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溪镇里,有个赵清河
01
赵媛媛把自己困在乌溪里,下定决心再不踏出乌溪半步那一年是2018年,赵清河离开她的那一年。
02
2018年。六月了,天气有些闷热,但风很大,从山那头的深谷里吹到乌溪镇上来,带了好些凉凉的桂树香。
赵媛媛刚睡醒,穿着大花裤衩和白T恤,牙刷了脸没洗,前夜因痛哭而变得肿胀的眼角处还堆着一点儿眼屎。她平躺在院子里的一颗榕树下,乌黑的秀发披散开去,显得她的脸更大了。
“老赵啊老赵,我都好久没回来了,你咋不说想我呢?”她用手去抓透过树间斑驳的光影,抓不到,索性闭上眼跟正在一旁和她一样穿着花裤衩,白背心,跟饿死鬼投胎一样着急忙慌地大口大口吃着牛肉面的男人说话。
男人脸色因为生病而变得苍白,隔着不远的距离看去都没得一点儿血色。
那是她哥,不是亲生的,大她五岁半,足有三十三岁多的男人了,却还是条单身狗,对了,他姓赵,大名清河,赵清河。
赵清河生得巨高,目测都有一米八以上,但特别瘦,仿佛没吃饱过一样。
他长了张瓜子脸,眉骨异常的精致,眉毛浓密细长,有双狭长桃花儿眼,鼻梁高高,模样长得比赵媛媛好看,在乌溪镇的烈日下煎烤多年,身上的皮肤仍白得可以看见一根根青色血管子。
而听见她说话,赵清河嘴里含着面有些含糊地回答:“喊哥……老……什么赵,妈的,赵……赵媛媛,老子,老子供你读了那么多年的书,你丫连尊卑有序都没学会?还有,想你干爪子?想你你也没给老子生活费啊。”
赵清河麻溜地喝完最后一口泡面汤,吸了吸鼻涕,赵媛媛又讲:“你又不是我亲哥,害,白瞎了老娘天天挂念着你,泡面少吃点,这玩意儿不健康。”赵清河撇嘴:“好好挣你的钱,找个好男人嫁了,老子在这乌溪镇吃好喝好,有什么好挂念的。”
这个盛夏,乌溪镇镇上到处都开着桔梗,蒲公英飞得比石榴树还高,一直飘,飘过青瓦白墙的房子,飘进山脚的稻海里。在大多数人心中,自己的故乡后来会成为一个遥远的点,如同亘古不变的孤岛,在岁月之间变得模糊和触不可及。
赵媛媛以往常问赵清河什么是故乡。赵清河没读几年书,常年待在自家门口那个原先是赵媛媛她奶奶开的诸葛烧烤店里,夜夜给人们烤生蚝炸热狗开啤酒,春夏秋冬都穿着一双人字拖,头发又长又乱的,衣服上满是油质,还喜欢边看电视边抠脚,一点好的形象都没得,但却懂得许多东西,像赵媛媛八九年级要做的物理实验,像中国过去五千年简史,像人人觉得拗口的英文,像时下最热门但学完了连工作都找不到的专业等等等……他说:“害,什么是故乡?你个忘本的东西,族里的祖祖辈辈,和奶奶父亲埋葬的这片土地,才叫故乡啊。”
山间小镇,这个不过千来户人家的乌溪仿佛从土地里生长出来,跟电视上灯红酒绿满目繁华的大都市有着十万八千里的距离。
赵媛媛听到奶奶和父亲以及这个埋字时忽然鼻酸得厉害,只得连忙起身说要去洗个脸。只是这一刻的她没有看见,青天白日之下,树影婆娑,微风习习,穿白色背心的赵清河忽然搁下泡面盒子,望着她的背影,然后捂着嘴巴沉闷又压抑地咳了起来。
03
赵媛媛有个秘密,这个秘密被她工工整整地写在鹅黄色,封面有个哈喽凯蒂的日记本里,本来打算大学毕业以后再公诸于世,但赵清河手贱翻了她的日记本,于是知道了那个秘密。二十四岁的男人看见洁白的本子上那些个娟秀的字体,眸光瞬间就冷了冷,然后拿着那本笔记找她谈。
