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考至上
朋友曾问我:“努力究竟是为了什么?”
那时年少,未曾细想,只学着文艺青年的模样,随口回道:“因为想买的东西都很贵,想去的地方都很远,喜欢的人太优秀。”
她听了,笑着说我矫情,对此,我不置可否。
我不大记得这句话是从那本书上摘录的,或许是《意林》,也可能是《萌芽》,又或许是其他杂志。
但现在我觉得,那时所谓的努力,或许不为什么,想做便去做了,总归日子还长,梦想远得像上辈子遗落的呓语,有什么是不能尝试的?
要是当时有人问我青春应该是什么样,我指定会告诉她:“青春就是要去很远的地方,去看大海,去穿越森林,去爬高山,遇见很多很多的人,喝最烈的酒,爱最爱的人。”
这句话出自《北方南方,某个远方》,之所以知道出处,是因为我找到了当初的摘录本。
翻开微微泛黄的纸张,一个个歪歪扭扭的字带着遥远回忆呼啸而来,顷刻将我拉扯回不明就里的十几岁。
一、
1、
意识到除了学习,我一无是处,大概是在高二分班之后。
分班流程很简单,按期末考试成绩,从上到下依次排列,进入按ABCD系列划分的班级,公平公正,简单粗暴。
按理来说,各方都不该有何微词,毕竟种什么因得什么果。
经过高一一年愉快的生活,毫无意外我在最末尾的班级争得了一席宝座。
如果说分班名册出来之前,我还存有一丝侥幸的心理,那么在校门口贴出告示后,这一丝丝侥幸也荡然无存了。
“诶,陈晗,缘分啊!我们又分在一个班了。”杨安拍了拍我的肩膀,咋咋呼呼地喊道。
我哭笑不得,“呵呵,难道这是什么好事吗?”
“哎呀,干嘛愁眉苦脸的,D班也挺好的呀,不一定比A班差到那去吧,在哪学不是学啊。”
确实,我们倒是真不在意班级名次之类的东西,大家都说一次考试成绩代表不了什么。
但事实上,似乎只有成绩成为了衡量我们努力与否的唯一标准。
“我在想回家要怎么向母亲大人汇报这惨淡的战绩。你想好怎么说了?”
话落,一声哀嚎骤然响起:“陈晗,你真是那壶不开提那壶。”
杨安的母亲,是个地地道道的农村妇女,对杨安几乎有求必应,只要不是太过火,要什么给什么绝不含糊。
用她母亲的话说就是:“我没什么文化,她读书辛苦,我也帮不上什么忙,就希望她吃好穿好,好好读书,上个好大学。”
盼子成龙,盼女成凤,这似乎天经地义无可指摘。
奈何上学对于杨安来说,实在是一件痛苦的事情。
她常常在为作业抓耳挠腮之际跟我抱怨道:“太阳没起我先起,熬到月上中天,还得回家赶作业,我上学究竟图啥呀。”
“大概是为了,以后能有出息?”
“什么样才算有出息?”她迷茫地看着我,我摇摇头,课本上没有答案,大人说,考上清华北大,就算有出息。
“没有出息会怎么样?”她问。
我认真想了想,“会被人看不起。”
“然后呢?”
我耸耸肩,然后?谁知道呢。
2、
告别杨安,我怀着忐忑的心情,回到家中,母亲正在扫地。灵机一动,我跑到厕所拿出拖把、抹布、水桶若干。
“妈,你辛苦了,打扫卫生这点小事就交给我吧。”我拍着胸脯自告奋勇道。
闻言,她动作未停,依旧拿着扫帚哗哗扫地,斜眼看我:“少来,上次你这么积极干活,是因为把爷爷的收音机弄坏了;上上次,是因为放跑了邻居家新买的猫;还有上上上次……说吧,这次又给我带回来什么‘好消息’了?”
