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要执着于过去

因为逝去的美好现在找不到

世人都说王家卫是一种风格。

他的电影，多半是拍给有故事的人看的，好像不经历几场情伤，很难去感受他墨镜背后的世界。我曾尝试过解读他的作品，后来发现自己很天真。

墨镜王的镜头有很强的渗透感。

支撑这种感觉的，是那种接近于病态的孤独，他作品中的人物，几乎都带着「醉生梦死」的气质游戏人间。这些人被过去缠住，无法拥抱现在，更无法走向未来。

一个「情」字是王家卫创作中一以贯之的主题，更是他用来解释世界的终极载体。往深处挖，是人与人之间的沟通问题，是现实意义上情感的错位与追寻的迷失。

要论王家卫情感世界的大成之作，非《东邪西毒》莫属。

壹

1992年，香港电影尚处在黄金时代。

这一年，徐克电影工作室推出《笑傲江湖》的续集之作——《东方不败》，徐克的颠覆之举带领香港新派武侠走向一个崭新的世界，他让林青霞的一袭红衣火遍整个亚洲。

一时之间，古装观影再次掀起热潮。

同年，王家卫和刘镇伟成立泽东电影公司。为了纪念公司开张，两人决定在这个风口下顺势而为，一人导演一部古装片。

这就是后来的《东成西就》和《东邪西毒》。

客观地讲：两部电影相互成就了对方，刘镇伟为公司赚到了钱，而王家卫则收获了口碑。

《东邪西毒》拍的是前射雕时代，王家卫并没有像徐克那样颠覆金庸，他只是把金庸的人物抽离出来，安插到一个新的载体上。

这个载体，就是古龙。

这部电影是金庸为皮囊，古龙为血肉的融合之作。所以它的仪式感很强，相较于金庸笔下人物的通透，它更纯粹，更接近于诗的美感与苍凉。

这是一个关于失去的故事。

贰

欧阳锋是故事的主线，他的沙漠客栈将几对痴男怨女串联起来。其实王家卫还埋了一条暗线，那就是张曼玉扮演的大嫂。

她是情感辐射的起点。

因为大嫂，欧阳锋来到大漠做起杀人的生意，遇到盲剑客、洪七等人；也是因为大嫂，黄药师每年来找欧阳锋喝酒，无意间伤害了很多人。

欧阳锋和大嫂的感情注定是个悲剧。

两人在性格上旗帜鲜明，且指向两个完全不同的方向。导演在背景上交代的很清楚，欧阳锋客居大漠，而与大嫂相关的镜头背靠大海。

或许好的爱情，是水乳交融的模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但沙漠和大海注定不能。

这是两种价值观的冲突。一个明明想要却从不开口，另一个必须要听到对方说出那句话，两个人都骄傲，两个人都想赢。

感情世界里虽无对错，但真的有输赢。只是当你一心想赢的时候，早已输了。

王家卫到底还是为这份爱情添了一抹温柔。大海虽无法拥抱沙漠，但大漠中却藏了一眼泉水。

所以欧阳锋说：当你不能够再拥有，你唯一可以做的，就是令自己不要忘记；所以大嫂说：那句话说与不说其实没有那么重要，如果能够重新开始，那该多好。

可惜这份温柔建立在虚无之上。

叁

年少时读《射雕》，偏爱东邪黄药师，尤喜他不羁的入世态度。在王家卫的镜头下，黄药师是一个浪子，他得不到自己喜欢的人，又渴望被人喜欢的感觉，所以伤害了很多人。

黄药师爱大嫂，所以他嫉妒欧阳锋。

他很痴，他的痴在于率先喝下那半坛「醉生梦死」，他选择遗忘，其实是为了缅怀死去的挚爱，另一方面，是为了找个借口补偿。

所以他心如死灰般又去乡下看了桃花。

所以他以陌生人的身份去找盲剑客喝酒。

所以他给了慕容嫣一个杀他的机会。

也许风流不能轻易界定对错，可风流债终究难还。慕容嫣的那一剑并未致死，盲剑客始终不肯和他喝酒，桃花只是留下了一滴眼泪。

不确定就别亲吻，别靠近，别拥抱。

尽管这世界很快，但你还是有可能遇到一个「慢」的人，这种人是稀有动物，这种人一生只爱一人。

其实酒永远没办法醉人，能醉人的只有他自己。

黄药师的爱情观，我一直以为是鸵鸟般的逃避，其实不是，那是爱神强加于人的无力感。所以他说：虽然我很喜欢她，但我不想让她知道，因为得不到的永远是最好的。

