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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筒

2023-05-07  本文已影响0人  五月客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你是什么时候放下的?

桌子的右边是两叠未改的试卷,不同学生的不同写字力道让它们皱皱巴巴地膨胀着,致使压在上面的红笔也起了漂浮的姿态。左边最为喧嚣,一摞歪七扭八的习题册高耸着,无规律斜出的几本分别前后左右地向下耷拉着,其中朝后的一本还起到了杯盖的作用。

笔筒也在杂乱里遁了形。我向来不喜欢用笔筒,把所有的笔堆在电脑显示屏下才是我的风格。可一个空空的笔筒放在桌上实在太过突兀,它需要笔的装饰,更何况它是校教研室给我的嘉奖,是肯定和赞赏的象征。

那天是周三,本是我课最少的一天,只有一个早读加上午的前两节。后两节备好明天的课,懒腰都没伸完,电话响了。电话放在我办公桌正前方的公用书桌上,所以我被默认成了每天接电话的那一个。

“你好,初一语文备课组。”

“你好,校教研室。你是……韩老师吗?”

“对,我是。你找哪位老师?”

“哦,就是找你。是这样的韩老师,下午4班和13班的课需要你帮忙上一下,郑老师临时有事请假了,我看你下午正好没课。你看没问题吧?”

我蹙着眉头看了看凌乱的办公桌上和地上堆着的未批改的作业,它们像一座座亟待我去跨越的小山,而我却不得不中途变了道。

“韩老师,说实话,我这边确实也不好排开其他老师,你就当帮我忙了,你看行吗?”

“好,没问题。”

放下电话,我问,郑老师请假了吗?有一位老师轻声说,是啊,听说他女儿从国外回来了,要准备搞大家庭聚会呢!什么事?是不是让你替课的?我说是。又有一位老师说,这是能者多劳啊,还是你们小年轻厉害。我就不行,这疼那疼的,有时候感觉保命都困难。

晚上奶奶打电话过来问我怎么这么晚了还不回家?我说有份作业明天得发下去,改完就走,并嘱咐她先睡。

冬天的夜晚总是把已经冰彻的寒冷加码到刺骨,把昏暗的黑晕染到阴森森的寂静。在我下了的士的那一刻,打了个寒战后,又把绵绵不断繁衍生息的恐惧罩到了我身上。

我不敢左右环顾,更不敢向后看,双臂交叉置于胸前,紧张又装作镇定地大步向前,嘴里念念有词“肩有两盏灯,佛祖加观音”。这是奶奶教给我的口诀,她说走夜路害怕的时候不停地念,就会得到神灵的保佑。

果然如此,因为我看到了奶奶。空无一人的小区门口,微弱的灯光下,那个小小的身影,此刻就是我的神灵。

奶奶!

诶~月月回来了。

我张开双臂一路狂奔,奶奶借助着拐杖从折叠小凳子上颤颤巍巍地起身,朝我伸着手。我一把挽住奶奶的胳膊,接过小凳子,嗔怪她道,都说了让您先睡,又出来等。这天又冷又黑的,以后可不许出来等了,我都这么大的人了!奶奶说,我又不瞌睡,闲着也是闲着。再说了,我这刚出来你就回来了,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哪儿就冷了,不冷。我弯腰侧头贴了贴她冰凉的脸,说,那也不许了。

笔筒是两天后打电话让我去拿的。是一个简简单单的浅灰色三分类可旋转笔筒。一拿回来我就把所有的笔分类放了进去。原以为桌子会整齐有序些,哪知却更难找到一支笔。

当我在一叠大小不一的字贴和几个档案袋下翻到它时,眼光也顺带瞥到了这本日历。翻着的是哪一天,应该是很久之前吧,我没注意。我只是看到了上面的这句话——

你是什么时候放下的?

