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草·天涯·戏梦（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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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死期将至
不知何时，台下鸦雀无声，看戏的众人，动作一时僵住，有人正举着筷子，有人端着酒杯送至唇间却还未饮下，他们眼神近乎痴迷，似乎已全然被台上花旦风姿吸引。
然而，唯独有一对主仆不为所动，小丁香正津津有味吃着菜，因为好奇，又时不时朝台上望几眼。
而独眼书生却眉头微蹙，只因那台上花旦突然回眸一笑，但见眼波流转，顾盼生辉，然而，这双勾人夺魄的眸子，此刻，却灼灼停在了独眼身上。
独眼眼神警惕与之对望，虽然那只畏光眼已被黑色眼罩遮住，可此刻，却因那灼灼眸光，竟涌起一丝疼痛；虽然只剩一只眼与那灼灼眸光交错，但还是在那眸光潋滟中，察觉到一丝薄凉与嘲弄。
可令独眼书生骇然的却不只如此，他发现此刻，在那眸光潋滟里，自己竟然移不开眼，整个人渐渐僵在原地，浑然不觉间，眼中也只剩下那眸光潋滟。
那眸光如一汪清泉，却将他拉入一个如眸色般漆黑的地方，漆黑瞬间便将他包裹，而他，亦甘愿沉溺于此。
而沉溺的结果便是，他好像再也听不见任何声音，眼中也只剩一团漆黑，他甚至忘了自己，忘了此刻身处何时，何地，仿佛已经与那漆黑融为一体。
“主人！”
独眼书生突然面上一痛，心跳也好像漏了半拍，猛然回过神来，耳边传来少女的急呼。
独眼书生这才发现，小丁香杏眼圆睁，双手正用力掐在自己脸上，“小丁香，你做什么？”
小丁香委屈巴巴松开了手，“主人，我刚才喊了你好多声，你就跟丢了魂一样，根本听不到，我若不掐你，你现在还愣着呢！”
独眼书生面色复杂，而恰在此时，眼角余光正瞥见一人掌风凌厉。
那满含杀气的一掌瞬间击向一人，而那中掌之人似乎毫无防备，只听一声闷哼，那人如抛物线般被打飞起来，正朝独眼这边砸来。
独眼身形一转，速度极快，疾风般卷着小丁香，瞬间立在三米开外，随后，耳边啪嚓一声，一个年轻男子仰面朝天正砸在餐桌上，一时间杯碟翻飞，菜汁四溅。
小丁香惊得目瞪口呆，不明白为何眨眼间，桌子四分五裂，菜肴也碎成了残渣，再看那砸在桌子上的人，此刻双眸紧闭，口中鲜血喷溅，不知是死是活。
“师弟！”
一个年轻道姑挤出人群凄声喊叫，随后扑倒在中掌之人身前，不顾满地碎瓷的锋利，颤抖着手抚过那人的脸，悲泣道:“师弟，你怎么样？”
而出掌打人的老者，见此却冷嘲道：“这个孽徒，竟暗中对老夫用毒，意图夺取掌门之位，今日，死有余辜！”
道姑愤然抬眼，眼神决然，“爹，你冤枉他了，你从来就不相信他，而今你还杀了他！”
道姑哭得越加惨烈，然而，却没人在意道姑的哭声，打斗也并未停止，又是一阵杯盘碎地的声音，竟然有人一怒之下掀了桌子，只听那掀桌子的人恨恨骂道：“王八蛋，诱我美妾，夺我田产，老子今天宰了你！”
“凭你个赌徒，也想杀我？愿赌服输，岂能反悔！”
片刻间刀剑相交，那二人打得你死我活，而此时望眼整个台下，气愤莫名诡异起来，没了看戏前的其乐融融、同仇敌忾，此刻，每个人都紧握手中兵器，眼中喷射的尽是怨恨，仇视，嫉妒，冷漠，一场绝地厮杀已蠢蠢欲动。
“救命！求你们，救救我师弟！”趴在地上的美丽道姑，看着气若游丝的男子，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然而，在场之人却没有一人理会。