我摸摸鼻子,讪讪道:“也没什么……就是,嗯,分班名册公布了,唔~ 我考的不咋样。”
夏末秋初,热气还未完全消弭,汽笛声声,由远及近,尘土随之飞扬,飘啊飘啊,落到母亲清扫干净的地板上,我低着头踮起脚尖,不自觉地画着圆圈。
“不就是没考好,下次努力就好了。”她放下扫帚,抽出纸巾在我脸上胡乱擦着。
真奇怪,跟杨安在一起的时候,我并没有真的觉得分到D班是什么不得了的大事,但是一旦面对母亲,一种名为罪恶的东西就逼得我无所遁形。
我无法在她面前撒谎,并为辜负了她的期待而感到难过,我想,我可真不是一个讨人喜欢的乖孩子,一边肆意地享受着她的爱,却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可以回报。
3、
愧疚的情绪并未陪伴我许久,晚餐过后,杨安就把我拉出了门,我的母亲对杨安总是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信任。
就譬如现在,要是换其他同学来我家邀约,我母亲必然会以太晚了不安全为由婉拒我出门的请求。
但是杨安只需要说:“阿姨,我来找陈晗玩了。”
我的母亲就会带着慈祥的目光,笑眯眯地问我钱够不够,待我踏出家门又追出来大喊道:“注意安全,别回来太晚。”
我摆摆手:“知道了”。
声音被广场舞颇具律动的曲调冲得四散,我没有回头,自然也没有看到门口站着个孤寂的身影,路过的人,总会投去三两目光,不知她翘首以盼是在等谁归家。
夕阳西下,落霞漫天,玫瑰色的鱼鳞云随着晚风越过一座座山脉,渐渐消散,又渐渐与其他云群聚集,如此循环往复,像预示着这人间难言的悲欢离合。
六点,霓虹灯准时亮起,地上人们的身影被拉瘦长,像游戏里的火柴人,没有表情,眉眼漆黑。
我故意踩着杨安的影子走路,她不甘示弱回踩我的,嘻嘻哄闹间,不知不知觉走到了学校门口,不是高中,而是初中。不过都差不多。
杨安仰头看着校门口招摇的横幅,又眯起眼睛竭力想透过玻璃看清我们曾经待过的教室。
“好像好久没有进去过了,也不知道我以前画的板报还在不不在……”
我没有接话,板报一年一换,杨安知道的。
“你快看,那只小黑猫,它还在诶。”她倚在校门的栏杆上,声音又惊又喜,吓跑了猫。
“啧,还是这么警惕。”
她随意拍了拍粘在手上的铁锈,晚风习习,惹得少女的发丝张牙舞爪地,像会挠人的猫:“你还记得我们以前幻想考上高中后的生活吗?”
“记得,可惜了,和想象比差远了啊。”
对我和杨安而言,中考实在算不得重要节点,我们的高中与初中只隔了一条街道,初中与小学毗邻,幼儿园距小学不过百十来米。
也就是说在长达十几年的漫长生涯里,我们几乎没有正当理由离开这座南方小镇。
我的青春,既没有去过很远很远的地方,也没有穿越森林去看大海,没有遇到过很多人,未曾喝过烈酒,也不明白究竟何为爱情……
我们走过最远的路是从家到学校,遇到的都是小镇上熟悉的面孔,有时候运气好出门溜达都能碰到出来夜跑的老师。
就比如现在,我拽了拽杨安的衣角,乖巧地喊道:“赵老师晚上好”。
杨安条件反射地立正鞠躬:“赵老师好”。
赵老师是我们初三的班主任,个头不高,很敦实,笑起来和蔼可亲像邻家的大伯。
“这么晚了,你们怎么到这来了呀”,他停下脚步,顺手用挂在脖颈上的毛巾擦擦脸上的汗水。
“啊,我们出来随便转转,随便转转。”杨安老老实实地回答。
他点点头,关怀备至地问道:“最近学习情况这么样啊?”
“呃……还行~吧?”我挠挠头,想到这次的分班情况,一个头两大。
他应该是听懂了我话里的内涵,语重心长地劝诫我们:“高中老师可不会像我们时时刻刻管着那你们,学习上要加强自觉性啊,高中是关键的阶段,有时间还是要多看看书,做做题。”
“嗯嗯,知道了老师。”他每说一句,杨安就点下头,大概看出了我们的局促,他也没再深究,叮嘱句:“注意安全,早点回家”,便继续跑步去了。
目送他跑远后,杨安长舒了一口气:“吓死我了。”
我趴在她的肩膀上,笑着调侃:“瞧你那点出息,好好的鞠躬干嘛。”
“我这是条件反射,想不到啊,时隔一年,我依旧没能对老赵的威压免疫,可见他在我幼小的心灵上留下了多大的创伤。”她捂着胸口假兮兮地哭诉。
“啧,话说,你的连环画找他要回来了吗?”
她一愣,嚎的撕心裂肺:“没有,我哪敢啊!可怜我的阿衰全集啊,我还没看完,就离我而去了……”
“你还笑,太可恶了,你居然将快乐建立在我的痛苦上”,杨安用手直直地指着我,一脸哀怨地控诉着我的行为。
我拉过她的手腕,顺势将手搭在她的肩膀上:“你刚刚表情太夸张了,演得太假,我一时没忍住,要不这样,你请我喝奶茶,我指导指导你。”
杨安瞪大眼睛看着我,似乎对我的无赖行径折服了,憋了半天:“你啥时候学会这么不要脸的?”
但是最后,我还是喝到了奶茶,因为我告诉她,等我攒够零花钱,送她一套新的。
“喂,陈晗,再过两天就要开学了,你东西收拾好了没?”
