募兵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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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秋日夕阳的照耀下,这片原本就衰竭的土地看上去更加苍老了。一座座房屋杂乱地散落在土地上面,两三只麻雀从房屋飞向天空,几棵老树僵直地站立在那里。冷冽的晚风没有吹动那几棵老树光秃秃的树干,却把土地上人们热乎乎的心吹得蜷缩起来。
“等吧,过不了几日就到你们余村了,这回皇帝亲自下旨要求募兵必须达到各地区要求的数目,咱这还差不少呢,哪个村都少不了。”赵老头在余粮家田地里跟余生语重心长。赵老头年轻时读过书,想跟别人显摆显摆,没有人乐意听,只有余生看他可怜,听他说话。
余生急忙跑回家问父亲余粮:“等他们来了,我究竟去还是不去?”余粮皱起眉,眼皮的疲软让他整个眼睛看起来像变形一样,活生生的穷酸三角眼。
“说了让你自己拿主意,今年大旱,家里余粮只有我啦。”余粮苦笑,笑了几声便停了,他怕笑着笑着有哽咽声。
余生家的木门上还贴着前两年的对子,那时候是鲜艳的红色,现在已经成了粉白色了。家里家徒四壁,余粮坐在地上,余生站在门口,阳光照进去,刚好能看到余粮沧桑的脸。
“那就去,听赵老头说,今年募兵只要是选上了,当下就刺字,刺完字就发正俸,我带走料钱,把月粮留给你,够你吃到来年收粮的。”余生算了一下。
“赤佬,你不在家,我一人哪种得动庄稼,还有你去募兵了,余米儿就是别人家的了……”余粮讲着讲着停住了。
“爹,你讲啊,怎么停住了。”
“你这几日多跑几趟余米儿家,不要提募兵的事,你去提亲。走之前能让她怀上你的孩子,你就能活着回来。”
“爹,要是我没活着回来,米儿不是成寡妇了。这事你讲得出来,我能干得出来吗?募兵又不是从现在才开始的,你看那么多年有几个回来了。”余生脸胀得通红。
“我就……就随口一提,你气……气什么。”
余生又往田地里跑去,看看有没有遗漏的粮食。余生想了一下余粮的话,虽然不能那样做,但总归要去和米儿告别的,等募兵那天就来不及了。
第二天早上,余生跑到了余米儿家。米儿家的门刷了红漆,看上去比其他家门更有精神。
开门的是米儿父亲,余生把手里的木桶递给了米儿父亲。“叔,我找米儿。”
“村里有三四户人家都饿昏过去了,你从哪抓到的鱼啊。”
“我在赵村抓的,他们村募兵结束了,没有吃不饱的。蹲了一夜被我遇着了。”余生的眼睛里都是血丝,虽然米儿父亲家里的粮食也不够应付了,但心里实在受不住。
“我帮你去叫米儿,这鱼叔叔不能要,等会你走的时候拎走,不然下回再不给你叫米儿了。”
米儿听到了余生的声音,跑了出来。她上身穿着一件绿色的抹胸,外面披着一件淡粉色的襦裙。米儿很久没买过新衣裳了,这一身应该是米儿母亲留下的。
余生每次见米儿,她都是那样好看。过去他们家是富农,后来米儿母亲被附近的官兵瞧上了,为了保护米儿母亲,家里打点了不少银子,等他们拿不出银子以后,米儿母亲还是被他们带走了,再也没回来。
“余生,你怎么来了?还带来一条鱼,你捕的?”