她红着脸,但眼里都是视死如归的勇气,非说是情不自禁没有办法。
后来挨了赵清河一巴掌,那是从小到大赵清河第一次打她。
她觉着分外屈辱又无辜,而后高考结束离开乌溪,直至大学毕业参加了工作,这期间除了过年,其他日子她都没有回过乌溪镇,因为赵清河不让她回,她临去武汉读大学那天,乌溪镇下着瓢泼大雨,赵清河送她去车站,叼着烟,神情冷漠嘱咐她:“外面的世界才是你的世界,这乌溪方圆十里地容不下你,以后你不准随随便便地回来。”
她不服气,仰着头直视他的眼睛:“我就喜欢这方圆十里地,赵清河你居然敢忘恩负义不要我。”
当年赵媛媛才十九岁,为了以后能给自个儿和赵清河整座大房子,让赵清河不用因为突然犯晕吐血却因为资金不足舍不得花钱看医生,让赵清河在即便不用夜夜给人烤生蚝也有花不完的钱,而从十六岁开始就呕心沥血地埋头苦读,这期间她没睡过一个安稳觉,每天都胆战心惊怕自己学不好,硬生生地把130斤的体格熬成90来斤的小身躯,结果这挨千刀的男人不知哪根筋不对,说了那样狼心狗肺的话。
04
赵清河是个孤儿,小八岁那年不知从哪个山沟沟里跑到乌溪来,在一个拱形桥下搭了个简陋的棚子,靠翻乌溪的垃圾箱过活。赵媛媛她奶奶张翠娟那会儿还健在,她妈妈沈明芳和父亲赵三也都还在。一家四口人,虽沈明芳天天为了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和赵三吵得天翻地覆的,也常常抱怨赵三没什么钱,但尽管如此,四个人好歹都是鲜明的,可以触碰的,活生生的……
赵清河成为赵清河的那一年,有一天张翠娟拉着鼻孔处挂着两条鼻涕的赵媛媛去镇上买酱油。乌溪地盘小,四周都是连绵不绝的山峰和郁郁葱葱的花草树木,一望无际的黄金稻田。在这镇上理发室仅有一间,小杂货铺也仅有一间。老赵家离杂货铺离得远,去一趟得走三十分钟的路。赵媛媛儿时胖嘟嘟的,那三十分钟走得气喘如牛,张翠娟难得给她买了瓶冰冻的橘子汽水,然后跟同样去杂货铺买东西的另一个婆子聊起了八卦。大热的天,知了知了吵得人心烦意乱,穿着碎花连衣裙的赵媛媛捧着汽水刚想喝,就见着八岁的赵清河睁着眼睛看她手里的汽水。那模样像极了许久没进食的猫。
一瓶五毛大洋的饮料,赵媛媛也不是经常能喝到,张翠娟常说:“奶奶的,这玩意儿贵到天边去了哇,五毛钱可以买一大把空心菜呢,空心菜放点蒜蓉爆炒一下,咱一家子人都能吃得津津有味,媛媛乖,多喝凉白开对身体好。”
赵媛媛不是那种闹心的孩子,所以也没央着张翠娟常给自己买。
而且她也喜欢吃空心菜。彼时她小心翼翼地问赵清河:“你渴了?”
声音软糯香甜,倒跟她胖嘟嘟的身体成了鲜明的对比。赵清河马不停蹄地点头,于是她挪着笨重的步子走过去,把汽水递给他:“那,那你先喝一点吧。”
后来被那橘子汽水迷得七荤八素的赵清河三两下就把汽水喝了个精光,赵媛媛见状,忽然大哭起来,豆大的泪珠砸在那个夏天里发热的黄土地上,然后蒸发得干干净净。
她的哭声引来了张翠娟,碎花背心黑裤衩的老人经过一番询问得知真相,转而看向有些局促的男孩,只见当时的赵清河衣衫褴褛,浑身上下都臭烘烘脏兮兮的,但眼睛却清清亮亮,像是乌溪上方遥远的夜空,张翠娟觉着可怜,就眯着老花眼问他:“看你在这垃圾箱里已经有许多日子了,你从哪来?家又住哪里?”
