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伥

灯伥

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吟吟暗香去。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青玉案·元夕》

丙辰年，正月十五上元佳节，庐州皴郊:

灯影杂乱，一片沸腾，明月泮泮，寒湖生烟。

……

柚香将昨夜里采的花从水中打捞起来放入竹编的篮子里，关了家里的小茅屋去往街心，她在携月桥边占了位置，准备生计。街边贵妇小姐或平头百姓不时来看几眼，小姐们挑几朵娇梅海棠来别在发髻上，或者青年俊才买上一两朵送给心上的人儿。

柚香一侧编了两根辫子，辫子结结实实地搭在胸脯上。她的脸颊微有些红，比平时显得更加温柔可爱，弯弯的笑眼盛满了琥珀似的月色，少年郎纷纷止步侧头，遮掩着自己的目光留意她的模样身段，然而，留恋着走开。

柚香细细地整理这些娇嫩的花，并不看他们。河对岸一个穿青蓝色描云锦缎袍子的少年静静地立着，手里一支画笔勾勾画画，一时皱眉沉吟一时又面含微笑，分明是逮着哪位女子画像呢。柚香小心地留意着他，不想一会儿功夫，那少年过了携月桥，端端地立在花篮子前。

柚香只顾理手中的芍药，并不看他，未几，道:“今日的画可好了?”少年道:“正是呢，柚香姑娘可要看看?”柚香于是笑着去夺画来看，原说他今日目光落得不对劲儿呢，原来这画的是柚香。唇红齿白的美人望湖水中一轮圆月凝香，霎时柚香的脸庞晕上红色，假意嗔怪道:“为何不画花儿了?好端端儿的画我做什么?”少年缓缓笑道:“人比花娇，自然要画人了。”柚香抚抚袖子，眼神飘向那如织的游人，恍然间，暗蓝色的天空瞬间被点亮，烟火蹿上楼头直达寒星的高度，整个皴郊被染成五色的，一时欢腾满地。

少年姓杨名谦尽字陌溪，陌上楼头柳色新，溪边万里际无云。

杨陌溪是个画生，常常能见他于皴郊各处染墨着意，或临江对清风，或坐榭染青空，渔火江枫，孤舟野萍，他都画过，人却是不常画的，但见着今日的柚香，他没来由地想点了笔尖勾勒描摹。

他是个束不住的人，有书生的风度亦有江湖人士的爽朗，一派自然的作风让人心生欢喜。他的面貌又鲜有的清俊，眉眼生得极好，但因浪迹江湖，无所定居，女子心中虽有爱慕但并不亲近他。他本身也不太在意，只是一心想画罢了。偏生他又爱花，柚香那一篮子漂亮的花才是最先吸引他来的，来往多了，彼此便有几分熟，常常嘴角自然地一勾，打趣的话自然而然的就冒了出来。

初始柚香心里还生气，想他原来是这样轻浮的人，后来久了，才发觉他是心性单纯，洒脱惯了，常人避忌的他一概不放在心上，久而久之，也不奇了，一切都随着他。只是偶尔月色缭绕，心里仍免不了几分悸动，一时红霞翻飞，实在清雅可爱，妩媚动人。

杨陌溪是不料他会心系柚香的，他一生只愿画纸笔墨，但柚香日常颦眸，灵秀可爱之处常常在他心间游蹿，他便有些懊丧了。

总应想个法子磨算磨算姻缘。

他便画她，画得极好--顾盼生辉，美目流转。那时他手里提了一盏未做修饰的白灯，他将那画小心地糊上去，一面笑着予了柚香，道:“你且收着。”柚香笑道:“给我这个作甚，我半夜不打更，也不怕撞见什么妖魔鬼怪。”杨陌溪把灯笼放到她手上，无奈笑道;“不是这个说法。”“那该是还有什么说法?”柚香浅笑:“该不会是什么不正经欺负人的吧?”

杨陌溪也禁不住笑了，他展展眉头，摆手道:“你且拿我逗趣吧，我今日只是来道别的。”柚香立刻不再笑了，紧张着一颗心，问他:“又要怎样呢?”杨陌溪只说他在皴郊待地久了，心性似乎也有些拧，想出去游历一番。柚香问他，他也说不知何时回来，是否回来。说话间，杨陌溪的语气淡淡的，一袭蓝袍被和风吹得轻盈，月光浮上来，显得身子更加缥缈了。

柚香抿着唇，把灯笼掷气似的抛给他，道:“你将这灯拿着，我要他做什么用呢?你左右是要走的人了，何苦留下东西让人挂念。”陌溪此时心下正是迷茫糊涂，听到她如此说，只是淡淡笑道:“姑娘说得是呢，书生只是一人漂流的孤舟罢了，何苦又生这样的情愫呢。”

杨陌溪一心想作画，一心想那鸿雁遨游的天空，偏生柚香不生在天上，她是皴郊的芍药海棠，他给不了她茅屋古舍，也不愿放弃远方的山水。

灯笼始终续着油，亮着橙黄一片的光，灯光透过碧栏轻纱，透过腰间的发，透过画中美人的唇红齿白，黑眸皓腕，落下另外一片颤抖的黑影，让玉人对月忧伤。

念月夜携手，露桥闻笛。

丁辰年间，中元节，火树银花，银灯巧饰。

柚香绾发，穿月白色描纹叠云交领短衣，外罩一件蓝色小袄，下身一件水白色百褶长裙，斜挎一个小篮子卖花，其中海棠、迎春、水仙、雪梅，红白点缀簇拥在一团，十分娇艳。

携月桥上，人来人往，柚香却总是将目光落在对岸河头，她总以为会有那样一幅景象:锦色蓝袍的少年立在桥头，明媚一笑，目光时而落在她的脸上，轻轻地看着她拈花护叶，指尖勾勒笔画，是她的回眸一笑远山黛眉。

文/梨落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