“嗯,我来有话想和你说。”余生微笑着看了米儿父亲一眼,米儿父亲转身走进了屋里。
“过几天募兵就来了,我要和他们走了,今天来和你道个别。”余生不敢看米儿的眼睛。
“募兵?你走了余粮叔怎么办?家里只有他一个人,那么大年纪了,也种不动庄稼了呀。”
“我都想好了,我走之后,地就租出去,拿回的租金就够我爹一个人吃了,要是遇上旱年,你代他给我寄到军营一封空白的信,我收到后就将我的料钱寄给你,你给他买些粮食度日。”
“那……那我呢?”米儿想了想又加上两个字:“我们。”
“此生难了。忘了吧。”他们对视着沉默了几秒钟。
“募兵能不去吗?当为我。”米儿忍着鼻酸一字一字地说。
“米儿,我不去的话,我们家今年就挺不过去了。”
“我让父亲给你介绍到安丰做工,我家伯父在那里。挣的钱够你们两个吃饭的。”
余生一听脸上立刻出现了笑容。“当真,要是能有这个路子,我自然不去,听说如今军营里不分敌友,互相杀害。募兵九死一生,若非生计所迫,无人愿意。”
“当真,今日我就让爹写信给伯父,收到回信之后你便可过去。”
余生答应了,米儿将地上的木桶递给余生让他带走,余生拗不过米儿,只好带走了。
过了几日,募兵的果然来了。一个看上去足有八尺的大汉,坚硬的黑胡茬长满了他的下巴,腰间配了一把长刀,身后带着十几个士兵,村里没人敢与他对视。
他站在一个草垛上。 “都听着,现在我们要在余村募兵,和过去不同,现在不是自愿征兵。三丁或二户必出一人,要成年男子。否则全部杀掉,一天时间,余村共有二百三十四户,明日此时,我来此地,有一百一十七人和我走,你们就会平安无事。”说完,他带着士兵离开了余村。
一时间,消息传到各户。家家都有吵架,商量的声音。已经决定人选的人家哭得泣不成声,整个村都被绝望所淹没。
年轻的男人挥动着拳头逼迫年老的父亲前去募兵,年老的父亲哭着咒骂他不孝的儿子,拉着邻居请求为他主持公道。家家户户互相辱骂着,也互相主持着公道。
余生正在田地里和赵老头聊起昨日去米儿家中的事。米儿已经知道了二户出一人,强迫募兵的事了。米儿去找父亲商量,能不能用母亲给她留下的嫁妆打点一下,帮余生我们两户逃过去。
父亲开始不答应,米儿说:“我要嫁,也只嫁余生哥,他若募兵去了,我还留着这嫁妆有什么用?”米儿父亲也认可余生的为人,就答应了此事。
米儿怕父亲出尔反尔,便要求和他一同去军营。他们走到军营时,余生刚知道强迫募兵的事,他急忙去找米儿商议,邻居告知他,米儿和父亲外出了。
军营驻扎在离赵村五里的荒野上,到了军营,已是夜晚。军营里到处是火把,火舌灼穿了黑暗,整个军营都是明亮的。将士们正在里面推杯换盏,把酒言欢。他们每天都这样,直到需要有人死去。
米儿父亲被门口的士兵拦了下来。米儿父亲告知有要事同首领商量,士兵打量了一下他们,在米儿的身上多停留了几秒,允许米儿父亲进去,米儿不行。米儿父亲解释道米儿是同她一起和首领商议的人,说罢从首饰盒里拿出了一个翠绿色的镯子暗暗塞给了士兵。
士兵看了米儿父亲一眼,拍了拍米儿父亲的手背。“你们跟我来吧。”
从门口走到首领营帐的路上,一些行走的将士停下了脚步,他们的视线在米儿的身上上下琢磨,一路跟随,嘴巴发出咂巴的声音,仿佛刚吃完一顿美食。
到了军营首领的营帐里,米儿父亲站着向军营首领说明了此事,米儿跪在一旁,眼含泪水情真意切。首领听完以后,看了看米儿父亲带来的首饰,又看了看米儿。米儿跪下的动作,使她的身体打开,没有一处是不好看的。
“这事上面是有规矩的,我没办法帮你们。”首领坐在座位上看着米儿。
“您从别的村多找一个,这事就搪塞过去了。”米儿父亲盯着地上的一只爬虫,首领从座位上站起来,一脚踩死了那只虫子。