“我没家。”
张翠娟又问:“那你爸妈呢?”
“家都没有,这玩意儿哪来?”
“你叫什么?”
“没有名字,很小就在流浪了。”乌溪镇虽然落后贫苦,大家伙也都是种地的农民。
但搁那出生的娃娃却衣食无忧有父母关爱。像赵清河这样的,挑都挑不出一个来。
“啧啧啧,可怜的小娃子,你一个人咋子活撒。”
那一日张翠娟号召镇上的人一起出点钱,然后亲自蹬着小三轮把赵清河送到城里的孤儿院,原来是希望孤儿院可以收留他,再帮他找户好人家收养了的。
但孤儿院院长非得觉得张翠娟是他亲奶奶,是想推卸养育责任才把赵清河送过去的,坚决不肯收下赵清河。张翠娟脾气急,若不是怕当着赵清河的面拿他的身世跟人争吵对赵清河的影响不好,指不定要破口大骂的,毕竟小孩子也有着天大的自尊。
为此她只低声问赵清河:“俺叫张翠娟,遇见也是个缘分,你跟老婆子回家不?”
那天天色开始朦胧起来,有白色的炊烟缓缓飘荡,有从北方而来的燕子掠过天际,各家各户也都亮起了灯,赵清河愣了愣,登时之间眼泪和鼻涕糊了一脸说:“可以么?”
“没得问题。”随后张翠娟对也在三轮车上的赵媛媛讲:“媛媛,家里多了口人,你以后少吃一碗饭,晓得不。”
赵媛媛也觉着赵清河可怜,于是大方的忘却他把一整瓶橘子汽水都喝光了的混账事,乖乖巧巧地点了点头。当天晚上,赵三和沈明芳都依次下工回了家。
赵三是个渔夫,天天都要出海,沈明芳也跟着一起去,夫妻俩每每都要忙到很晚才回家。
原本张翠娟开着烧烤店,赵三出海抓鱼,家庭收入应当是极好的,但赵媛媛的爷爷生前生了大病借了不少钱,一家子赚来的钱都拿去还债了,于是家里总是很难吃到红烧肉。张翠娟发了话,让赵清河搁家里待着,赵三没什么意见,只觉得也不过是多双筷子的小事,但户口可能很难上,沈明芳却不乐意了,嘴里念叨着怕养的是只白眼狼。
可家里四口人,其余三票都同意让赵清河留下,她也没办法。于是张翠娟大手一挥写了赵清河三个字说:“这娃娃以后就是赵家的人了。”从那一年开始,赵清河就在老赵家留了下来,老赵家从四口人变成了五口人,赵媛媛也莫名其妙多了个哥哥。
不过她挺满意。因为这个哥哥洗干净了以后虽然瘦瘦弱弱的,但胜在唇红齿白,比乌溪镇上所有的男娃娃都漂亮好看。乌溪镇的女娃娃们都喜欢跟他做朋友,给他塞糖果巧克力,而他通常都会把那些糖果巧克力拿给她。这哥哥还天天带着她玩,带她放风筝,给她梳头发扎好看的辫子,帮她洗手,晚上她怕鬼不敢睡觉,还能搁床边给她唱小星星陪她一起睡觉。这哥哥甚至特别的伶俐又懂吃苦,常到诸葛烧烤打杂,让张翠娟轻松了不少。
05
2018年。
五月初乌溪里的气温就开始上升了。到了六月,如若没有一两阵从山谷来的风更是热得不行。打从2016年开始,乌溪镇的山清水秀突然被外人所知,无数吃饱了撑着的都市男女打着净化心灵远离喧嚣的旗号,都奔来这一亩三分地观光旅游。
