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美的期待
2003年,非典肆行。
医务人员小容为照顾患者,不幸感染,现已隔离。
同小容一个隔离区的,还有一个四十多岁的大妈。“姑娘,我发现一件稀奇事儿,楼下大榕树的旁边有一个年轻男子从小容你转进隔离室开始,就一天到晚直挺挺地站在那儿,看他一直盯着我们这边住院大楼隔离区,似乎在找人。也不知道是谁有这么好命,能被人这么记挂着。”
大妈虽然已被确诊,但丝毫不见伤心难过的样子,反倒是一直把笑容挂在脸上,虽然身体状况虚弱,但不肯安分地躺在床上,身体稍微好受一点就下床溜达到窗边,看着外面的人来人往,感受着外面的生机勃勃,然后就跟小容絮絮叨叨。
小容听到大妈的话,丝毫提不起精神去到窗边去看那个一直站在楼下的年轻小伙子。自从感染上“非典”,小容的心沉到谷底,完全陷入自己想象中的世界。非典有多恐怖,身为医务人员的小容深知。她在想,年纪轻轻就要死于非命,有点可悲。又想到父母要承受白发人送黑发人的伤痛,心里发堵。还有,还有刚跟她结婚一年的丈夫,一想到差不多就要离开他,小容心如刀割,她还没有好好地陪陪他,没有为他生儿育女,更是违背“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诺言,小容的眼睛又发红,酸涩起来,不想被隔壁床的大妈看见,只得背过身去流眼泪。
她的心情跟此时天空的颜色一样,尽是灰蒙蒙的一片。
非典可怕起来一瞬间就能取人性命于无形,如果是普通患者感染,就要经过1~16天的潜伏期,然后各种症状慢慢显现,只要到最后烧退了,活着的希望可以说是非常大的。
可小容被发现时,已是发高烧的状态,如今一周过去却还持续着高烧,即使用再多的退烧药也无效。她自己感觉她挨不了多久。
见识过非典的可怕,小容此时对于活下去的渴望并不强烈。她无时无刻不在想,也许她下一刻就要死去。于是她不敢闭上眼睛,害怕一闭上一辈子就过去了。
“小容,你有没有后悔当一名护士,要不是因为你是一名护士,或许你就不会……”大妈感觉到有些累,就从窗边慢慢挪回病床,脱去鞋子,躺回床上,灰白色的眼珠子望向天花板发呆。
小容跟隔壁床的大妈一样转向天花板,脑袋放空:“我是人,善恶两端,苦忧参半。面临生死问题的时候,我没有那么伟大,我会怨恨,会后悔。可是人生没有后悔药可吃。”
“我看你这几天都没有好好睡觉,是在害怕么?”
“是在害怕,害怕某一个瞬间,我就停止呼吸。大妈,你不怕么?”
“我,怕呀。正因为害怕,才更加珍惜活着的每一天每一个小时每一分钟每一秒。”
“大妈,我知道自己要死了,可我不知道该怎样做才是珍惜时间。”小容想,她读书的时候,老师只讲过要珍惜时间去好好学习为人民服务,去做自己想做的事。可老师没有教她,如果知道自己要死了而且处在一个封闭空间,别人进不来,她也出不去,这个时候怎样做才是珍惜时间。
“这个问题,每个人都有不同的答案,并没有统一的标准。”大妈摸了摸自己的心,感受到它的跳动且心安:“人活着首先要有期待和希望,而后再谈其他。我以前或许期待着好好努力工作,挣钱,养家,现在处于这种环境之中,就是希望能好好地看人、看太阳、看星星、看月亮、看天空、看树、看叶,就是好好地看看这一方小世界,还有好好地和自己相处。”
小容从大妈嘴里听到这话,她感觉到一阵宁静,她浮躁的心慢慢安静下来。她或许有期待,但是在病魔面前不堪一击,;或许有希望,但是在病痛面前不值一提。
小容想大妈珍惜时间的方式应该是活在当下吧,可她一个星期以来却无时无刻都活在自己想象中的,与现实脱节。