“少在这丢人，跟我走！”那道姑的爹粗暴地拉起女儿，却又被那道姑狠狠甩开。
正在此时，刚才的战局已然分出胜负，利剑穿透皮肉，而那战败之人，还来不及惨叫，已横死在血泊中。
台上唱戏的，不知何时已经退了场，而台下，剑拔弩张，个个眼神越发凶狠，若说眼神依旧清亮的，也只剩下戴着黑色眼罩的独眼书生。
独眼怀中搂着瑟瑟发抖的小丁香，小丁香双手捂眼，颤抖着声音：“主人，我们快离开这吧，他们都疯了！”
“今日，谁也不能走！”突然，一人自台上厉斥。
来人正是剑客山庄庄主丁剑生，丁剑生身后跟着少林高僧惠能，“阿弥陀佛！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众位即便有私人恩怨，也不应在季盟主的灵堂前大闹，难道就不怕天下人耻笑。”
丁剑生面色阴沉，“各位都是江湖中有头有脸之人，就算不给我丁某面子，也应看在已故季盟主的面子上，以身作则，何以在他灵前打打杀杀，颜面扫地，真令丁某失望至极！”
“这？唉！”台下有人长叹，正是那个杀了人的赌徒。
那赌徒看着倒在地上的尸体，眉头一时紧蹙，就算恨不能千刀万剐了此人，可刚才两人还同坐一席，称兄道弟，只因此人还有利用价值，所以才忍那么久没有动他，可刚才，如何就突然忍不了了？
赌徒立时扔了手中血刀，对台上的二人抱拳道：“丁大侠，慧能大师，恕鄙人鲁莽，甘愿受罚！”
丁剑生鄙夷一眼，“王镖头，别以为你的事瞒的过丁某，你故意将小妾和田产输给刘大，难道不是为了拉拢他，你们镖局因失信于人，生意一落千丈，最近两趟路子还是通过刘大才得成，可你心胸狭窄，竟然过河拆桥！”
王镖头丑事被当众揭穿，混迹江湖多年，从来没有像今日这般，颜面扫地，因此脸色一时铁青，心中暗暗对丁剑生不满，但一时碍于理亏，众目之下，又不得发作，只低着头吹胡子瞪眼。
而此时，只听台下一人声音凉薄：“没救了！五脏俱毁！姑娘节哀！”
此人话音刚落，耳边一声凄厉哀嚎，“师弟！”那道姑听神医柳无意已然宣了师弟死讯，顿时趴在师弟胸前大哭起来。
而柳无意却被这声哀嚎，一时震得耳朵生疼，他叹了口气，伸出小指，掏了掏耳朵，提起药箱起身离开，抬眼正瞧见一旁的独眼主仆。
小丁香拉着独眼衣袖，见那柳神医眼神略带戏谑，此刻竟直勾勾盯着主人看，心中满是不爽，“喂！你是大夫吧！会治眼睛吗？”
柳无意薄唇微勾，挑眉盯着独眼的黑色眼罩，“天下还没有我柳无意不会治的病，不过，现在我可没空！”他说完提着药箱便走。
听柳无意夸下海口，小丁香心中欣喜，忙追问：“那神医，你什么时候有空？”
柳无意头也未回，略一思索，“夜里吧！天涯客栈天字一号房，叫你家独眼主人来找我看眼！”他答得漫不经心，却故意加重了‘独眼’二字。
“夜里看眼？”小丁香有些意外，抬眼看了看主人脸色，只见主人眼神冷漠，面上是一贯的不苟言笑。
而此时，立于台上的丁庄主，一番激烈愤慨之后，突然抽出一把利剑来，口中愧道：“贤弟，我对不住你，连你的后事，都未能办好，惊了季府亡魂不说，还遭天下人耻笑，你且看着，我这就来陪你！”
丁剑生举剑便要自刎，却被一旁的高僧慧能一把握住刀刃，“阿弥陀佛！丁大侠，这并非你之过，何苦想不开！”
而台下，有人忙高声劝解，有人则趁机跳上戏台，立刻夺了丁剑生手中剑，一把将他抱住，生怕他再想不开似的。
丁剑生却不依不饶，口中寻死觅活，有人便高声提议，每户再写一百两纹银入帛金账，以示对不当之举以表歉意。
丁剑生见好就收，终是一声罢了，便被人搀扶着离开了戏台，就此，一场武林大戏终于在银子面前告一段落。
