迎他进来的鸨母为他准备一个干净的房间……

   围观的客人和姑娘哗然,鸨母却是暗地里给雪裳递了一个眼神过去,继而陪笑着去安排厢房。

   肖乾半搂着怔愣的雪裳进了厢房后外面当即喧闹一片,嗤笑雪裳祖上积德才走了这么一个狗屎运的有之,借机讥讽霓燕被下贱坯子比了下去的亦有之,一时间人声鼎沸好不热闹。对此,霓燕只是不名意味地笑一声后便转身回了房,将门合上。

   雪裳有些坐立不安,已经小半个时辰了,肖乾带她进屋以后便唤小厮拿来消肿药物打来热水,并且亲自替她热敷。十五年来,从未有人对她如此殷切过,雪裳当然受不住,正欲婉谢肖乾好意却被他按住。

   常年舞枪弄棒的手带着一层薄茧,轻轻捂在她红肿的半边脸上,疼痛中渗入丝丝暖意。

   他问道:“经常如此?”

   她垂眼,答道:“雪裳不会伺候人,客人打骂是常有的事。”

   他的眸中闪过一丝不忍,旋即恢复了清明,笑道:“雪裳?好名字,为何我以前从未在醉花坊见过你?莫非你是新来的?”

   “雪裳是被贩卖的弃婴,虽自小在醉花坊长大,但地位卑贱,殿下自然不会注意到雪裳。”

   “呵……”肖乾失笑,他虽花名在外,但入了这烟花巷却无人敢如此明目张胆地称他为殿下,如此看来,此女非但不会伺候人,而且不谙人情世故,也难怪会落得如此境地。

   见肖乾笑得诡异,雪裳心下一惊,误以为他当自己撒谎,急得起身就要下跪:“雪裳所言句句属实,请殿下明查。”

   肖乾连忙伸手把她拉起来,道:“我并未疑你,你不必惊慌。”

   闻言,雪裳暗暗松了一口气,却仍旧是拘谨地不敢落座,立侍在一旁。

   见状,肖乾不由打趣道:“你这般怕我作何?我又不会吃人。”

   雪裳默不作声地又往前移了小半步。

   此女着实有趣得紧,肖乾嘴角笑意俞浓,问道:“你自小待在这坊内,莫非鸨母未曾授你琴艺舞技借以讨好客人么?”

   “雪裳愚笨,只学了几首小曲和些许软舞。”

   “那便给我跳一支罢!”

   雪裳为难:“雪裳没有专门的乐师,怕是要扫了殿下的雅兴。”

   肖乾唤小厮取来自己的洞箫,款款笑道:“无妨,今夜,我来做你的乐师。”

【二】

   听闻二皇子把雪裳带入房后便与她曲舞合鸣了一夜,天色泛白便回了宫,醉花坊的姑娘对雪裳又是一阵讥笑,如此大好的飞上枝头的机会她都不懂得把握,难怪只能给霓燕端茶递水。

   雪裳打小被欺凌习惯了,自是对这些冷嘲热讽毫不在意,仍旧每天低眉顺眼地伺候着醉花坊的姑娘和进出的客人,只是有细心人发现她总是会时不时地向外张望,隐约在期盼着什么。

   三日后,肖乾重游醉花坊,鸨母一面带着一群花枝招展的姑娘迎上去,一面招呼人去唤霓燕下来。

   肖乾仍是带着三分款款的笑意任由众女簇拥着他往脂粉味俞浓的里面走去,走到一半他却顾自驻了足。只见他在众人疑惑的目光中冲不远处的廊柱招了招手,唤道:“雪裳,过来。”

   众人望去,那半躲在廊柱后往这边张望的粉衫女子不是雪裳却又是谁呢?尽管她身上已然穿戴着自己最好的衣饰,但在诸多风尘女子之中还是显得朴素如莲。听得肖乾唤她,她方才莲步轻移,来到肖乾面前福了福礼。

   肖乾但笑不语,伸手拉过她纤细的手腕,径直把人拉上自己的马车。

   小厮把一锭白银放在鸨母手中,道:“我家爷有事要和雪裳姑娘商谈,还请妈妈行个方便。”