“还没呢,明天再说吧。”
“不过,你是怎么活着走出家门的,你妈没打你?”我疑惑地打量了她一眼。
杨安满足地喝了两口奶茶,微微一笑,俏皮地看着我:“她本来是想打我,但是我和她说你跟我分在一个班,你懂的。”
“哎,又拿我当挡箭牌。”
4、
在这座南方小镇上,几乎没有什么秘密可言,谁家娶了媳妇,谁家孩子满月,谁家丈夫打了老婆,谁家死了人,谁家孩子考上了大学,谁打牌赢了钱……
不需要你去打听,消息就会以一种神奇的传播方式钻进你的耳朵。
分班结果出来后,那些我说得上名字的七大姑八大姨,母亲的邻里好友,每每到我家中,总要劝慰我母亲一番,说些诸如小晗是个聪明伶俐的孩子,以后一定会有出息的,让她不要为我的前途而担忧之类的话。
若恰巧碰到我在家,便作出一脸痛心疾首,恨铁不成钢的无奈表情,像已经断定我未来必然不可能有什么出息,但开口说的却是让我不要有太大压力。
每每遇到这种情况,我都觉得尴尬,因为我既不能直接说出不满,面上还要做出善解人意的可怜样来,要表演地天衣无缝实在太难。
对于她们的训诫,只能低眉顺眼,耐心聆听,偶尔附和。反驳是断然不可取的,否则轻则被指控不尊老,重则在小镇留下骂名,背地里被人戳脊梁骨。
其中也不乏真心为着我好的人,但因着与姻亲、人情之类的东西纠缠在一起,这真心也就不知掺了几分水,叫人难以理清。
但无论如何,在母亲眼里,这关心有总比没有要好,不论真假,她们都乐意维护着这样一份情感,不让它因着自己一时的气恼而分崩离析。
对此,我有诸多不解,譬如她们究竟是怎么控制住内心的喜与恶,做好表面和善的沟通,这在学校是几乎不可能出现的情况,我喜欢的就掏心掏肺对她好,讨厌的要么大干一场彻底撕破脸皮,老死不相往来。
这样挺好,你讨厌我,我知道,那我也不喜欢你,我们就打平了。
二、
1、
开学时间是众所周知的,学生的心情是表里不一的。
操场主席台上,红丝绸盖着榆木桌子,演讲稿被翻得唰唰作响,看不见脸的领导清了清嗓子,开口便道:“金秋时节,鹰击长空,带着对暑假生活的美好记忆、怀着对新学期的憧憬和向往,我们又回到了熟悉而幸福的校园……”
声音随着广播传向小镇四方,底下响起一片雷鸣般的掌声,不可谓不热烈。
在睁眼说瞎话这种事情上,大家似乎都天赋异禀。
“以我十几年的上学经验来看,今年的开学典礼必然同往年一样无趣。”
杨安吐掉口香糖,转过头对我说道。
我点点头,表示赞同,她继续道:“这老师的演讲稿该不会是可以传承的吧?”
“也许,像我们写作文一样,有模板。”我摸摸下巴,脑子里突然冒出这么一个想法。
“原来老师也不能随心所欲地乱写啊。”她伸了个懒腰,语气含糊地说:“也不知道还要站多久。”
“不过多讲讲也好,不用上课,可以晒晒太阳。”
她抬起手挡在眼睛上,金色的光线透过指缝落在眼角,在少女充满朝气的脸上留下浅淡的阴影。
我抬头看着浮云御风远行,潋滟波光万里。我知秋风西行,但见朗日晴空,疏云薄雾细如纱。
大风总是成群结队,偶有一缕落单的便是微风了……
“今天的天气真好,阳光和风一起晒得人暖融融的,要是能去放风筝就好了。”
“只能放假再去咯。”杨安无奈地摊了摊手。
“就怕这好天气等不到那个时候。”
校典唱罢,班级小会紧跟其后登台亮相。
各方能人异士你推我让,互荐职位,尽显华夏文明礼仪。
总之,今日是忙碌而充实的一天。
2、
“这日子真没法过了”,在连续一周“吃斋念佛”后杨安忍无可忍,凶巴巴地把筷子拍在食堂的桌子上:“没肉也就算了,他们是怎么做到把白菜也炒得这么难吃的,连我的厨艺都比这好。”
我望着饭盒里蔫不拉几,要油没油,要盐没盐,也不知道洗没洗干净的菜,长叹了一口气。
“要不我们去小卖部买泡面吧”,杨安说这话的时候,眼睛亮了亮,又在瞥见打好的饭菜时自顾自否定:“哎,算了,浪费粮食让我妈知道又该唠叨了。”
“你们怎么不吃?”周溪端着餐盘坐到我旁边,杨安一手撑着下巴,语气蔫蔫地:“吃不下。”
“我带了老干妈,你们要吗?”