我从笔筒里拿出一支铅笔,把其中一个档案袋打开,开始往里面装一份一份的材料。每装一份,就用铅笔在教师花名册上打个勾。这是年级主任交给我的任务,收集整个初一年级教师的教学工作总结,然后交到教务处存档,以备检查。

她上午带着浓郁的笑意来找我时,我竟然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这和她每周开班主任会时的模样有着天壤之别,我还是习惯她板着脸逐个班主任地大声训斥,习惯她突然走到办公室,大喊一声“某某老师!出来看看你们班的学生怎么回事”。

她递给我这几个档案袋,握住我的手,说她得去高中部开个紧急会议,问我有没有时间帮她整理。我想到班级的座位要重新排,学习小组要重新分配,上课纪律登记表要重新制作,新课也还没备好,而且还有一堆作业要批改。可看着她商量口吻后实则渗着犀利的眼光,我还是点了点头说,好,没问题。

我强行把思绪拉到她上午找我的时刻,眼睛却盯着花名册找不到要找的老师的名字。眼前和脑海全都浮现着“你是什么时候放下的”这几个大字。我再也控制不住,放下笔,跑到操场的一角,捂着脸号啕大哭。

怎么放下?怎么可能放下!

折叠小凳子很久没有在小区门口出现,直至再也不会出现。奶奶开始来来回回地住院,慢慢的,拄着拐杖也走不了几步,只好坐上了轮椅。爸爸把生意交给了别人打理,终于不再飞来飞去。妈妈也尽量不再无休止地加班。家好像逐渐成了小时候盼望过的样子,而我却感到恐慌,在被其乐融融粉饰的离别里,在故作坚强的团聚里。

奶奶还是会等我回家,只不过是坐着轮椅在家等。我每次都故意不自己拿钥匙开门,而是拍拍门,喊一声“奶奶,我回来了”。奶奶总是在我话音刚落的刹那隔着门回应“月月回来了”。然后我会听到我妈说咋又不带钥匙。奶奶说家里有人带什么钥匙,你别管,我来开。

门一开,我都是先嬉笑着歪头探进去说,我就知道奶奶最好。然后换鞋放包,蹲到她面前,在她身上蹭来蹭去。奶奶会问我上课累不累,学生听话不听话。我说,不累,一天也没几节课,上完课都闲着没事干呢。学生也都特别乖,不吵不闹。奶奶用指腹摸索着我眉间越来越深的“八”字,轻轻地说,遇事不要着急,慢慢来,没关系的,我们家月月是最棒的,奶奶永远支持你。

奶奶住院的频率越来越高,我下班后直接去医院的次数也越来越多。奶奶每次都让我赶紧回家睡觉,怕我还要早起休息不好。我总是赖着不走,直到很晚。小时候,为了变着花样给我准备第二天的早餐,为了给我洗干净衣服刷干净鞋子,奶奶也是整夜整夜地熬到很久,第二天还能早早起来送我上学。我是跟着奶奶长大的,我当然也可以陪她到很晚,第二天照样也可以早早起床。

家里开始不断地来人,除了亲戚,还有爸妈的同事和朋友。我讨厌这种乌乌泱泱,像一张凹凸不平的黑色幕布,上面写满了事不关己的等。但我又不得不接受,因为奶奶已经从医院回了家。我没有问爸妈医生说了什么,只是在下班时接到妈妈电话说不用去医院后,晚回去了一个小时。

强装的笑意还是被哭得红肿的眼睛出卖了。我坐在床头抚摸着奶奶的手,不停地说着小时候发生的事,然后问她,奶奶,您还记不记得呀?她却一遍一遍地说着,月月不要哭,月月不要哭。

那天是周五,我抱着奶奶的胳膊睡得很踏实。温度,在那一刻成了最奢侈的存在。我梦到有一年暑假,奶奶带我去乡下,用很多的狗尾巴草给我编了一个花环,戴到头上后有点大,垂下来的草须须在我的脸上荡来荡去,特别痒。我禁不住伸手去挠,却抓到了奶奶的手。我赶紧睁眼支起身子看向奶奶。奶奶已经醒了,微笑地看着我说,月月上课要迟到了,该起床了。我说,奶奶,今天是周六,不用上课,我要和您躺一整天。奶奶说,那可不行,你得帮我削苹果。我一下坐直了身子,惊喜道,奶奶想吃苹果吗?我马上去削!

