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世同堂
(1)第一代人
志醒过来的时候,身边只剩下一个黑陶罐子。
黑林风雪遮住了前行的小路,志不知道家人走到哪里去了,他抱紧了怀里的罐子,这是最后的东西,是志跟着父亲从祖屋搬出来最后的东西。
日本人抢了志的家。
志不知道为什么要打仗,他跟着村头的孩子们在玩耍的时候,山的那边就好像打雷一样,乒乒乓乓的响。孩子们冲着山上大喊,然后志被推到泥巴上,弄脏了娘前几天刚做给他的新衣服。
那是雷公发怒了。
村子里的老人面色愁苦,对着过路的每一个人都这么说。孩子们围着老人,听老人讲那些雷公发怒的故事;男人们嗤之以鼻,挥舞着手里的锄头;女人们招呼着三姑六婆,就着那样的太阳,在门口的空地上,聚成一团,纳鞋底,谈天说地。
雷公发怒的那天晚上,村子里的货郎从山的那头回来了,两个肩头的挑子都沾满了鲜血。货郎一脸煞白,回到村子的时候,疯狂的叫喊,将整个村子从沉寂的黑暗中唤醒,那一盏盏微弱的烛火汇聚成一个巨大的火把。
有鬼子!有鬼子啊!
货郎在洒过水的空地上跳着,喊着。人们这才看见,货郎的鞋子丢了一只,下半身还少了一只裤腿。
我看见了那些枪,砰!的一下,人就没了!还有那个小钢炮,只是砰的一下,几个大宅子就没了!没了!
货郎语无伦次,但村子的男人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们叫回了自家的女人,抱回了自家的孩子。巨大的火把重新散开,一盏盏微弱的烛光回到那一家家的黑暗之中,像是滴在石头上的水,溅开了一朵朵光芒。
志和父亲一起去祖屋收拾东西,搬出那些瓶瓶罐罐之后。父亲小心翼翼地用一块布,把那些烛火后的木牌,卷进袋子里,仔细地扎紧。
三儿——
这是志原本的名字,他是家里的老三,第三个,也是逃出黑林的最后一个。
这是祖宗的东西,我们不能丢——
父亲郑重其事地抓紧那个小包,然后叫志拿着那个黑陶罐子,祖屋除了一些桌子板凳,就空了下来。
油灯变成引路的信号,漫山遍野的萤火虫排成一条长龙,这是连月色都没有的夜晚。货郎的挑子在最前面,他是村子里出门最多的人,他知道路。
山路很扭,牛打着犇,男人们小心地看着路,女人们抱紧了包袱和孩子。山道上只有前进的车轮声,所有人都沉默,村子在身后,落在那黑暗里,注视着他们的离去。
志缩在母亲的怀里,抱着那个罐子。他不知道罐子里有什么,爹让他抱着,他就抱着。他不敢违逆父亲的话,这样会讨一顿打。
引路的油灯从开始的光亮到后来的昏暗,最后天亮了。
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人端着黑色的管子,对着他们放出那些火花。志看见父亲仰面倒在牛上,看见货郎发疯一般捂着头蹲在地上,看见鲜亮的钢刀扎进村子里老人的身体,带出鲜红的血。
快跑——
男人们用木棍和血肉扫开了一条路,志抱紧了罐子混在为数不多的人群里,跑进了黑林。娘被一个穿着黄色衣服的人拖了走,像是地狱里魔鬼的声音,留在志的记忆里,在以后的日子里还时常唤醒着他。
黑林很宽,很密。
志和人群失散了,他爬到了树上,躲在厚厚的树叶里。明亮的阳光下,黑林的树上蹲着一个人,闪亮的眼睛像是油灯,注视着四散逃亡的人们和一个个晃过的,狰狞的,穿着黄衣服的魔鬼。