镇长紧抓商机,把自个儿那老旧的五层小洋楼腾出来做客栈赚钱。而诸葛烧烤的啤酒销路为此也变得特别好,天色才刚刚暗下来就有了不少的客人。赵清河大中午就开始忙活了,七点半时垒起一箱箱啤酒,擦擦汗冲又睡了一顿午觉的赵媛媛嚷:“小丫头片子你干不干活,不干活滚回你的大城市。”
赵媛媛佯装惆怅:“你们这山野之地,我还不乐意待下去了呢,等过阵子老娘就走。”
三号桌的女客人要一瓶椰子汁,赵清河放下啤酒,亲自给开好送过去,女客人对上他含笑的眼睛,红了脸,留他多说了几句话。赵媛媛看在眼里,却再没有以往看见他跟女孩子说话时的那种心烦意乱,心里想的多半都是诸如“算了,这样就很好”的感慨。
06
赵清河打小就长得好。
赵媛媛开始读小学那会儿赵清河怕她走路去学校太累,每次都要蹬着三轮车送她去,回来再蹬着三轮车去接她回来。
老师要开家长会,也是他腾出时间跑去的。一来二往,班上那些个同学都羡慕死了赵媛媛,纷纷说:“你原来有个这么好看的哥哥。”或“你哥怎么跟你长得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你哥高,你矮。”
“……”
“你哥白,你黄。”
“……”
“你哥眼睛里像装满了星星,你的眼睛里只有狗尾巴草。”
“……”读小学赵媛媛十岁,手脚短,脸很圆,眼睛特别小,五官凑到一起说不上丑,但没让人记住的特色,简单来讲就是大众脸。
若跟赵清河站一起一对比,真真是够人戳脊梁骨戳上一下午的。她不大乐意让班上的同学再看见赵清河,所以不让赵清河接送她上学,亲自学蹬脚踏车。后来小升初,女学生们开始情窦初开,得知赵清河,从此情书礼物不间断地让她帮忙带,虽然班里那些女学生送的书啊,手表啊,游戏机啊她也很喜欢,可是那哪能呢?
赵媛媛趾高气扬地想着赵清河是我们老赵家的,谁都要不走。
赵清河十七八岁更是少年感爆棚。
那会儿这货还特别骚气,喜爱穿上一件白衬衫,装一把忧郁,惹得周末从县城高中放假回来的女生们春心荡漾不已,不惜花重金来诸葛烧烤消费。
这时候的她每每看见赵清河跟那些个女生谈笑风生,眉来眼去的,总要气呼呼地掀了桌子,破坏了赵清河许多生意,长此以往,终有一日被围着围裙,手上拿着一盘生蚝的赵清河提住耳朵狂骂:“败家的娘们啊。”
06
送完椰子汁,聊完了天,闲暇时间赵清河又问她:“搞了那么久的影视事业,到底挣到钱没有?”
她大学学的是酒店管理,毕业之后拼命打工,用微薄的薪水买了一台摄影机,说想要拍电影,成为一个人尽皆知的导演。但跟一班志同道合的朋友忙活了很久,名没出,连果腹的钱都没有,每个月都要赵清河骂骂咧咧地给她打生活费。
她想到这里忽然觉得后悔,赵清河起早贪黑赚的几个子全花她身上去了,自己却连件像样的衣服都没有买,为了报恩甚至心甘情愿把自己养成困兽,哪都不愿意去。但羞愧归羞愧,嘴硬依旧嘴硬。她说:“挣钱不重要,我们这些立志要当导演的,愿意免费为艺术献身。”赵清河忽然笑了笑:“要不这样,咱把房子卖了,一起为你的艺术做贡献。”
她忽然抱住他,却带着哭腔道:“哥,你先治病好不好?”