“啊~我要,周溪,你简直是我的救星。”一碗饭,杨安吃得热泪盈眶。
周溪是我的新同桌,在经过几天的形影不离,促膝长谈后。我非常惊奇的了解到早在小学的时候,我和周溪就是同班同学。不知记忆怎么出现了偏差,我对她完全没有印象,杨安反倒还能说出零星小事。一度让我怀疑跟她们读的不是同一个小学。
饭后,周溪将酱料放到食堂的窗沿处,放眼望去,各色酱料汇集一堂,在除超市以外的其他地方居然还能凑齐十八种之多的酱料,在食堂形成一道独特又靓丽的风景线,简直让人叹为观止。
就是不知道厨师大叔在看到它们的时候,内心有没有一点波澜。
用餐时间最好精确到毫秒,这样才能保证在老师进教室之前,先一步完成上厕所、打水、找出书本和红黑蓝三色笔等一系列操作。
如此便能在老师热烈的目光下,不为所动,坐得笔直且自信。
3、
按照惯例,开学后会有一场摸底考试,其目的大概是为了让老师头痛,家长悲伤,让学生回忆起“愉快”的假期时光,实乃杀人诛心。
为了让结果不至于太过惨淡,各路人马的奇招层出不穷,一场没有硝烟的纷争就此开始了。
最后被捕者垂头丧气,幸存者沾沾自喜,不知究竟是道高一尺还是魔高了一丈。
唯有杨安嗤之以鼻,事到如今,地位已经退无可退,还有何可惧?
所以,考试的时候我们拿着一支笔,雄赳赳气昂昂地踏进了考场。
然后,就接受了现实的毒打。
“冷静谨慎,仔细审题”,我看着黑板上的几个大字,低头与试卷认真对视。
毕竟第一次见面,不好一上来就“开打”。还是先礼后兵为妙,略一思忖,我做个自我介绍先?
这位“英雄”为何不懂自报家门?它对我礼貌无动于衷,好样的,不打不相识,我记住你了。
“我打了一场无准备的仗。”
走出考场,我与杨安抱头痛哭,痛心疾首道:“敌人实在可恶,净出些刁钻的诡计,叫人防不胜防。”
“如果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一定不会拒绝周溪的援助。”
闻言,杨安迅速松开抱着我的手,满脸警惕地看着我:“你也抄了?”
“不是,我没有……她准备给我,然后……”,等等,我愣了一下:“也?”
杨安露出一个诡异的微笑:“陈晗,你还是太年轻了,这次我一定会超过你。”
我猛地睁大眼睛,脱口而出质问道:“你不是说这么做没有意义吗,为什么?”
半晌,她像是欣赏够了我震惊的模样,带着一副高人一等的姿态,施施然开口:“算了,就让你‘死’个明白吧,我的母亲大人答应我,只要这次我考得比你好,就奖励我两百人民币。”
“难道,我在你心里的地位还比上区区两百人民币?”我满眼震惊,身体不受控制地退后两步,险些跌倒,突然一只手从后面扶了我一下。
周溪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你们又在演什么勾心斗角的戏码啊,带我一个呗。”
“周溪,你来的正好,杨安这人忒坏了,明明说好这次考试靠自己,结果她背着我抄袭,陷我于孤立无援之境,简直是不仁不义的典范。”我咬牙切齿地控诉她。
杨安厚着脸皮凑过来,用肩膀撞了撞我:“哎呀别生气了,等我拿到钱,请你喝奶茶。”
我仰头看太阳:“这是原则问题。”
“喝什么随你挑。”
“我要最贵的。”
“好。”
“你的原则呢?”
“做人么,不能太死板。”
4、
日复一日,新环境的吸引力渐渐淡去,新朋友变成旧朋友,崭新的书籍按时发放。
在数学老师旷课三次之后,我不禁感慨:“原来D班的优势是自由啊,不仅让学生自由,也还老师自由,这是什么双赢的局面?”
“这话你可说错了,我们数学老师忙着呢,她前两次之所以旷了我们的课,据说是因为C班的老师有事请假了,学校安排她去C代课了。”
周溪刚说完,数学课代表就回来了,高声宣布:“老师说,这节课让大家预习,落下的课程,下次再补上。”
哄闹声顷刻席卷整个教室,有人欢喜有人愁。
杨安格外放肆地趴在桌子上胡乱大叫:“我是祖国的花朵,再不晒太阳,我就要枯萎了,为什么不上课,也不能出去,傻坐在这干嘛。”
在喧嚣声最沸腾之际,门口传来梆梆的敲门声,一位神情严峻的中年男子拿着棍子走进教室,站上了讲台。
“吵什么吵,吵什么吵,整栋楼就你们这最吵,你们来学校是来学习的,不是花钱来玩的,老师呢?”
