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敢打赌,你没听说过我的专业
这是故事盲盒的第六篇文章
口述:@橙子
劫数众多的2020年高考落下帷幕。过不了多久,考生们将收到求学12年最为重要的一纸成绩单。
分数是确凿的,但《报考指南》上的专业名称大有玄机,汉语言和汉语言文学,医学和医学技术,寥寥几字,想去甚远。考生只能通过网络的信息,得到一块模糊的毛玻璃。
金融和IT是仿佛坦途一片,故成备受关注的“热土”。每年总有考生主动或被动地踏上极地——极其冷门的专业,成了“极地青年”。
“极地青年”的共同特点无他,费口舌耳。隔行如隔山,怎么向亲友解释自己的所学?我曾是听力学学生,我也遇到这道难题。
录取结果出来后,我常被同学问,“听力学,是研究英语听力的吗?”,看来那一年夏天,同学们被高考英语支配的恐惧尚未消散。
后来,我总结了一套回答模板,对医学同仁,我说:主要学听力康复、言语康复,还有吞咽康复、嗓音康复;对亲友邻居,我言简意赅,学验配助听器;对上了年纪的老人,我指指耳朵,大声说:治这里的。
我并不是奔着这专业去,只是向往南方,加上当时笃定要学医,在自己分数范围内圈定了一些高校,能选择的不多。
在我求学的年代,移动互联网尚未普及,要对一个毫无认知的专业了解确切,只能靠熟人圈子的层层打听。经熟人介绍,“这专业就业很好。”
听力学在国外已经相当成熟,毕业生收入颇丰,刚入行大约就能拿到30万左右人民币。
在国内,它是一个新生学科,在千禧年以后才进入中国。当时,学校宣传的数据,就业率100%,社会缺口大,毕业生供不应求,听上去一片朝阳。现实很骨感,四年后我开始工作,第一份薪水,4500元。
进入校园,我发现尽管是全国唯一设点的专业,系里的经费仍捉襟见肘。设备有限,没有办法,上实验课时,只能把大家拆散成小班教学,轮流上手学器械。
几年下来,我们还是手脚生涩。学长学姐们传授经验:科班学习操作器械四年,有的还不如工作进岗位两三个月掌握得好呢。
后来,越来越多院校开设听力学专业,我才了解到,缺设备是常态。国外听力学已经发展了80年,国内不到20年。全球6家助听器生产产商都是外企,国内还不具备生产的条件,包括测试听力的仪器,也是依赖进口。
国内外技术差距、就业环境天堑无涯,总是抱着这样的怀疑,所以我不是没动过转专业的念头。
但是我在一座医科院校,我能转的无非也是康复类的专业,或是医学影像这样的技术类,到头来,还是去当"技术工人"。想转到"正统"医学方向,要求绩点4.0以上,我还不够格。
抱着一动不如一静的想法,我在听力学专业待了四年。
营销故事讲,在没有人穿鞋的土地上,你既可以看作这里尚未有人卖鞋,商机无限,也可以看作没有人穿鞋,没有商机可言。听力学在国内的发展类似如此。
面对同样的景况,班上的学霸们雄心勃勃。我眼里的"不毛之地",在他们看来,值得撸起袖子垦荒。看着他们学得得劲,我怀疑是我自己对这专业负面滤镜过重。
这专业单讲就业数据真的蛮好看。我这样一个半吊子,从实习到工作,每份简历投出去,都顺风顺水。可见市场确实存在缺口。
图源网络但是,可供选择的路径不多:同学们要么去医院,要么去残联等事业单位,他们是幸运的,这一类岗位很有限,之后只会越来越难进。除开这两个相对稳定的“铁饭碗”,剩下的选择只能是去厂家或是经销商那儿。
全球目前只有6家助听器生产商,都是外企。同学们分流去到这些公司,圈子太小,真·低头不见抬头见。大家习惯了三两句话先自报家门:XX院XX届,就像科举几甲几榜似的。随便一顿寒暄,都可以认下来一溜儿师哥师姐。
我原打算在实习的外企转正,已经谈妥的岗位在我临近毕业时突然有变动,我匆匆挑选了一家助听器经销商作为备选,原因现在说来特别幼稚:这家经销商的老板,同样遭遇过那家外企的食言。
本来我只是想随便面一面,走个过场,增加一点面试经验。没想到一顿聊下来,竟然让我有种“海内存知己”的错觉,我当场答应入职。
第二天原西门子旗下的医疗器械产商给我打电话,我拒绝了,想着昨天已经有言在先承诺入职了,不好意思毁约。唉,现在看来,这想法也很幼稚。