赵清河八岁末,在烧烤店里跑上跑下时突然一头栽倒在地,把张翠娟吓得不轻,彼时慌慌张张把他扶起来,那会儿只见他的脸色清灰得可怕,鼻子流出温热猩红的液体。
这等好似只在电视上看过千千万万遍的画面,突然被拉到了眼前。在场的人都怀疑天干气燥,孩子是中了暑,但张翠娟觉着不大对劲,登时蹬上小三轮把人送到离乌溪最近的医院检查,那时乌溪里只有自学成才的小郎中,只懂看些小感冒。
从乌溪到城里的医院,来回两百多公里,第二天得来消息——赵清河得了某种挺严重的病。一眼就能望到尽头的小镇,很快就流言四起了,关于赵清河得病的版本,一传二二传三,等到了赵媛媛耳朵里,无端成了——老赵家那捡回来的男孩子,就快一命呜呼啦。
赵媛媛那时已经对死亡有了些模糊的了解,于是天崩地裂地哭了起来。
还是赵清河亲自去哄的。
后来,后来赵清河又没劳什子事了,只是平时需要吃一点儿药,偶尔去医院做个检查,除此之外他依旧在张翠娟的烧烤店里大展身手。
而医生的原话是只要休养得当,再没有发生晕倒流鼻血的迹象就能万事大吉。
……此时在她柔软怀抱里的赵清河呆愣了一下,想起油锅里还有没捞起的鱿鱼,那玩意儿炸久了口感就不好了。
他着急去把鱿鱼捞起来,但推不动抱着自己的赵媛媛,只能无可奈何道:“什么鬼东西?”
“妈的,三更半夜一直咳个不停,别告诉我你被口水呛到了,病情严重了就该去看看医生。”
“妈的不是叫你别说脏话吗?老子就是感冒了而已。”
“我偷偷打听了,很严重,你应该接受治疗。”
“要真严重,老子还能干得了活?”六月早蝉,叫声很细密,若有若无的,像刚起床时的耳鸣,七八点了还能听见。
赵媛媛再想说什么,就看见有比较熟悉的客人来开台,赵清河去招待,对方点了很多烧烤和啤酒,邀赵清河一起喝。
她不让,但拦不住他。
张翠娟是个酒鬼,打小跟着她在烧烤摊上混迹的赵清河也学得很会喝,按理说一大箱子的老珠江都放不倒他,但这天喝了不过三瓶丫就也有些醉了,逮住在一边收拾瓶子的赵媛媛,醉眼朦胧道:“失恋有什么了不起的,再找一个不就行了!”
“你听哥的,哥给你找个有房有车的小开。”“哥攒了一点钱,等你结婚了,给你买很多东西,让你婆家的人看看,咱不缺钱,但是结婚以后,你得给哥养老送终。”
赵媛媛欲哭无泪。
在许多天之前,她还在远离乌溪的大都市里策划一部电影,爱情题材,乡镇背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只是期间接到从乌溪打出来的电话,对方是赵清河的狐朋狗友,犹犹豫豫了一会儿说赵清河四月底的时候晕倒过一次,鼻血流了很多。
电话挂完之后她一阵恍惚,想搭最近的一班大巴回去,但想着那么贸然跑回去,赵清河铁定又得把她给轰走。后来她亲自写了个脚本,亲自上阵做表演让赵清河以为她失恋加失业,无比悲伤,悲伤到想死。
赵清河接到假消息,果然拎着两壶米酒跑到她住的地方,看着当时一副死了老公似的表情,骂了声:“晦气,妈的谈个恋爱谈成你这个鬼样子,老子还真是头一次见,哪个王八蛋甩的你,一点眼光都没得,不知道娶老婆应该娶丑的么。”
单人的出租屋里没开灯,高楼大厦挡住了窗口,屋里昏暗无比。赵媛媛隐隐约约看见他的轮廓,感觉他又瘦了许多。鬼迷日眼地听他在一边瞎唠叨:“谈了恋爱都不跟老子讲,天涯何处无芳草。”
她想演戏就该演到位一点,于是开始闷闷的地哭起来:“可我不甘心啊。”
“死丫头片子,老子特意停了生意过来的,马上给老子张开嘴。”
“啊?为什么?”