志不敢动,他怀里抱着罐子,他上树的时候也抱着罐子,志是村子里爬树最快的孩子。
好累——
志扛不住了,倚靠着枝桠,志沉沉地睡去。穿过及腰的草丛,狰狞的人们只顾着追逐那些慌乱的人群。如果他们抬起头看一看,就会看到,在他们的头顶,有一个抱着黑色罐子的孩子,蜷缩在树叶里,安详地睡着。在他的裤子上,还有已经干透了的黄泥巴沾在上面。
咕咕——
志的肚子饿了。他不知道自己走到了哪里,他现在饿了。除了怀里的罐子,他什么都没有。罐子是黑陶的,志是血肉的。
志打开了罐子,又合上了盖子。他知道不能看,里面有什么,他不知道,他只知道不能看,那是祖宗的东西。他要是乱看,待会儿就会被父亲拎起来,狠狠地抽打。
娘——
志喊了一声,除了林子里沉着的鸟和穿过树叶的阳光,什么都没有。
爹——
志深一脚浅一脚,在偌大的黑林里乱晃,不知道哪里才是方向,他只知道要抱紧了罐子,要走出去。
于是志就是这样,来到了秀的面前。
秀给了他一碗水。
你叫什么名字——
秀亮着晶莹的小虎牙,看着眼前黑黑瘦瘦的志,因为他身上的黄泥巴还沾在那里,像是扣不掉的一块疤。志的嘴唇干裂,他舔着唇,眼睛里满是光芒,秀像是那天带着队伍穿山越岭的油灯,闪着光。
这是什么——
秀轻轻碰了一下志的罐子,志猛地一缩,把罐子紧紧护在身后,那样子像是护食的母狗。秀看着志的样子,退后了几步。
对不起——
我不知道——
秀不知道自己哪里吓到了志,但是志真的很饿,很累,他抱着罐子,就那样摊在了秀的面前。
那个罐子,在志的怀里,就像志在秀的怀里。
志和那个黑陶罐子就这样落在了秀的镇子里。逃难的人很多,镇子也经过了血与火的洗礼,仅存的人们沉默而团结的生活在一起。
多年以后,志得到了一块土地。小镇的居民淳朴而善良,选定了镇子不远的一块土地,作为他和秀婚姻的礼物。
那天晚上,志睡在土地上,枕着泥土,看着星星,手边放着那个他从未看过的罐子。
我们,活到了现在呀——
志站起身,抓住了罐子,把它摔向远处。
砰——
碎片散在了地里,一点光芒从那些碎片里落了出来,掉进了地里,掉进了属于志的地里。罐子是黑陶的,在黑夜里,像是一盏明灯,朝着更深的黑夜里飞行,飞回了那个村子,飞回到父亲的手里,飞回了祖屋的桌子上。
(2)第二代人
秋对于父亲每晚一次的尖叫声已经熟稔,甚至于失了那仿佛来自地狱深处的尖叫,秋睡不着。秋不知道父亲为什么有这样奇怪的习惯,从她开始记事起,仿佛一切都顺理成章。
秋是为数不多的,知道父亲有一个黑陶罐子的人。就连母亲都快忘却了那件事情,但秋仿佛一个亲历者,见证了父亲和那个黑陶罐子的历史,将父亲和那个罐子死死地刻在了脑子里。她时常在梦里看见一栋破败的屋子,掩埋在历史的灰尘和斗大的雪花之下,横着的断木遮住了屋子的入口,而她的父亲,就抱着一个黑陶罐子坐在断木后,看着那栋已经无法进入的屋子,兀自惆怅。
鬼晓得他为什么那么宝贝——
秋嗤之以鼻,拍拍圆滚滚的肚子,她又胖了。自从上次被退掉婚事,秋迎来了人生的第三次成长,她的身体像是灌水的皮囊,一天天见涨起来。起初秋不在意,以为只是吃的太多,她刻意减少了自己的饭量,还帮母亲做了许多的事情。后来的某天,她起床坐着,发现腰上的肉已经挤出一个小圈,镜子里的脸也快溢出那个椭圆的木框。再后来,秋放弃了。那一天起,秋从十里八乡生得好看的女娃中彻底除名。媒婆不再愿意接受秋母亲的鸡蛋,为秋物色好男人。