这么想着,小容眼睛闭上,等到再睁开的时候,已是第二天的清晨。
丝丝阳光洒在她手上,似乎又洒进她心里。
“醒啦?”大妈冲着小容咧嘴一笑,然后呼哧呼哧地翻动她有点肥胖的身体,想要起身。
小容今天感觉状态有些好,她指挥着有些无力的双手撑在床板上,慢慢把身子磨起来。这是她躺了一个星期,第一次坐起来。接着小容活动着双腿,把它们放到地上,穿上鞋子,有点吃力地站起来,一摆一晃地试走几步。
“小容你今天可以陪我站在窗边看世界了呢。”大妈高兴得眯着双眼带动着眼角纹一颤一颤的,挥动着手臂,摇起双腿,整个人好像在跳着广场舞。
大妈的开心感染着小容,小容扯动着嘴角,她似乎好久没有这样笑过了。
小容和大妈吃了早餐,护士小姐就帮她们测了体温。“恩,大妈差不多好咯。”护士小姐一脸笑意。医生说这个大妈很坚强,挺过来了,再过一两天就可以出院了。“小容姐,你的体温……”护士小姐顿了一下:“没有变化。”小容知道自己身体的情况,对她点点头示意知道了。
等护士小姐走出去后,大妈快速走到窗边,招呼着小容过去,小容迈着许久未使唤的腿走过去。两个人静静地看着窗外,蓝色天空、金色阳光、白色云朵、绿色大树、黄色落叶、青色小草、灰色麻雀、彩色蝴蝶,一幅大自然美丽的画卷展现在她们眼前。
“过会儿,就会有个年轻男子过来,他会站在那棵榕树底下,看着我们这栋大楼,一站就到天黑,他已经持续一个星期这么做了。”大妈打破安谧,开口说。
小容突然对这个男子好奇起来。她享受着大自然的美的眼睛聚焦在那棵榕树下,等着那个男子。等了一会儿,男子终于出现在小容视线内。小容从下到上打量男子,黑色皮鞋粘着灰尘,即使从三楼看也很明显,说明他几天未清洗鞋子了,黑色西裤穿在他身上显得腿格外修长,但是西裤皱成一团纸的模样,白色衬衫同西裤一样皱,但穿在他身上有一种颓废的美感,性感的喉结,古铜色的皮肤,胡子长满下半张脸,惨白的嘴唇,高挺的鼻梁,深邃的眼眸,光亮的额头。
这人怎么这么熟悉?小容目不转睛地盯着他,那人似乎有察觉到小容的眼光,抬起头迎过去,四目相望。小容眼睛瞬间发红,眼泪唰唰唰地往下掉,双手拍打着玻璃,想要推开锁着窗户,感觉不行,便迅速移动步伐来到门后,手伸出去抓住把柄往下拉,一下,门没动,两下,门没动,三下,门还是没动。“年年,求你让我出去。”门打不开,小容唤着护士小姐的名字,身体往下滑,坐在刚消毒完的地板上。“抱歉,小容姐,你知道不允许的。”护士小姐深感抱歉地说道。小容顿时整个人崩溃掉。
“小容,怎么了?”大妈担心地问道。
“大妈,”小容哑着发麻的嗓子说:“他是我丈夫。”
大妈一开始惊讶,而后半蹲着身子拍了拍小容的背:“孩子,去看看你最亲爱的人。”
小容双腿蜷起,头埋进腿间:“我不想他看到我这个样子。”
“口是心非。”大妈说:“我知道你很想见他。刚才,看你的样子明明就是迫不及待。”
“我……”小容还想说什么,但是手被大妈抓着,然后身子被拉起,大妈的手放在她背后托着她往窗边去。
等到小容重新站到窗边的时候,大妈又往病房门边去:“姑娘,麻烦你拿几张纸和笔过来,记住,要大张的纸和大水笔。还有,给医院门口榕树下的那个年轻男人送一份。”
护士小姐听到大妈的要求,迅速去搜罗东西。小容呆呆地望着榕树底下的那个人。
汪洋也眼巴巴地看着三楼那个女人。披散着头发,眼睛肿的像核桃一样,小嘴嘟着,肥肥的圆脸透露出不正常的红色,穿着松松垮垮的病号服,整个人看起来没有一点精神气。
汪洋心疼之余,还带着一分可笑。这女人只有看见他时才会露出可怜兮兮的表情,刚才她一定很想扑到我怀里痛哭吧,这一个星期让她自己一个人独自承受死亡的恐惧,她一定很委屈。