数学课代表尴尬地站起来,中气不足地回道:“老师有事,让我们自习。”
“自习就好好自习啊,怎么这么不自觉,前两天,校领导就在办公室当众批评我们班纪律不好,你们觉得被人批评很长脸?”
底下鸦雀无声。
他拿着棍子走到过道上,每说一句话就拿棍子敲一下地板,我怀疑他是想敲在我们头上,但他没有动手,我也不好污蔑他。
“你们都已经高二了,还没有一点压迫感吗,你们以为学习是为谁学的,为我们,为你们爸妈?我不想跟你们说什么大道理,都十五六岁该懂事了……”
我似乎听到他微叹了口气,应该是对我们无能为力了。“既然这节课老师有事,那就改上物理,课代表去我办公室,把这次摸底考试的试卷和名次表拿过来。”
在他转身背对我们的时候,杨安突然凑过来,小声说了句:“这班主任好凶哦。”
我扫视了一圈周围的同学,垂首低眉,表情麻木,无动于衷。
我心里不由得一阵哂笑,这些年“久经沙场”大大小小的演讲听了无数,今天这番大抵是最不能打动人的说辞,用词毫无新意,神情过于矫作,竟妄想以一日之功破十年寒冰,还是太天真。
试卷发下,教室又掀起一整浪潮,攀比之风甚嚣而上,虽然结果大多真假参半,但这时人性的险恶暴露无遗。
“嘿嘿,陈晗,这次我比你分高哦~”我无奈扶额,颇为无语地看着杨安,同是三百多分的成绩,谁也没比谁高到那里去,怎么就能从另一个人身上获得如此大的优越感。
我低头看着崭新的课桌上,试卷惨白,分数鲜艳,让人不忍直视,我头一次思考究竟是把什么赌在这张四四方方的纸上,赌注是什么呢?
后来我想明白了,本就一无所有,不过是借了父母的光阴,去下注。
三、
1、
我时常对自己失望,然后,再找个借口,原谅自己。这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我深谙此道。
自从有手机后,夜晚就不够用了。
每至深夜,我的精神便高度紧张,随着木门辗转着呜咽,拖鞋拍击地板的“吧嗒”声越来越近,又慢慢变轻。我都能想象出我的母亲,如何小心翼翼地靠近我的房门,满怀善意地用耳朵轻吻木板。
其实她此前不是这样的,她会直接打开房门,替我掖一掖被角,帮我关上窗户,拉上窗帘。
是什么时候开始,变得小心翼翼的呢?
好像是从她第一次抓到我在被窝里玩手机开始的。做坏事被抓包后,没用的肇事者便会恼羞成怒。
我们大吵了一架,她扬言要没收我的手机,我指控她不尊重我的隐私,把她赶出房间,锁上了房门。
在此之前,我没有锁门的习惯,她没有敲门的习惯。
此后,她进我的房间便是一副小心翼翼的模样,而我趾高气昂地在她的房子里撒野。
听着“吧嗒”声渐渐远去,厕所传来窸窸窣窣的水流声,最后所有的声音都归于平静,黑夜乖巧地不可思议。
我躺在柔软的床上,看着模糊的天花板,它似乎代天空下起了雨。
脑海里回荡着她和父亲的谈话声,她说:“家里一切都好,你不用担心,在外面照顾好自己,别舍不得吃,舍不得穿。”
她渐渐老了,听力不好,接电话都要开外放,自己说话的声音也格外大,为此,我总嫌弃她。后来我才知道,原来听力不好的人,不止听不清别人的话,也听不清自己的话,她担心别人听不见。而我,我什么都不懂,我只会指责。
在电话那头,我的父亲,一年到头在外面为着我们的生计奔波,对于母亲的嘱咐,他敷衍地应和着。但我时常在视频里看到他手上腿上有着大大小小的伤口。
他总要求我穿毛衣秋裤,出门买新衣服,却对我的反向叮嘱置之不理。
我总笑着跟他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他嘴笨,反反复复只会说一句话:我是大人,身体好,跟你们小孩不一样。
他撒谎,我知道的,家里四处散落着不知疗效的中药西药,三碗煎成一碗,黑乎乎的,苦得他直皱眉头,还嘴硬地拒绝我给的糖,这个爸爸真难哄我想着。
趁着夜色正浓,我偷偷擦了擦眼角,不甘心地想,冬三九,夏三伏,武侠大师都该熬出头了,半生蹉跎,劳苦度日,怎么如我父亲一般的人还是活得如此艰难。
但我也清楚,这怨不得谁,我只为着我的无用感到抱歉。
越来越觉得我的存在,或许只是拖累,亲友相聚时,常说:“等小晗考上大学就好了,你们就不用这么辛苦了,好日子都在后面。”
这话我听了好多遍,从不同人口中。
小学老师跟我们说:“上了初中就好了,上了初中就轻松了”。