这可是苦差事——
秋看见母亲将家里养的一只鸡塞进媒婆带来的口袋,又塞进几颗新鲜的鸡蛋。脸上生着黑痣的媒婆眯着眼睛,仔细地打量着坐在屋子里的秋。
这事你就交给我,我的本事哪个不知道,肯定给你家招来一个称心如意的女婿——
媒婆抓起那口袋,抖落着小脚在石板路上跑了起来。那样的小脚,居然跑的飞快。秋看得惊讶,她吃力地转过身,下了床。
又胖了——
秋低头,先看到自己的肚子,然后看到自己的膝盖,喃喃着。
父亲出门做农活去了,他最喜欢在那几亩地上折腾。秋在小的时候经常和父亲去镇子外,那块属于父亲的地上。看父亲挥动高大的锄头,从太阳的这头落到地面上,挖出那些黑色的、黄色的、白色的泥土,散发出新鲜的味道。
秋和父亲一样喜欢泥土的味道。
但秋和父亲喜欢的泥土的味道不一样。
她从那块土地里嗅到了火烧过的气息。因为在深夜里,她总是看到,有一个人拿着油灯在她家的土地上晃荡,来回奔跑,最后点燃了她家的草垛,那样的草垛,只要一点点火光就会彻底燃烧起来。
啊——
啊——
父亲的尖叫像是准点的闹钟,在深夜,在家里,回荡着那彻底的响亮。母亲睡的安稳,已经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年,父亲的尖叫已经无法唤醒熟睡的母亲。
但秋不同。她看见了草垛在燃烧,尖叫了起来。
草——
草——
烧起来了——
秋疯狂的呼喊起来,赤着脚从房间跑到了院子里,那时候的秋还没有发福。瘦弱的秋跳动着,踩着月光,和撒过了水的石板,秋在家到镇子外那块土地之间的石板路上奔跑了起来。她的眼睛闪动着,在黑暗的夜里散发着光芒,像一盏蜿蜒曲行的油灯,点着星星的火光,在这条路上晃动。
草——
秋呼喊着,镇子里很安静,她就这么一路跑到了那块土地上。赤着的脚踩上了混杂着牛粪气息的泥土,秋突然安定了下来。她看到了土地上立着一个黑陶罐子,她的父亲,那个背脊宽阔的男人,抱着那个罐子从树上下来,把罐子放在了土地上。
爹——
秋叫了他,但是父亲好像没有看到秋。在月光下的黑夜里,秋的父亲缓缓坐下,抓起一把泥土,放在鼻子下嗅着,黑瘦的脸上反射着微笑。
秋突然觉得父亲的样子很恶心,她忍住了反胃的感觉,趁那些黄的白的还没有冲出她的喉咙,秋从田埂上跑进土地里,想跑到父亲的身边。
爹——
秋追逐着,父亲就坐在那里,身边放着黑陶罐子。秋追不到,父亲一直在前面,抓着泥土,安静地坐在月光下,一动不动。秋就是追不到,她已经跑出很远很远了,秋跑不动了。
她要停下来休息一下,于是秋坐在了田埂上休息。秋看着脚边的泥土,嗅着空气中新鲜的味道。她突然生出一种错觉,父亲站在了她的面前,右手抡了起来,一个响亮的巴掌眼看就要落在她的脸上。
爹——
秋惊恐地尖叫起来,捂着脸扑到了田野上。父亲的手没有落下来,秋挣扎着站起身,看着土地,只有那个黑色的罐子还立在那里,父亲的身影已经不见了。秋走了过去,用手拨动着那个罐子,打开了盖,里面伸出了一只手,抓住了秋的手,把她往罐子里拉扯。
啊——
秋挣扎着,但是她无法挣脱,她看着自己一点一点被拉进了罐子里,在彻底进入罐子之前,借着点点的月光,秋看到父亲从远处走来,牵着一个小女孩,那个小女孩正是秋。