妈妈端着粥走过来,差点被我撞翻。我激动地说,妈,奶奶想吃苹果!妈妈说,快去阳台拿。我跑到阳台翻来找去,只有红富士,没有黄香蕉。我说,妈,你先喂奶奶喝粥!而后开门就往楼下冲,我要去买黄香蕉苹果,那是奶奶最爱吃的苹果。终于买到拎着上楼时,我才发现穿反了鞋。

奶奶推着让我也吃,说我太瘦了,以后要多吃饭。我说好。问我还记不记得晚上害怕时念的口诀,我念了一遍,说记得。说让我天冷的时候记得穿秋裤,不要光着腿穿裙子。我说好。说以后有喜欢的人就勇敢告诉他,碰到不喜欢的就大胆拒绝他。我说好……

清亮透彻的阳光穿过沙幔浅浅点点地铺洒进来,我却只看到了苍白又破碎的绝望。奶奶已经好久没说过这么多话了,累得闭上了眼。我趁机低头把眼泪使劲地擦了又擦。我好怕有一束光不偏不倚地停在上面闪耀,在奶奶看过来时,又不管不顾地投到她的眼里。她会心疼,会不放心。而我不想她那样。

手机就是在这个时候响的。

铃声吵醒了奶奶,她睁开眼,微微抬动了一下左手,说快去吧。我紧了紧她的手说,奶奶,我马上回来。

是六班的班主任。她说下周轮到她们班升旗,本来定好的演讲主题换了,需要学生重新背诵。而她现在外地,周日晚上才能回来。问我能不能去学校帮忙带学生准备一下。

我朝奶奶的房间看了一眼,不觉地又皱起了眉头,抿着嘴没有及时回复她。

许是见我迟疑,她又说演讲稿她已经写好发我邮箱了,负责演讲的学生她也定好了,并且已经通知他去学校了。

我挂了电话走到奶奶床边俯身下去,还未开口,就听她说,快去吧。我捋了捋她因为吃化疗药物而稀疏的头发,说,奶奶,等着我啊,我很快就回来。

朋友曾抱着我颤抖不止的肩说,哪一面都可以当作是最后一面,知道你舍不得,但也不要太执着。我说我在乎的不是那一面,我在乎的是她在那么期待地等我,而我却始终没到。她就像儿时幼儿园每天放学的我,希望在走出校门的那一刻看到熙攘的人群中最想见的人。那是今天明天后天都有的放学,而这,是只有一次的生死。而我,明明可以有机会。

妈妈说,当时我们都围在床前,你奶奶喘着气,眼睛时睁时闭地来回看,最后断断续续地说不要催月月,让她安心工作。

我没有和忙忙碌碌的爸妈一起回乡下。我削了好几个黄香蕉苹果,坐在床边,从落日斜阳吃到了夕照满天。直到再也吃不下,直到再也无力支撑地滑到地上,放声痛哭。

就像今天一样,也像以往的每一次一样。

操场在暗夜的笼罩下呈现出深浅不定的黑。深红色的,绿色的跑道,银色的看台扶手,静默的篮球架,在止不住摇曳的树的窸窸窣窣声中,像急待被唤醒的怪兽,或趴或站,集中精力,只等一声召唤去吞噬可见的一切。

我缓缓站立,昂头对视着汹涌扑面的黑,慢慢融入其中,念着口诀一阶一阶地向下走。其实我什么都不信,我只是信奶奶。

在夜里装订整齐,分学科装好的档案袋,于白天轻轻松松地去到了教务处。年级主任在电话里也只是说了一句知道了。

又是周三。

我在上午第二节课后,把笔筒的笔全部倒了出来,重新统统放到了显示屏下。数量最多的红笔放在前面,黑笔放在左边,铅笔放在右边,它们像一个个有着挺拔身姿的战士,拥趸着起支撑作用的底座。

我把空了的笔筒放到了桌子最底部抽屉的最里面,把那本精巧的日历拿过来,用铅笔在那句“你是什么时候放下的”的旁边写道:有些事终究放不下,但可以改变。又把日历一页一页地翻了许久翻到今天,在空白处写下了今天需要完成的工作。最后写了一句送给奶奶的话:我不怕,我只是不要再走不属于我的夜路。

“铃铃铃”

我起身走过去,提起电话——

“你好,初一语文备课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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