想到这,汪洋放到腰边的双手不自觉地抓紧,天知道这一个星期来他的心惊胆战。感染非典,没事。他怕的是小容撑不下去。还好,她还在。汪洋悬着的心在见到小容的时候终于放下。
时间仿佛停在这一刻,两个人遥遥相望,似乎所有的言语都包含在两个人的眼眸当中。
“大妈,东西给你拿过来了。”护士小姐打开病房,把纸笔递给大妈后,就离开。
“纸跟笔给你,小容。”大妈把东西放到窗边,就退回病床边坐下。
小容低下头想写尽千言万语,但却无从下手,最终只写下五个字:“你怎么来了?”然后贴在窗前。
汪洋接过小护士手上的纸笔,又看了小容写的问题,把纸摊在树皮上,然后歪歪扭扭写了几个字。
小容看到汪洋举高的白纸,白纸背着阳光:“我在这,等你回家。”
小容好不容易憋下去的泪意又泛起。“大妈,他说他在这儿等我回家,可是我……我撑不下去的,最多三四天就……”
“小容,《基督山伯爵》里最后的结局告诉我们要怀有希望和期待。给你自己一个活下去的希望——他在等你,也给你最爱的人一个希望——他可以等到你。”
小容犹豫地下笔,写下一个“好”。汪洋看见以后,心里头的阴郁一下子被风吹散,他画下一个笑脸送给小容。这天,小容因为汪洋挺过去了。
16天的潜伏期,已经过去9天。倒数第7天的时候,大妈已经出院,留下小容一个人。小容搬了张椅子,坐在窗前,看着榕树下的汪洋,笑得一脸灿烂。汪洋今天穿了双发亮的皮鞋,烫平的西裤和衬衫,胡子刮了,露出光滑的下巴,头发也剪短了,小容想这才是汪她家男人,长得帅又有气质,一定不能被别人抢走。“咳咳……”小容一阵咳嗽,吐出一口痰,里面夹杂着血丝。第二阶段的情况已经出现,小容还是发着高烧,头痛,浑身无力,偶尔干呕,或吐出血痰,情况极具恶劣,根本没有好转。可是她看着窗外的汪洋,心里就有坚持下去的念头:他在等她。
汪洋看着比昨天更虚弱的小容,内心无比焦急。他扬起手用指尖点了点小容,又把手转向自己,往自己身上点了点,然后把手放下。小容明白汪洋在告诉她,他在等她。两个人一坐一站,从天亮到天黑。
倒数6天的时候,小容已经站不起来,所有症状加重,频频咳嗽。可是小容还是叫护士小姐把她抬到窗边坐下,看着汪洋,她心中便有期待。这天晚上,她突然出现气促,呼吸困难的症状,被推进急救室。小容知道死神在旁边看着她,只要她一不小心,就会被死神拉走。小容脑子里只有一个信念:汪洋在等她。可是,她好难受,只要松口气,她就完全可以解脱。小容迷迷糊糊地流眼泪,费劲力气从口中吐出几个字:“汪洋在等我……”,急救的医生,护士无一不泪目。他们知道,小容的坚持着有多不容易。医生想要再增强小容活下去的希望,在她耳边说:“小容,汪洋在等你。”小容这一次,又挺过来了。
倒数第5天,小容躺在病床上奄奄一息。榕树底下的汪洋看着三楼的窗户,听着相隔甚远的护士小姐说昨天小容的惊险。他心里挣扎着:他的妻子不该为了他受那么多苦,不能因为他在等她,她就要受尽折磨也不肯放弃。可是一旦她放弃,从此便阴阳相隔。汪洋终于下定决心,对护士小姐说:“请你告诉小容,我依然在等她。”不管最后等到的是你的人,还是魂。然后把他亲手做的拼的一个木房子交给护士小姐。
护士小姐把东西交给小容,把汪洋的话转告给她。小容摸了摸木房子,费力露出一抹笑意。她懂。她懂他的意思。
倒数第4天,小容没有挺过去,但她走的时候很幸福。汪洋抱着消过毒的木房子,哭的像个失去心爱玩具的小孩子:小容,我我终于等到你一起回家。
等汪洋走远的时候,护士小姐冲着他大喊:“小容姐说,你是她最美的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