“给你喝点孟婆汤!乖,喝完,哥带你回家。”话音刚落,他毫不怜香惜玉地把她灌醉,然后拖着她去了车站。
大巴车到达离乌溪最近的车站之后,得劳心劳肺地把她驼到张翠娟留下的一辆小三轮里,然后载回了家。
三轮车斗里横躺着不省人事的赵媛媛,当时路太颠簸,她跟智障一样一直吐,赵清河又得动不动就下车替她擦嘴和喂水。
不过好在她如愿回了乌溪。
第二日在老家那属于她的房间醒来,临近床头的柜子上放着一碗新鲜出炉的皮蛋瘦肉粥。她边打定主意就算赵清河动粗,也再不踏出家门一步了,边感叹赵清河还是一如既往的好骗。
赵媛媛想起来,自己长到十来岁时乌溪镇上有个和她差不多大的死对头,那是个一百三十来斤的胖子李达熙。一天放了学,她想着快点回家好去烧烤店帮赵清河洗洗碗碟什么的。但出了校门口就碰到了李达熙,对方口无遮拦,说她之所以死了爸跑了妈,全是因为招来了赵清河。
一向不大爱惹事的她气急攻心,火冒三丈,不知哪来的力气给了李达熙一巴掌。
但李达熙身边还有两同党,她就一个人,对方狗仗人势她人单力薄,后来的下场很严重。以致鼻青脸肿的回了家,骗赵清河说是家门口那条石子路坑坑洼洼的,害她骑车时摔了一跤。
赵清河没空理她,在炙热的灯光下忙上忙下,但第二日起床,那条她说坑坑洼洼崎岖不平的石子路被披上了水泥,放上近期不能抄行的牌子。
又有一年,周杰伦的歌红遍大江南北,赵清河沉迷其中无法自拔,但买不起CD机。她学习好,常在学校接单子,也就是帮那些对好好读书天天向上不感兴趣,但又怕被家长打死的同学写各种作业,甭管哪一种,写一次收五块,日积月累地攒了一笔钱给赵清河买了一个CD机。
收到CD机时赵清河目瞪口呆,她连忙解释是参加了学校的作文比赛获得的奖品。他很开心,还说:“小丫头片子,哥希望你好好读书,当个文化人,以后考个好大学,别像哥这样,只能卖烧烤。”
她编的谎话,不费吹灰之力就骗到了他。只是说起考大学,学文化,又得扯出一件旧事来。
06
赵清河来到老赵家的第二年,他刚好九岁,张翠娟心血来潮问他:“阿河,你有什么梦想不咧?”赵清河九岁半点大,但心里是存了浩瀚宇宙的,他说:“这乌溪极好,可大片大片的山峰把它困在方圆十里内,山那头有什么,我们都不知道,我想带着全家人一起到山那边去看看。”
张翠娟觉得他有大出息,拿出原本要还别人的一笔钱给让他去学习。赵三脑子笨,张翠娟操着鸡毛掸子打得自己手疼他也读不来书,一年级没念完呢就跟着他父亲也就是赵媛媛那早死了的爷爷出海学捕鱼了。
好在赵清河的脑子好使得紧,从一年级到六年级,次次考试都能拿第一,老师讲的那些东西他都懂,老师没讲的他也懂,他懂的老师有的还答不上来,一度让他的班主任每每看见他都有种油然而生的挫败感。
张翠娟笑盈盈地说依靠他的本事,以后铁定可以上清华北大。但好景不长,在他读六年级最后一册的时候,乌溪镇上出了两件大事。
一件是赵三出海捕鱼不幸掉入海里,被捞上来时已经断了气。另一件是沈明芳在弄完赵三的后事之后凭空消失了,去了哪没有人知道,只留下几句话——媛媛,你要好好的,妈妈生来就在大山子里,一生最大的愿望就是去山那头的世界看一看,但嫁给了你爸后从山跑到了海,你别怪妈狠,对不起,妈走了。
沈明芳没读几年书,字总是写得歪歪扭扭的。
张翠娟仅一夜之间失去了儿子和儿媳,老了不下二十岁。
赵媛媛失去了爸爸和妈妈,也成了半个孤儿。后来,大抵是受的打击太大了,张翠娟变得精神恍惚认不住人,再无心打理烧烤店的事,终日骂骂咧咧的。
赵媛媛的前半生里,除了鲜少在白天的时候见到父母外,几乎可以说被保护得挺好,从未接触过天灾人祸,被那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只知道哭。
只知道坐在院子里的回廊边上,望着四四方方的天井,看飘在蓝天里的朵朵白云问赵清河:“哥,你说,大都市真的很好吗?好到让妈妈要把这土生土长的一切都给抛下?”