爹——
秋发出最后的声音,从床上翻了下去,惊动了屋子外的母亲。母亲拿着纳了一半的鞋底走进来的时候,秋蠕动着臃肿的身躯,吃力地想爬上床。
你这是做什么——
母亲放下手里的针线和鞋垫,绕过桌子,一把抓住了秋的胳膊,废了好大劲,秋终于躺在床上大口地喘气。
母亲转过身为她倒水,秋看到她的父亲,志从窗户外走过,手里抱着一个黑陶的罐子,一闪而逝。
娘——
罐子——
罐子——
秋抬起胳膊,用圆滚的手指指着窗外。母亲顺着她指着的地方看去,什么也没有。
瞎说啥——
快把水喝了,待会儿娘要做饭了——
母亲秀把水碗递给秋,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心里想着孩子的父亲要从地里回来了,今天要不要做些好吃的,也算在这个溽热的苦夏好好犒劳一下他。
(3) 第三代人
草生在草垛里,所以叫做草。
草的爹是谁,谁也不知道。草的娘亲秋是镇子上出了名的人,没有人知道为什么她会怀孕,所以也没有人知道,谁会看得上她。
于是,人们私下里把草叫做野种。
秋是大着肚子的时候下地,在草垛上休息的时候,突然来了妊娠反应。只是一下,秋就觉得肚子翻江倒海,像是山海倒卷,秋把毛巾拧成了绳子,秋的父亲刚收割完最后一把稻,秋的娘刚把秋靠着休息的草垛又叠高了一层。
草的哭声响亮,从那个横铺的草垛,浸染过鲜血和汗水,刺破祖父祖母的耳蜗,响彻在母亲温热的身体下。
人们说秋的胆子很大,因为秋那样肥胖的身体居然在没有任何帮助的情况下顺产了草。
草很健康,初生的雪白,当祖父黝黑的臂膀搂过她的肩膀,将缩成一团的她揽在怀里,用胡子轻轻地触碰,她的哭声不断,手却抓上了祖父的下巴。祖父笑了,浓厚的汗味夹杂着草把的味道,笑吟吟地对着祖母炫耀。
就叫做草吧——
祖母点头,把手里干净的毛巾递给坐在床上的秋。秋需要尽快补充营养,幼小的草需要母亲的哺育。
之后的日子里,人们看到秋怀抱着草在门口晒太阳,草很乖,只有饿的时候才会挥动小手,但很少哭闹。大多数的时候,她都是趴在祖父的肩膀上,或者卧在祖母的膝盖上,懒洋洋地晒着太阳。
像个小牛崽子——
祖父从棚子里牵出黄牛,同样是初生的牛犊紧紧跟随着主人和母亲的脚步,草就向祖父伸出稚嫩的小手。
草和草一样,见风而长,在稻田再次收获的时候,镇子里开办了小学,宣传的人说,女孩子也应该念书的,只需要缴纳两袋米粮当作学费,就可以读上好久。
祖父拍板了草念书的事情。
俺们家不能没个识字的——
祖父如是说,在祖母连夜赶制了一个布袋充作书包之后,草和挂了两袋稻米的黄牛跟在祖父身后,看到那个穿着褂子的金丝边眼镜的男人在一张草纸上,用所有人都羡慕的眼神,写下了草的名字。
那是草第一次知道世界上有笔这种东西,也是草第一次知道,原来她的名字是这样写的。
于是草变成了一个学生,那个带眼镜的老师是大城市调过来的,是校长,镇长对他很恭敬,镇长对大城市里来的人都很恭敬。草听说过,校长是省里来的,省里是什么地方,草不知道,她的印象里,镇长已经是最大的官了,可以把她爷爷的地收回去。
校长说,镇外面还有更大的地方,山的那边有更广阔的海,海的边上有城市,有人。
那他们不种地吗?
草举起手,海边没有地,他们怎么吃米饭,怎么活下去呢?