初中老师说:“考上高中就好了,上了高中就轻松了。”
高中老师说:“上了大学就好了,上了大学就轻松了,好日子都在后面。”
这时我才幡然醒悟,哦,原来,他们和我们上的不是同一所学校……
第一次听到这话的时候,我深信不疑,后来就演变成狼来了的故事。
我像一个在沙漠里长途跋涉的人,路上遇到的人都告诉我,走快点走快点,绿洲就在前面。尽管已经精疲力竭,但想到生的希望已经不远,我仍愿意为之挣扎。在一次次跌倒在海市蜃楼前之后,连失望都不存在了,只自顾自爬起来,拍一拍身上的沙,说一句:“摔得真疼啊”,然后一切都不了了之。
夜色深深,残月如钩,三两星光点缀,晚间小镇幽静而温柔,每间房子里都藏着些鲜为人知的难过;天亮时分,街道明亮而坦荡,我看到的全是笑脸,连着流浪猫狗都一副安详的模样窝在阳光里,这真是一个神奇的世界。
2、
难得地起了个大早,到学校的时候,教室还没开门,走廊上零星站了些学生,手上拿着小本本,嘴里念念有词。
此时太阳还未上岗,远处停云霭霭,教室里一片昏暗,我拿出英语课本默默背着单词。
年少的伤心一无是处,有闲工夫胡思乱想,还不如花时间把落下的课程补上,读书么,努力不就好了。反正这十几年来,除了读书,我们什么也没学。
英语不好,那就背单词,一遍不行两遍,两遍不行五遍、十遍……
数学不好,就使劲刷题,把所有试卷翻来覆去地做,反正应试教育,考来考去就那么些知识,今天做不出来,我就不信我一直做不出来。
杨安到教室的时候,我正在梳理生物知识点,基础不牢,看到一些专业名词总觉得它的名字莫名其妙,只能从头看起了。
“你在干嘛”,她放下书包,疑惑地看着我。
“学习啊,看不出来吗”,我头也不抬地回道。
老师还没来,她索性搬个凳子坐到我旁边:“看出来了,你今天咋了,受啥刺激了?”她伸手摸了摸我的额头:“也没发烧啊。”
我没好气地拍开她的手:“离我远点,别打扰我学习,耽误了我的前途,你就死定了。”
她颇为鄙夷的地看着我,突然伸手拿起我桌上的便签,惊呼出声:“这是什么?”
“计划表”,我瞥了一眼,言简意赅地回道。
“单词50个;梳理生物知识点一章;背两篇文言文,五首诗词;做一张数学卷子……”她倒吸一口凉气:“你疯啦?”
“怎么了,这是什么?”周溪姗姗来迟,从杨安手中拿走便签,疑惑地看着我们。
杨安努努嘴,解释道:“这是陈晗列的计划表,说是要为了前途奋斗呢。”
上课铃突兀地响起,像是出征的号角。楼上的读书声不甘被压制,嘶喊地越发激烈,有人在操场上狂奔,有人躺在被窝里,幸福地睡着。
今天是语文早自习,在语文老师开始巡逻之时,我收起生物课本拿出语文课本。在安静的教室,高声朗读,收获一片惊恐的目光。
好吧,他们大概觉得我有病,后面的人不满地嘟囔了一句:“你声音小点,吵着我睡觉了。”
我衡量了一下自己的武术水平,仔细斟酌过后,我意识到打扰别人睡觉这种事情实在可恶,只好默默选择屈服,而且我好像不大抗揍。
第一节课上物理,我们非常麻溜的拿出摸底考的试卷。
老师极其顺畅地讲完了解题思路,然后用满怀期待的眼神看向讲台下面,:“大家听懂了吗?”
听懂的不敢回,怕有人没听懂,怕自己不是真的听懂了;没听懂的不敢说,害怕题目太简单,倘若只有自己没听懂,便会惹来同学嘲弄,老师讥讽,岂不丢脸。是以大家全都默契的一言不发。
“没人回答,那应该都听懂了,我们来继续讲下一题,这道题很简单,有没有做对的同学愿意来讲一讲。”
课堂博弈,时有发生,遇到这种情况,只能以不变应万变,表面不动声色,实际内心早已千回百转幻想了无数应敌之策,但是在被老师点到名字那一刻,脑海只剩下一片空白。张张嘴,只想说不知道,但残存的理智告诉我们,这三个字说出口,并不是什么明智的选择。
所以最后的场面通常是,学生尴尬地站着,老师失望地叹气:“这个知识点都讲了无数遍,居然还有人不会,我再讲最后一遍,之后再遇到这个知识点,我不会讲了啊,不会做的同学认真听。”
“真的讲了无数遍吗?我感觉我是今天才听到这个知识点诶。”周溪悄咪咪地跟我说。
我低头一边认真做着笔记,一边小声回道:“唔~按照老师的教龄来算,十几二十来年,每一届讲的都是差不多的卷子,差不多的知识点,他应该是真的要讲吐了。”
“至于你么,你以前听讲了?”