“大胆!你敢无视天子之言,我现在就能把你砍了。”
首领拿起自己的刀,向米儿父亲冲过去。米儿父亲吓得跪了下来,磕了几个头。“我该死,我该死,您息怒。”
“罢了,这事也不是不能商量,你说的确实是个方法。”首领放下了刀。
米儿父亲站起来将首饰呈给首领,首领将首饰递给了身边的士兵。
“这些首饰只够我打点上面的,我自己也要一些好处吧。”
米儿父亲怔了一下。“那是自然,您说。”
首领听后哈哈一笑。“我要你女儿陪我睡一夜,明日我保证余生不会跟我们走。”
米儿父亲刚刚那一刻想到了首领会提此要求,但已经来不及了。如若不肯,今日他和米儿都将惨死在此。可怜了米儿……
“首领,我就这么一个女儿。除此以外,您说什么,我都尽心尽力去完成。”
“今天如果不答应,谁也走不掉。”首领摆了摆手,进来了四个士兵。
米儿父亲知道现在一切的努力都是徒劳,他浑身颤抖着。刚才来的路上千算万算没想到这一步,他以为如今的军营至少还是讲章法的。
“好,我同意,但是首领,请您让我和我女儿说几句话。”
首领点点头,带着士兵从帐篷里出去了。
“米儿,爹对不起你,如今没什么办法了,你只好从了他。你受一夜委屈,换你余生哥一生。”米儿父亲又加了一句:“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啊!”
米儿早已没了表情。有气无力地坐在地上。“爹,我知道,这事你千万不能和余生哥说。”
米儿父亲的眼泪不由自主地流了出来,他给米儿磕了一个头:“姑娘,下辈子投个有本事的爹。”说完他狠狠抽自己的脸,不敢抬头看米儿。
米儿心里似乎已经做好了一个决定,她站起来走出去,她让首领保证她父亲的安全,首领高兴地答应了。他搂着米儿进了另一个营房。米儿父亲被其他的士兵扶了起来,给带到了赵村的歪脖子树底下杀了。
这一夜,余生望着天上的明月,想起小时候刚认识米儿的时候,米儿在他家门口捡了好多鹅卵石,说那是宝玉,到了夜晚会发光保护她。
余生决定了要去参加募兵,这样他和米儿两户就有人去了。当了士兵以后,他不和别人争抢,只要活命就好,他还要回到家乡来娶他的米儿,他想着米儿的微笑,在明亮的月光下睡着了。
米儿躺在首领的床上,宁死不从,在首领的怀抱中挣扎着。首领厚重的手掌飞快地抽到米儿的脸上,米儿被吓住了,挣扎得更加疯狂,像一只受惊的羊。接着又是第二巴掌,第三巴掌……
米儿安静了下来,任由首领拨弄。米儿一点声音都不肯发出来,首领就更加地卖力,血润湿了首领的下半身,他视而不见。米儿咬着牙,闭上眼,双手使劲地攥着,祈求这一切快点过去。首领亲吻她的嘴唇,胡子像针一般坚硬,扎在米儿的脸上,彻底的绝望吞噬了米儿最后的忍耐,她决心赴死。
等首领结束这一切时,他让士兵将米儿和她的父亲埋在了一起。
第二日首领来到了余村,余生发现米儿还没回来。他没法和米儿告别了,此刻他才发现他有多么舍不得与米儿分别。
“哪个是余生?”首领站在村中央大喊。
今天没有太阳。
余生从人群里举起手走出来,首领上下扫视了一眼,拔出刀朝着余生心脏的位置,迅速砍了一刀,余生上半身和下半身立刻分开了。本来嘈杂的人群,瞬间变得死一般寂然。
“他为了不去募兵,私下花钱贿赂我的部下,这就是抗旨的下场!”
那天下起了雨,余粮拿着昨夜余生准备带走的包袱,和余村的其他一百一十六人,跟着军队离开了余村。
他们走后,赵老头回到了赵村,再也没有去过余村。余村的田地里终日空空荡荡,几根稻草随着破败的风飘拂到上空,又飘落地面,如此反复,不知去向了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