   话说这厢肖乾把人带到了皇城最为富庶的长宁街,那日正值七夕,墨染的夜空中河汉如练,月明星稀,长宁街上才子佳人齐聚,街道上摩肩接踵,处处张灯结彩,好不热闹。

   雪裳从未出过醉花坊的大门,自然是对什么都新鲜得打紧,东摸摸西瞧瞧,如同一个涉世未深的孩童。她要去哪儿、要做什么肖乾都依着她,宠溺的眸光中时时压抑着不忍的情愫。

   千雀楼乃一七层宝塔,飞檐兽纹、龙脊鸱吻,顶层视野开阔,乃是皇城第一观景圣地。肖乾将雪裳带到此处观赏七夕的烟花盛会,雪裳自然是乐不可支,兴致勃勃地伏在雕栏上观赏。

   七彩缤纷的烟火在浓重如墨的夜空中绽开,在雪裳澄澈如水的眸子中洒满了细碎的光芒。雪裳笑道:“殿下你看,那朵银色的……真美。”

   肖乾看着雀跃的她,情不自禁地靠近,将她拉入怀中,轻轻地拥着。

   “殿下?”她婉转的声音伴着天边轰鸣的烟花绽裂声传来。

   “你可愿在这千雀楼上再为我舞一曲?”

   “雪裳,愿此残生只为君舞,为君唱……”言罢,宛如柔夷的手轻轻推开了他温暖的怀抱,雪裳飘着绯云的小脸上笑靥如花。

   起步,踢腿,旋转,下腰……

   肖乾取出别在腰间的洞箫,轻轻吹奏,箫声呜咽萧索,和着她清丽的歌声,在千雀楼上荡开,晕染入夜色中。

   如今二皇子肖乾专宠醉花坊的雪裳在整条烟花巷已然是人尽皆知的,连醉花坊的鸨母都对她礼让三分,更遑论先前那些欺凌雪裳的姑娘和小厮了?

   雪裳却并不为此而高兴半分,除了歌舞她什么都不会,只好日日待在自己的屋内练习新的歌舞,惟盼下次见面能跳给殿下看,博君一乐。

   那日,霓燕带着一个半红的姑娘去雪裳的房间坐坐,说及近日频传边关战事吃紧,霓燕关切地问道:“我记得那位爷可有一段时间没有来了罢?”

   “听一位大人说,那位爷近日在城外点兵,怕是又要征战塞外了罢!”那姑娘接道。

   闻言,雪裳端着茶盅的手猛地一抖,竟将滚烫的茶水洒出了些,溅在了那白皙如玉的藕臂上,烫出了几粒红印子。

   霓燕安抚似的拍了拍她的手背,道:“你也不必担心,那位爷吉人自有天佑,定会平安归来的。”

   “那可未必。”那姑娘樱唇一撇,“听说此次是与北方匈奴交战,那匈奴骁勇善战,此次更是占尽天时地利人和,大安能否得胜,还未可知呢!”

   此番言论将雪裳唬得小脸煞白,灵台一空,直问道:“姐姐,我能否随军照顾殿下?”

   “胡说,自古哪有女子随军的道理?”霓燕虚扬了手作势要打她,却道,“你赶紧给我打消这个念头。”

   那姑娘却掩唇笑道:“雪裳要想随军也未尝没有法子,你去做那逆旅妇人便可。”

   话音未落,霓燕半扬的手便落在了那姑娘脸上,只听她厉声斥道:“真真是个心肠歹毒的坯子,你自己怎的不去?滚出去!”

   那姑娘红了眼圈,捂着红肿的脸唯唯诺诺地退出了雪裳的房间。

   “霓燕姐姐,何为逆旅妇人啊?”