周溪挠挠头,像是第一天才认识自己似的:“没想到他们居然在我不知道的时候,讲了这么多知识点。”
我回了她一个皮笑肉不笑表情,敷衍地打发道:“听讲吧听讲吧。”
不一会她又凑过来,撞了撞我的手臂,献宝似地说:“诶诶,陈晗陈晗,你看这个皮肤好看吗。哇哦,好想买啊。”
“你哪来的手机?”看着画歪的受力方向,我认命地从头返工。
班主任在讲台上说得热火朝天,周溪在我耳边小声讲述“英雄”的魅力。听着听着,我就听岔了,班主任嘴巴一张一合说得牛头不对马嘴,周溪讲得莫名其妙知识点毫无逻辑。
“下课后,同学们把做错的题好好整理一下,写到错题本上,明天交上来。”
周溪突然清醒,听到了最重要一句话。
原来这就叫计划赶不上变化?我看着几乎全军覆没的试卷,只觉工作量骤增。
本来计划下课后继续梳理生物知识点,现在不得不临时更改了。
不想这一改,就改到了晚自习。
期间,又经历了英语、化学、生物等若干位老师的悉心教导,而后,他们都非常善良地只布置了自己所教科目的作业。
同学们感动地五体投地,老师潇洒转身,走出教室,可谓深藏功与名。
“陈晗,你错题改完了吗?”杨安趁着下课的间隙,凑到我跟前问道。
“没呢,太多了。”我放下笔,转了转手腕,活动了一下脖子,坐了一天身体有点僵。
周溪拿着从小卖部买的薯片,靠在椅子上,神态悠闲地说:“害,早叫你抄你不抄,当时考试的时候,你要是不拒绝我,不就没这么多麻烦事了吗。抄这些错题有什么用,高考又不一定会考,抄完过两天就忘了,老师就会找事。”
杨安吃着她的薯片,思索片刻开口道:“也不一定吧,万一就考到了呢,还是会有用的吧,你说是吧陈晗。”
“不知道……”,我趴在桌上不想动。
杨安动作熟练地从我抽屉里拿纸擦了擦手上的薯片残屑,关切地问道:“诶,你的计划表呢,完成的怎么样了?”
“别提了。”
周溪坐直身体,竭力憋着笑调侃道:“她改错题改了一天,下课就开始,结果越改越多。我早说她那个计划表不行,她还非不信。”
我不悦地皱着眉头,反驳:“这是我通过精细计算列出的计划表。”
“怎么算的?”杨安眨巴眨巴眼睛,好奇地看着我
我认真阐述我的计划:“高考要求掌握词汇量3500,我每天背50个,七十天就背完了;一本生物书大概六章左右,如果我每天复习一章,一个星期就可以学完一本书;语文要背诵的篇目大概64首,每天背六七首,应该不难吧……”
周溪嚼着薯片,认真说道:“嗯,计划听起来挺完美的,但总觉得那不对劲。”
“是啊,我才发现,它太理想了。我简直不自量力,七十天就想背完所有单词,我忘了背完还会忘的;还有生物知识点,要花一整天才能马马虎虎梳理完一节。我完全没有考虑到,在这一天里,我还需要上课,还会有临时新加的更重要的作业”,我烦躁地将便签撕碎扔进垃圾桶。
杨安喂了我一片薯片,拍拍我的肩膀,安慰道:“别急别急,慢慢来,反正来日方长。”
我似信非信,今天总归已经过去,但愿美好的明天总能如期而至吧。
3、
“还真是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哦~”,我不由得为之前浪费的时间感到扼腕,要是当初少玩一会,现在是不是就能少改几个错题啊?
不知不觉黑夜变成白天。
醒来时我悲痛地发现,昨晚忘关灯了,想到浪费的电费,内心在静静地哭泣。
“你昨晚做贼去了?”在我连续打了五个哈欠之后,周溪递过来一张纸,我实在没心情跟她开玩笑,接过纸,擦掉眼角的泪花。
“哇哦,你今天的造型真别致,像盗版熊猫。”杨安表情夸张地嘲笑,面目十分可憎。
我朝她翻了个白眼,损友的作用简直发挥到极致,要不是实在太困,战斗力下降,不然一定不会轻易放过她。
整个上午,老师细心讲课,我却毫无参与感。午休调整后,稍稍清醒,不由得悔恨,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我暗暗懊恼,昨晚的夜熬得一文不值,不仅没有做完作业,还错失了上午的课程,简直偷鸡不成蚀把米。
“下午一二节课都是数学,也不知道老师会不会来”,杨安把打好的水递给我,语气无奈地开口说道。
周溪闻言将手机放进抽屉,从桌子底下抬起头:“她不来不是更好,可以放心地玩手机,不用时时提防着被老师抓包。”
杨安皱着眉头,有些不安地说:“啊,可是数学课程落下很多了啊,我听说B班都上到第二章了。”
我看着数学试卷上的错题,想着,老师不来,把答案发下来也行。然后数学课代表就拿着一沓纸迈进了教室。
“数学老师今天出差去了,来不了,让我把答案发给你们自己对一下。”
我和杨安面面相觑,昨天代课,今天出差,她这么忙,应该是个挺厉害的老师,好在还知道发答案,还不算太糟。
我满怀憧憬地接过数学课代表发的答案,在看清答案之后,表情一点点龟裂。
“这答案果然只能改个对错。”
要不要这么简洁,写个解题过程会死啊!