在私企做验配师,就像在教育机构当老师。尽管我的岗位不是销售,却总有些无形的销售压力落在身上。我是技术岗,没有KPI,但我耳根软,架不住区域销售的央求:你帮我留意留意有没有潜在客户呗。我少不得绷住神经,能多争取一个便争取一个。
要保证医疗器械卖出去,企业才能活命,才能继续运转。道理我懂,但是利益为王总让我觉得不够纯粹,但还不至于到违背良心的份上,如果那样,我早也就跳槽了。
助听器验配师,就是帮助人们不断调试,找到适合自己的产品。看听力报告,用机器反复调试是个挺复杂精细的活儿,往往一下午过去,只能服务好一名患者。
有时候顾客费很久在门店调试,最后因为价格不合意决定不买,也许是自己觉得面子上过不去,便找茬说产品这不好那不好。这似乎是国人讨价还价的策略,为了要到一个满意的价格,先表现出不满意的样子来。
我不是因为栽进去三个多小时生气,这是我的工作,是我应该付出的时间。但是我付出的劳动,没有得到尊重,还被顾客当挡箭牌般挑剔。
这种事情多了,我有些灰心。
公司人手不够,我分出精力来管行政、管网站,有时甚至要去推介会跑市场推广产品,也就是现在比较流行的,摆摊儿。甚至帮当地残联打一整天回访电话,残联是各家经销商都想争取的"大客户",自然要维护好关系,老板嘱咐我踏实点干,"眼里要有活儿"。
事情越来越多地压在我身上,一个无理取闹的老人,成了促使我辞职的临门一脚。
我们和当地残联合作,给听障人士验配,由残联补贴我们,消费者只需要支付原来价格的十分之一。这么一来,好多够不上优惠门槛的老人图便宜,也来揩油。
我遇到一位七十多岁的大爷,在验配时,我反复劝他,以他的情况,真不必配。因为佩戴起来不太舒服,经过人工耳蜗或助听器的声音非常难听。如果听力受损严重,佩戴也无济于事,反而杂音扰得人头疼。但他坚持要配,因为他觉得活动是免费的,不做他就吃亏了。
戴了几天他果然觉得不太舒服,到我们办公室来闹事。
那天我到得早,办公室只有我一个人。天气很热,我还没来得及打开办公室空调。他气急败坏地冲进办公室,把衬衫往我办公桌上一甩,露出老头背心来,张口骂我们是黑心厂家坑害他。
我哪见过这阵仗,吓得懵住,应付不来,只能打电话给老板求救。
患者一直攥着我衣袖,担心我跑了。我也挺委屈:当时不是劝你不必配么,你怎么还倒打一耙说我在坑你呢?
我抱着爱心、责任感和专业使命感做事,但是不止这一位老人只是把我当作推销员、服务员,收了钱就得服服帖帖给他办事的办事员。
会来找茬的往往不是最需要帮助的人。按国内助听器的普及程度,那些真正没经济能力进行康复治疗的患者,仍然生活在无声世界中。
爱心也是消耗品,经历了一次"医闹",我像泄了气的气球,提不起劲来。这份工作能给我的成就感不多。换个岗位或换个单位就会好吗?
十几届毕业生已经渐渐把社会的缺口基本填满,三甲医院和事业单位的流动率不高,小医院没有经济实力雇专人操作机器,可能就是耳鼻喉科的医生培训一下,就这么上岗了。
即使挤破脑袋进入三甲医院,就一劳永逸高枕无忧了?我对此也很怀疑。
因为在科室中,我们只能作为操作机械的技师,可以理解为技术工人,算不上医生,所以没有什么晋升之路可言。就一直卡在这个点上,十年如一日,干着枯燥的活。二十多岁就一眼望到以后几十年的生活,也太残忍了。
当然,那些撸起袖子加油干的垦荒同学,现在在专业领域内发展得不错。不是专业不行,是我不行。
我决定趁年轻抢跑其他赛道,裸辞工作,去考研。但是这个圈子小到无论拍档还是对家都是熟人,我希望不要被指认出来。即使现在转行不在圈子里了,我也害怕遭到行业“封杀”。
橙子的故事不鲜见,冷门专业的学生共同面临的状况是,走的是窄路,虽然竞争者不多,可以四平八稳地走完。但一旦对自己的选择心生犹疑,就会发现,四年搭进去了,丛林之中没有分出其他道路。想要全身而退,只能丢盔弃甲退出丛林另觅起点。
橙子求生欲很强,反复强调:作为一个逃兵,我没有资格diss这个专业,只是希望用我的教训告诉大家,报考需慎重,逃跑要趁早,真正为自己的选择负起责任来。
作 者 | 任 然
编 辑 | 麻 薯
设计、排版 | 译 尹
图片 | 来源于网络
Epoch意为“新时代、新纪元”,也有“历史或生命中的一段时刻”的意思。不论这是最好还是最坏的时代,这都是一个有故事的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