   霓燕眼神一变,却仍是半笑道:“说得好听那叫逆旅妇人,说难听点便是营妓,你休要听那下作的娼妇长舌。”

   雪裳诺诺地给霓燕重新斟了一杯清茶,垂着眼不作言语。

   两日后,一袭红装的雪裳随着大安军队开拔,与另外几个花枝招展的姑娘同乘一辆马车,颠颠簸簸地任自己踏上了长达半年的黑暗旅途。

【三】

   当肖乾无意中发现作为营娼随军的雪裳时,她正麻木地躺在一个士兵身下承欢……

   她依旧是那般的不会伺候人,士兵骂骂咧咧地在她身上驰骋。半年的硝烟蹉跎了她姣好的容颜,战火将她眸中的纯澈焚烧殆尽,她如花的笑靥亦被生不如死的生活生生折断,零落成泥。

   那是肖乾第一次斩杀自己的士兵。在一干属下的震惊中,他解下自己的大红披风将赤身裸体的女子裹住拦腰抱起……

   雪裳在肖乾的将军帐里休息了两天两夜,双眸紧闭,只字不语,如同死人一般躺在床上。肖乾每次回帐都要将她搂入怀中,听着她的心跳,感受着她的呼吸,唯有这样,他才敢确定她还活着。

   他不逼她说话,滚烫的液体却从她闭阖的眼睑中淌下。

   殿下,为何你每次都是在雪裳最不堪之时出现?为何你不嫌弃这破败的身子?

   她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问道。

   他却轻声道:“雪裳,我带你去骑马可好?”

   不待怀中人反应,他便将人抱着出了中军帐放在自己的爱马上,然后翻身上马,攥紧缰绳,将怀中人护好,扬鞭东去。

   春寒料峭,东风如刀,雪裳闭上眼下意识地往肖乾温暖的怀中靠了靠,肖乾急忙拉过披风将人罩起来,半搂着她继续前行。

   那夜月色清冷,银辉跌落旷野,溅碎成满天的星光。肖乾抱着雪裳坐在马上赏月,怜爱地吻着她的发髻,轻声问:“雪裳,为何要跟来?你可知,若我那日没有遇见你,你便会被他们生生折磨至死?”

   空旷的草原上掠过呼啸的夜风,周围是死一般的沉默。片刻后,就在肖乾以为等不到她的回应之际,怀中的人却反搂住了自己的脖颈,一字一句轻如云烟,却沉重如山。

   “恨不同生,惟求同死。”

   肖乾怔了又怔,半晌,嘴角噙起了暖暖的笑意:“我可还舍不得死。更何况,我可是大安的战神,征则必胜,谁能伤我分毫?”

   怀中人又陷入了沉默,似乎方才说那八个字已然耗尽了她所有心力。

   “明日我便派人送你回醉花坊……”

   怀中人猛地扬起小脸,眸中满是惊疑。

   “休要多想,你且在醉花坊等着,待大雪满城,我必大获全胜,踏雪而归。”

   便是这个承诺支撑着雪裳在醉花坊里无数个凄风苦雨的日子。霓燕发现从战场上回来的雪裳不会笑了,每天都将自己紧锁在屋内,若非自己时常带人前去她屋内坐坐闲扯几句,她怕是会连话也不会说了。

   “十月份,要下雪了罢?”雪裳望着窗外光秃秃的老树呢喃道。

   “今年的冬格外暖些,怕是要等到十二月才下雪罢。”霓燕漫不经心地答道。

   雪裳又恢复了沉默,垂眼不语,葱白般的指轻轻摩挲着杯沿。

   又过了几日,雪裳听人道前线战事吃紧,匈奴的宝珠公主亲自挂帅与大安精兵抗衡,竟是旗鼓相当。

   再过几日,又有传言道匈奴求和,双方熄战。

   “谁能料到这议和的缘由竟是那宝珠公主看上了那位爷,一心要来大安联姻。”霓燕身边的姑娘轻蔑地说道。

   霓燕发现雪裳面无表情的小脸上逐渐浮现出忧郁的神情便瞪了那姑娘一眼,继而宽慰道:“这也不过是道听途说罢了,你休得当真,那位爷对你的好,我们可都看在眼里呢。”

   那位姑娘却又道:“霓燕姐姐所言自然在理。但自古无情帝王家,譬如当今淑妃,之前独沐圣恩,好不风光,后来不知怎的惹恼了皇上,便被打入冷宫,听说这么多年过去了,如今已然是个疯子了呢!男人喜新厌旧的本性,你我不是早就司空见惯了嘛?”