情感世界就是这样，有些人注定无法成为归人，他们终其一生，只能扮演过客。

肆

当日你做客姑苏，我和你在桃花树下饮酒。你借醉摸着我的脸说：如果我有个妹妹，你一定娶她为妻，你明知道我是女儿身，为什么要这么做？

慕容嫣的这段话真的让人很痛心。

从表面看，她一身傲骨，堂堂大燕国的公主，慕容家的小姐，她家世显赫，又有武功傍身，闯荡江湖对她而言不是一件难事。

可人生是个道场，爱情尤其不讲道理。

当你深爱一个人，又无法拥有他的时候，真的很难保持尊严。

慕容嫣爱到分裂，爱到雌雄难辨，她总是提着一个鸟笼，光影斑驳之间，鸟能看到外面的世界，却无法飞出桎梏。

困住她的，不是江湖，而是人心。

所以她说：如果有一天我忍不住问起，你一定要骗我，就算你的心有多么不愿意，也不要告诉我你最爱的人不是我！

如果用一句话来形容慕容嫣的爱恨，我会选冯唐的那句：那是爱，那是癌，那是如来。

爱的有多深，痛亦有多深。

多年后，江湖上出现一个奇怪的剑客，她总是对着自己的倒影练剑，她的名字叫：独孤求败。

伍

盲剑客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悲剧人物。

爱情中不可承受之重，莫过于自己爱着的老婆出轨了自己最好的朋友。

梁朝伟演了一个盲人。他希望在眼睛彻底瞎掉之前再看一眼妻子，如果真有一眼万年，一定是盲剑客的那一眼。

他的爱，不仅酸，而且苦涩。

水里的那匹马，是精神中的意马。意为难以控制的心神流转，说到底，爱始于欲望，有欲望，就有对错；有对错，就有不可承受。

有些人是在离开之后，才发现离开的人才是自己的最爱。

所以桃花哭的很伤心！

杨采妮饰演的孤女没有爱情，她只有一个目标，就是复仇。每个人都会坚持自己的信念，在别人看来是浪费时间，她却觉得很重要。

其实杨采妮的价值很大，她是王家卫加进去的温柔，通过她，欧阳锋看到了大嫂，盲剑客看到了桃花，而洪七则通过她一个鸡蛋完成一场精神出轨。

杨采妮触动了所有人坚硬的心脏，他们开始对过去情迷错乱的价值观产生反思。

当然，她最大的价值在于点醒了洪七，洪七像一面镜子，他用简单纯粹折射了所有人的感情。

盲剑客嫉妒黄药师，黄药师嫉妒欧阳锋，欧阳锋嫉妒洪七，只有洪七可以带着老婆闯荡江湖。

洪七击碎的不只是偏见，还有所有人的爱情观。

原来，够简单，够直接，才更快乐！

陆

故事的最后，得知大嫂死讯的欧阳锋孤零零地站在天空下，他孑然一身，满目苍凉。

客栈那场火，是他对过往岁月的象征性祭奠。时间循环往复，再次回到惊蛰。

当时间燃烧成灰烬，爱的桎梏还会不会存在？

当年作为主演的林青霞并没有接住王家卫抛出的世界，她不解，在威尼斯影展看过《东邪西毒》后曾直言：不好看。

十四年后，一身经历，林美人不禁感叹，原来王家卫的思想领先了我们很多年！

墨镜王把红尘世界的爱恨情仇上升到精神层面来分析，他搭了一个框架，囊括了痴男怨女的那些千回百转的细腻。能感受《东邪西毒》的人，本质上都在电影里看到了自己。

墨镜背后，藏着观众的人生。

当你像欧阳锋一样骄傲时，想想水乳交融方是爱情；当你像黄药师那样无力时，想想事在人为才能少些遗憾；当你像慕容嫣一样分裂时，想想爱自己，才是一生浪漫的开始；当你正犯着桃花那样的错误时，想想生命中不可承受之重；当你像洪七那样纯粹时，也许你更快乐......

王家卫多半对爱情持悲观的态度，那坛「醉生梦死」的意义，是在爱到入骨的情感下，两种截然不同的表现形式。

如果它只是一个玩笑，黄药师要爱到多强烈，才可以不留一丝痕迹地遗忘；如果它真能消尽前缘，欧阳锋要爱的多苦多深沉，才能让自己对过去拥有硬核记忆。

洪七的纯粹从来不是王家卫给出的答案。

相反，他的电影从来不给答案，他只抛出问题，让观众自己去发掘，去感悟。

众生皆苦，但我们绝望生活中还有一个英雄梦想，她叫——爱情。

她就在那里，从来不悲不喜。你，又该如何经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