只有十五岁的少年赵清河在沈明芳这女人太狠绝,老赵这一家老小得吃尽苦头了的风言风语里缄默且果断地辍了学,起早贪黑地担起烧烤店的一切事物。
那时他只跟赵媛媛说了一句话,他说:“大城市到底好不好这个只有你自己长大了去看一眼才知道,小丫头片子,现在你和奶奶还有我。”当然,日子最苦的还不是那个时候。
一年后赵媛媛要上学,张翠娟的精神恍惚变成痴呆,常常离家出走,找不到回家的路。赵清河在兼顾烧烤店之余还得漫山遍野地把她找来,然后把她送到医院。
可住院治疗需要一大笔钱,一个小小的烧烤店收入并不高,能怎么办?
他只得找大人借,后来顺利把张翠娟送到医院里,也顺利让赵媛媛上了学。
再后来,约莫是赵媛媛读初三那会儿,张翠娟突然走了,走得坦坦荡荡干干净净,连句遗言都没留。
赵三死后沈明芳远走他乡,但好歹张翠娟还在,在赵媛媛大半个读书年代里,她每次下了课回家,都能看见赵清河在一边烤生蚝,烧烤店里有着三三两两的客人,啤酒瓶和说话声碰撞,白色的节能灯拉出人的影子,而张翠娟躺在门口的摇椅上听戏曲,再者每当夜深人静她起床尿尿,也都还能看见张翠娟睡不着觉要闹,困得七荤八素的赵清河为了安抚她,坐在她旁边,给她扮大灰狼,青蛙跳,也给她讲故事听。
可突然之间张翠娟也走了,曾经的五口之家只剩下两个人。
她想自己再也经受不起曲终人散人走茶凉了。
07
可她的人生好像从赵三出事那一天开始,就变得不太顺遂了。因为又过了好几天之后,赵清河又再一次晕倒,这一晕隔了三天才醒过来,醒在偌大的医院里。
在这之前的三天里,赵媛媛呆若木鸡地看着躺在病床上带着氧气罩的他。
她回家给赵清河做饭,走进院子,满院的花香扑面而来。是那些长在院子墙角的一大片茉莉开了花,那是她和赵清河一起种的。她住的那一座小院,装的大多是和赵清河的童年。赵清河给她编辫子,赵清河给她讲故事,赵清河和她玩捉迷藏,赵清河教她为人处世。放学之后,她都爱问赵清河很多问题。
一如:“哥,天为什么是蓝色的?”
赵清河认真思考了一下:“可能有神仙打翻了蓝色的染料吧。”
“那风从哪里来?”
“四面八方,五湖四海。”
“人为什么会做梦?”
“因为想得多。”再一如她问:“有个叫晓晓的女孩子说喜欢你,哥你长大以后会娶她做老婆吗?”赵清河回答:“不会,我要娶自己喜欢的人做老婆。”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很多事情已经很多年。
08
2018年6月25日,风和日丽。
赵清河在上一次晕倒之后迅猛地瘦了下去,有点虚弱,但胃口挺好,一顿能吃三大碗,说话也大声,还能广交好友,病房三个人,不过三天时间全成了他哥。
住院第五天,赵媛媛拿着刀给他削苹果,他吃完饭,冷不丁说:“情伤疗好了不?”
赵媛媛深知他寓意为何,眼皮都没舍得抬一下:“根本没有那回事,我心如初。”
“妈的死丫头,你居然敢骗老子?你明天就给老子离开乌溪。”
“不离开。”
“你不离开,老子看着你觉得肝火旺咋子办?”