校长推了推眼镜,耐心地解释,在刷出来的黑墙上,用石灰粉压成的块,描述那宏图。孩子们听到了一个恍若天宫的故事,人们开着四个轮子的机器在宽阔的马路上奔驰,而叫做马路的东西,有两个房子那么宽,草的祖父地都没有马路宽,没有马路长。
以后俺家也会有马路的——
草在心里想到。
这一刻开始,她和所有的孩子一样,开始无比憧憬校长刻画的那个世界,那个镇子外的世界。
等到草长到和祖父一样高的时候,草从镇子上的学校毕业了。校长对他们说,毕业了不代表就不学习了,你们是我带的第一届学生,你们应该为新中国的建设付出你们的努力。
于是草响应上山下乡的号召,要去贫困的地方支教。
俺就不信还有比俺们这更穷的地方——
祖父把大门猛的关上了,草觉得祖父不明白什么是支教,她尝试从做祖母的思想工作开始,但温驯的祖母只会点头,草放弃了。她突然意识到这个家只有她一个人是上过学的,她受过教育,知道什么是大是大非,她应该投身到祖国建设中去,而不是在这样一个狭隘的镇子上混吃等死。
她想去就让她去吧,反正家里也不差这一口子吃饭——
母亲秋看到了草的执拗,她的眼里出现了另一个人的影子,那是草的父亲,一去不回的那个人。
草跟着城里来的卡车走了,卡车在镇子外的路上颠簸,草看到了自家的地,祖父孤单的身影就插在地里,手里抱着一个罐子,一个草从没有见过的罐子,一个黑陶的罐子。草记得母亲说过,祖父有一个罐子,罐子里装着她的魂,所以她无法走出这个家。
草不知道那里面有什么,她看着祖父站在地里,没有回头看他们一眼。卡车从镇子外的小路驶出,开向了草所不知道的世界。
不知道昏睡了多少个夜晚,草醒来的时候,车上只剩了她、开车的司机,还有城里来的,据说是调配他们上山下乡的负责人。
负责人和司机把草放在一个小山村,把她的包袱和一张盖着公章的文件递给村里的村长,卡车带着呜呜的声音,从这个地方彻底消失。
草甚至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姑娘,感谢你来我们这里支教啊——
村长带着几个老实的汉子一脸憨厚地带着草进村子,给她安排住的地方,那个和家同样昏暗的屋子,草看到了母亲的影子。
那边是牛棚,那边是水池,村子里实在是没有什么像样的地方,只能把最好的屋子空出来给你当住处了——
村长笑地窘迫,手上的老茧遮住了打补丁的短褂。草点点头,心中一腔热血涌了上来,她不忍心这里的人民这么困苦还没条件学习,她应该肩负起教育的职责,做一个校长那样的人。
您放心,我是来这里吃苦的,为了村子,这些都不是问题,应该克服——
汉子们都笑了,开始帮草收拾屋子外面,村子里的大妈们也到了,要帮草铺床,整理屋子。
谢谢乡亲们,咱们一定会克服困难,让孩子们都念上书,走到外面去看看——
草很开心,她握紧了拳头呐喊,在心里许下了愿望。
(4)第四代人
青是第四代人,第三代人的孩子。
草牵着她回到久违的家乡小镇,镇子已经变了很大的样子。凭借着记忆,草找到了以前的家。祖父还健在,祖母多病已经逝去,但草不知道母亲去了哪里。
叫祖爷爷。
草把从青身后拉了出来,推向躺在椅子里的祖父,一边打量着没有什么变化的家。青胆怯,两只手缩在身后,瞪大了眼睛看着第一代人的脸,想从那陌生的脸上找到一点熟悉的感觉。
孩子叫什么?
志瞥了一眼青,干瘦的手掌在椅子把手上摩挲着,似乎不愿意主动去牵引那个孩子。
青。
草说着,把包放到了母亲的房间。那里居然已经堆积尘土,似乎很久都没有人住,也没有人去打扫过。
娘呢?
草拿了盆,在院子里的水井打水,一边压着水泵,一边询问祖父。
孩子的父亲呢?
祖父似乎没有听到草的发问,青已经站在了祖父的椅子前,怯生生地趴在祖父的膝盖上,看祖父沟壑纵横的皱纹下生长的胡子。
那边还有事儿,他得留在那儿处理,暂时回不来,下次吧!