   雪裳苦苦一笑,缓缓摇头。她从前不曾奢望肖乾为她赎身,如今更是不敢奢想。但,心中总还是企盼着君心如一,如此足矣。

   又过了几日,大安皇帝昭告天下,与匈奴永结秦晋之好,长宁街上张灯结彩,百姓齐呼万岁。

   半月后,雪裳收到肖乾的近身侍卫送来的书信。

   “从今以往,勿复相思,相思与卿绝。乾笔。”霓燕念完这十五字后,声音已是颤抖不已。

   雪裳漠然地站起身来,也不拿回那张薄薄的信纸便淡然地走回了自己的房间,但那背影是从未有过的萧索和绝望。

【四】

   十二月份,大雪满城。大安军队班师回朝,皇城万人空巷,齐聚城门口,迎接归来将士。

   千雀楼上,雪裳白衫素妆,迎风而立,好似一朵孤立高寒的白梅,娇美而落寞。

   想起曾有人信誓旦旦地承诺道要护她一世清净如荷,她的唇角微微勾起了一个满足的弧度。

   忽地,城门大开,雪裳翘首以待,终于看到他随雪而来。他的披风上沾染着风雪,在疾驰中上下翻飞。而他的左边,与他并驾齐驱的奇装异服的女子,便是那位在战场上英姿飒爽的宝珠公主罢?

   雪裳微微一笑,面色平静,心中却翻滚着铁马冰河入梦来般的绝望。

   “有所思,乃在大海南。何用问遗君?双珠玳瑁簪,用玉绍缭之。闻君有他心,拉杂摧烧之。摧烧之,当风扬其灰。从今以往,勿复相思!相思与君绝……”

   清丽歌起,雪裳站在曾为他起舞的地方忘情地舞着。淡舒云袖,轻盈的舞步如凌波踏浪,似天外飞仙。

   她的歌声在猎猎北风中被撕碎,融入了满天晶莹的雪华。

   漫天风雪中,她看到了他抬头看向了千雀楼,看到了他眸中的焦灼,看到了他策马狂奔而来,看到了他单薄的唇一张一合,不断地呼唤着自己的名字。

   雪裳的唇角依旧噙着那朵若有似无的笑容,纵身一跃,纤弱的身子仿佛一只折翼残翅的蝶,从高空坠下,将满地雪华染成了艳丽而炽热的颜色。

   君切记,君莫忘,妾此生,只为君舞,为君唱。

   醉花坊内,霓燕将那张薄薄的信纸丢入火盆,火舌一点一点地将其蚕食,上面劲瘦的墨迹亦化作了飞烟灰烬。

   “大雪满城,踏雪而归,与卿长厮守。乾笔。”

【尾声】

   是夜,皇宫。

   夜阑殿内杂草丛生,宫殿破败,除了一个半瞎的老婆子,这偌大的殿内竟无其他下人。

   正值壮年的男人俊朗刚毅,阴沉着脸踏入这后宫的禁地,老婆子连忙下跪相迎。

   男人在一间破败的烂木床上找到了她——他此生的挚爱。

   “淑妃,你可恨朕?”他问她。

   她把玩着自己脏乱的发丝,不作言语。

   “我将你最爱的人剥皮挫骨,将你和他未满月的女儿送入烟花巷,你都不恨朕么?”

   她把自己的头发编成了一个粗糙的结,对着月光痴笑得如一个孩童。

   “听乾儿说,她长得和你很像。”面无表情的帝王顾自说道,“她的舞跳得也和你一样好,乾儿曾多次求我开恩饶恕她,让她离开那下流糜烂之地。那毕竟是你的骨肉,朕又怎么忍心眼睁睁地看着她在那里人老珠黄?”

   “朕允诺乾儿,只要他能平息此次战事,朕便将她许他为妾,可是……”帝王的脸上扯开了一个残忍的笑容,“可是她等不到他来了……”

   他宽厚的大手轻抚上她脏兮兮的脸,眼中翻滚着残忍的执念:“就像我等不到你一样……”

   言罢,他拂袖而去,身后传来她笑嘻嘻的声音:“啦啦……飞了飞了……”

   他不曾回头,所以他未曾看到,她纯澈的眸中溢满的春水,最终夺眶化作满脸悲伤的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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