“给你备了冰糖炖雪梨。”
“……”2018年,7月初,依旧风和日丽。
赵清河的情况不大好,吐血了,那血跟不要钱似的往外吐。
医生把赵媛媛叫到病房外面解释,大抵内容是赵清河的情况有点糟糕,在过去的日子里,病情一直在潜伏变化,但他一直没有去医院检查,可能熬不过年底了。
2018年7月10日,是个阴天,赵清河开始嗜睡,一天二十四小时让他睡了十八九个,一闭上眼睛就能陷入沉睡,没用力摇晃叫不醒那种。
他说话开始斯文起来,赵媛媛威胁他如果不好好配合好好听话吃药她就随便找个老头子嫁了,他居然没爆粗口,而是说小不忍则乱大谋,选男人要慢慢来。
因医生的那些话,赵媛媛在他跟前忍不住红了眼眶,他居然没说妈的老子还没死呢,甚至还温柔地把她抱进怀里,整一句:“丫头,人总有一死,只是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而已。”
2018年7月20日,是个阴天。
下午三点钟赵清河醒来,找赵媛媛借摄影机,声称自己长那么大都没碰过这玩意儿。2018年8月15日,中秋节到了,赵清河变得缄默了,需要靠吊营养液补充能量。
赵媛媛听说xx市里的妈祖很灵验,以往不大信奉这些的她,买了香火蜡烛水果元宝前去祈福。
妈祖脚下千节石梯,她跪了九十九节,从“请妈祖保佑赵清河长命百岁”到嚎啕大哭,路过的人们都向她投去好奇的目光。
2018年,10月底,未到11月,下雨了。天很冷,赵清河走了。
09
2018年11月26日乌溪的天终于暖和了一点。
离烧烤店开始营业还有四个多小时赵媛媛就醒了。
她熟练地给自己炒了两个菜一个汤,吃完饭,她又照常搞起了家庭卫生。
突然,她看见那个用了好几年的摄影机,想起来前几日准备把它拿去变卖的,结果给忘了。
她突然决定不卖了,想着送给乌溪镇上一个同样对摄影有兴趣的姑娘比较好。
在这之前她仔细检查了一下外表,随后在检查摄影机里面有什么存货时看见一个视频。她茫然地点出来看,刹那之间,屏幕上出现了影像,镜头有点晃但能看见穿着病服的赵清河在摆弄它。
这土狗不懂得用,捣鼓了许久才弄好,而后端端正正坐在镜头前,不要脸地整理了一下掉得差不多的头发才开始说话。
赵媛媛屏住呼吸,只听他一字一句地说:“小丫头片子,哦不,应该是小姑娘啦,哥要走了,怪舍不得你的,但没办法,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哥走了以后你要好好的,哥一直想到处去走走,像云南啊,成都啊,西藏啊,你要有时间就替哥哥去一趟吧,可别为了我留在乌溪知道没,你好好生活,一百年后我来接你。”
视频只有短短几分钟,拍摄时间是2018年的7月20日。
她反反复复听了不下十次,后来小心翼翼把那台摄影机收起来,又去打扫赵清河的房间。赵清河的许多衣服都还在,但因放久了有了些臭味,她一件一件拿出来,有个东西从一件大衣的口袋里掉出来,砸到了她的脚,她低头一看发现是那本鹅黄色,封面上印着哈喽凯蒂的日记本。
本子的年岁太大,边缘都开始裂开了,像是漫长时光被撞开一条缝隙,露出里面斑驳的记忆。
她记得被赵清河拿了以后就再也没有见过它。
她原本以为早就被赵清河给丢了,原来只是被他藏了起来。
她翻开日记本,她其实不爱写日记,以往读书时,最怕的就是老师说:“大家回去以后,写篇日记,周一交上来。”
所以那本日记里只有一页是写了字的,写的是赵媛媛喜欢赵清河。
不过工工整整八个字,她记得赵清河看见它之后大发雷霆了一番,还残忍地不让她在他眼前晃悠。赵媛媛哭了起来,她又翻开了一页,再要翻一页时突然看见她有写字的那一页背面有一行凌冽大气的字体,她跟着念了出来:“这辈子你去嫁一个好人,下辈子我再来娶你。”
那是赵清河的字,她再清楚不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