草压了半天,水总是上不来,好像被什么堵住了,但是她一个人推不开那压着水井的青石,只好作罢,要出门去邻居家的水井打水。
青,你在这陪着祖爷爷,我去旁边打水。
草嘱咐青,其实是在嘱咐祖父。青不明白,木然地点头,祖父浑浊的眼神倒是透露一点光芒。草提了两个羊皮铁桶,拎着一根扁担出门了。在那个支教多年的小山村里,草学会了照顾自己,这样的活计,她已经熟稔于心。
青和祖爷爷志就留在了那个小院子里,两个血脉连结的人像两个陌生人,各自沉默。
祖爷爷——
青怯生生地打破这平静,因为她看到祖爷爷站起来了,没有借助拐杖,就直接站了起来,步履稳健,干瘦的手掌拉住了青稚嫩的手臂。
祖爷爷——
青惊呼,因为她无法抗拒来自祖爷爷的力量,被祖爷爷拖着走。祖爷爷没有回头,把青拉到了屋子前,就松开了她的手臂,志一个人进了屋子,紧接着是一阵翻找的声音。青看到祖爷爷手里攥着什么,是一把糖。志把彩色的糖放在青的手里,又拉着她回到椅子前,重新坐下。
吃,你吃糖。
青看着手里的糖,这在那个山村的家里,是过年才看得到的东西,祖爷爷居然攒下了这么多。她撕开一张糖纸,把里面包着的东西塞进嘴里,那种温润的感觉就立刻在嘴里化开了,和过年的时候吃的一样。青把剩下的糖塞进兜里,拿起了那张糖纸,沾着水伸展开,对着阳光看。那样的彩色,和她梦里的彩虹一模一样。
青笑了,祖爷爷志也笑了。
草挑着水从门口进来,看见祖孙两人笑的开心,心下也是松了一口气。
爷爷,我娘呢?
草把水倒在盆里,拿过一块抹布,又问了一句。祖父没有回答她,因为青坐在他的脚背上,跟他对着笑。志看着草进了秋的房间,眼睛移向水井,又看了看青。
草在屋子里收拾,发现母亲的东西都在,在她离开家的时候,母亲就是这些东西,现在她回来了,母亲的东西还是这些。
真是奇怪。
砰——
草掀开了母亲床头的棉被,被遮住的柜子里发出声响,草想大概是柜子里还有什么东西翻下来。她把柜子打开,一个黑陶罐子端端正正地放在那里,盖子落到了一边。
这是什么?
草看着罐子,觉得眼熟,但是一时间想不起来了。她把罐子放到一边,开始擦拭柜子。青从门外跑了进来,看到了桌子上的罐子。
娘,那是什么?
青爬上了床,跳到凳子上,探头往罐子里面看。
不知道,可能是你外婆的东西。
草没有回头,把罐子的盖放在柜子上,继续清理。
啊——
身后的青发出一声惊呼,草连忙回头,一个瘦弱的身影出现在眼前,抱着她的女儿,一巴掌按住了罐子口。
爷爷你....
草愣住了,祖父志站在她的面前,捂住了罐子口,一手抱住了青,他的手臂是那样的有力。
盖子呢?
祖父没有理会草的惊讶,兀自寻找着罐子的盖,冷冷地询问。
在这。
草把盖子递给祖父,从祖父的手上感觉到和罐子一样的冰冷。祖父把青放下,巴掌紧紧捂着罐子的口,把盖子合上,又把罐子抱在怀里,警惕地注视着草和青,那神情像极了护食的鸟。草看着祖父小心翼翼地出了门,眼角还不忘瞥着屋子里的两个人。她突然觉得祖父不像一个正常人,那个罐子,才像。
你看到了什么?
草继续收拾屋子,随口问了一句青。青愣愣的,她被祖爷爷刚才的眼神吓到了,她不知道要说什么。
好了好了,快出去找祖爷爷玩,娘要收拾了,不然晚上没有睡觉的地方了!
草把青推出门外,看见祖父站在水井前抱着罐子发呆。她知道这个家里的人都很奇怪,从她出生的时候就很奇怪。但是她没有多想,现在收拾屋子要紧。草的心里却留下了那个罐子的影子,她知道自己见过那个罐子,但是想不起来在哪里了。青被母亲推出屋子,踌躇着走到祖爷爷跟前。
草把屋子收拾得一尘不染,在搓洗抹布的时候,她想起自己离家的时候,想起那辆卡车,想起镇子外坑坑洼洼的路...
罐子!
草突然想起那个罐子来了。当初卡车在镇子外的路上颠簸的时候,草看到了自家的地,祖父孤单的身影就插在地里,手里抱着一个罐子,一个草从没有见过的罐子,一个黑陶的罐子。
罐子里装着什么她不知道,但是母亲说过,那里是她的魂...
草突然觉得后背发凉,她转过身,从打开的窗户看到院子里站着的祖父,青的身影已经不见了。祖父面对着她,手里捧着黑陶罐子,咧开嘴笑着。跟小时候一模一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