而这回，小丁香可不乐意了，本来作为看客，已经写了二十两入账，可这饭也没吃饱，戏也没听好，受了惊吓不说，还要再掏一百两，主人在望月谷一年的收入也才五十两左右，虽然主人有点家底，可毕竟不比那些江湖帮派。
见主人掏银子，小丁香一把夺过钱袋，转身便走，却被管事的拦住，“姑娘，别让小人为难！”
“我们就不为难吗？我们又没闹事，凭什么还要再掏一百两？”小丁香不忿道。
而独眼拉过小丁香一只手，轻轻摩挲，柔声道，“小丁香，银子我会挣回来，放下吧！”
小丁香虽然生气，可主人的话还是要听的，于是默默将钱袋放在账桌上，却见一只白皙而又骨节分明的手将那钱袋拿了起来。
“他们是我朋友，这银子就不用了！”
一袭月白袍子，宽肩窄腰的柳无意出现在账桌前，他剑眉星目，瞧了瞧手中钱袋，转身对独眼笑道：“夜里别忘了来找我，这些就当医药费了！”说完，他将钱袋收进怀中，唇角勾着一抹弧度，转身走了。
“主人，我们现在去哪？”出了季府的小丁香问。
“去下馆子！然后，再去逛街买衣服，好不好？”
“好啊！”小丁香雀跃，却又有些沮丧，“可是，没有银子了！”
独眼扑哧一笑，“放心，没有银子，有这个！”
小丁香被主人握着一双手，手心好像被他塞了什么东西，摊开手掌一看，竟是一片黄灿灿的金叶子。
暮色渐临，天涯客栈门前，来了一高一矮主仆二人，二人提着大包小包住进了一间上房。
客房灯光柔和，小丁香兴致勃勃站在铜镜前，正试穿新衣裳。而独眼宠溺看了小丁香一眼，便走到了屏风后，屏风后放着打满热水的浴桶，此刻水气氤氲里，独眼面色异常疲惫，他紧皱着眉，一手扶向木桶，一手抚着胸口，嘴角竟有血丝溢出。
“主人，我来帮你搓背！”
“不用了！”独眼抬手快速抹去嘴角血丝，生怕被小丁香看到，他强撑起身子，摘下眼罩，褪去一身青衣，让整个身体沉没在热水中，然后用水的温度调息闭气，但疼痛依旧席卷而来，三年来，这样的疼痛几乎将生命消耗殆尽。
三年前，他终于脱离了鬼楼，可脱离鬼楼的代价，便要承受无休无止的疼痛。
原来当初入鬼楼时的那碗药，不只是换了一只瞎眼，还买了他的一条命。
若有一天，他背叛誓言，想要脱离鬼楼必将因疼痛而死，除非鬼楼肯给解药，可是，他宁死也要脱离鬼楼，而且已活过了三年，只是如今，他已经撑不住，似乎死期将至。
死期将至吗？疼痛强似一波向他袭来，他不由双拳紧握，一枚白玉被他紧紧握在手里，他嘴角浮起一抹苦笑，五年前的元夕夜，不就已经准备赴死了吗！那夜，他违逆鬼楼命令，放了一个白衣公子，那时，他已经准备好直面死亡了，而且时至今日，他依旧同那日一样，从未后悔。
只是没想到，自那夜以后，鬼楼便将他囚禁起来，他被关在暗无天日的地牢里整整两年，他不知道鬼楼为何没有杀他，而且，在三年前，还给了他自由。
可是，他还是没能逃脱死亡，不过，他好像也没什么遗憾，即便人生百年，也不过弹指云烟。
疼痛还在加剧，蔓延四肢百骸，他一时无法呼吸，浴桶里水面上有气泡吐出，可下一秒，他猛然钻出水面，任湿漉漉的发丝贴在脸上，大口呼吸起来。
他突然记起，还要帮小丁香找到亲生父亲，圆她一个心愿，也不枉他们三年的主仆情。
此时，几声敲门声传来，听小丁香问：“谁啊？”
“姑娘，有人找！”是店小二的声音。
“哦！等一等！”
小丁香说着，一回头只见主人正将一套崭新的青衣套在身上，头发随便擦了擦，便用一根木簪高高束起。
“小丁香，去开门吧！”
小丁香应了声，只见店小二领着一个陌生年轻男子正站在门前。
“你找谁啊？”小丁香一脸疑惑。
独眼戴好黑色眼罩，正看向门外，那年轻男子见了独眼，忙拱手施礼，“在下舒影，戏梦府中人也，主人差我请公子，上林桃花一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