将错误选项改正后,突然发现我算不出正确数字,我环顾四周想找个人问一问,左边忙着团战,右边忙着哭诉爱情,后面正准备睡觉,躺下那一刻还不忘叮嘱旁边的人:“老师来了记得叫醒我。”
“知道了知道了”,那人得到答复,安全感瞬间爆棚,睡得毫无压力。
正所谓书读百遍其义自见,还是自己看书吧。
4、
数学老师连续旷课数次后,杨安回家偶然说起此事,谁料她妈妈在得知我们学习近况后,反应巨大,如临大敌,果断给她转了班,顺带还跟我母亲说起了此事。
“晗晗妈,这事你可得上心啊,千万不能耽误孩子的学业”。
闻言我母亲也不由得开始为着我那虚无缥缈的前途担忧,她面露难色,欲言又止:“初中的老师我倒是认识一些,高中的……”
杨安的妈妈心领神会,热情接话:“我家男人跟B班的班主任有点沾亲带故的关系,要是小晗想转班,我去说一嘴,到时候你再说两句好话,也就行了。”
我们家离得近,她的妈妈经常和我母亲说些家长里短,聊着聊着,又莫名其妙地将目光转向我和杨安,直看得我们浑身不自在。
气氛一时有些尴尬,我不知该说些什么,反而杨安不甚在意地开口:“你跟我一起转班呗,我算是明白了,D班跟B班还是有差距的。”
我有些犹豫,因着我之前的放肆,才造成如今这幅局面,倘若转班后,成绩依旧没有起色,又该当如何?
但学校明摆着资源分布不匀,我虽能理解用有限的资源培养一批天才,远要比用同等资源去培养一批朽木要有价值,但站在朽木的群体中,我仍是不甘。
被放弃真是让人伤心啊,想到这,我暗自嘲讽,怪谁呢?还不是自作自受。
两相权衡后,在她们的注视下我点了下头。
我母亲走到里屋,取了些东西塞到杨安妈妈口袋里,颇不好意思地说道:“那就麻烦安安妈了。”
“哎呦,跟我还客气什么,也就是一句话的事,又不是什么大事,都是为了孩子好。”
按照惯例,这种时候总要面红耳赤地拉扯一番,以致敬习俗。
送走杨安和她妈妈后,我的母亲慈爱地摸了摸我的头,语气平常道:“别想太多,早点休息,不然你这个小懒鬼明天又该赖床了,到时候又该哭着喊着叫妈妈了。”
我点点头,心里涩涩地,喉哝有些哽咽,一句话也不敢说,怕一开口就溃不成军,真是越欠越多啊……
我听话地了回房,没有锁门。
但她进来之前已经习惯了先小心翼翼地敲门。
5、
杨安和我换班那天,周溪帮我们将东西搬到楼上,一路上她叽叽喳喳说个不停,说什么:“苟富贵勿相忘啊。”
“有时间下楼找我玩。”
又说:“或者我上来找你们。”
“有时间一起打游戏啊。”
“不过你们大概以后也没什么时间玩游戏了。”
“哎,真可怜。”
……
走到教室门口,她停下脚步,一改往常不正经的模样,神色认真:“要好好学习啊”,那语气像个饱经沧桑的智者。
“你也要好好……”,我还没说完,就被她打断了:“快进去吧,我也要回去学习了。”
她朝我们摆摆手,裙摆俏皮地扫过我的脚尖,她转身的动作一点也不帅,有点滑稽,有点单薄。
教室里的人听到动静都探头探脑地往外看,有人起哄地吹起了口哨,惊奇地大喊:“嘿,陈晗好久不见,你也转到我们班了。”
喊得最大声的叫李意,高一时的同桌,也不能算同桌吧。
那时的班主任觉得不管是男女混坐还是女女混坐、男男混坐都有损班风,索性就让我们单人单坐,考试的时候还不用重新编排座位,省心省力,还能杜绝我们早恋、上课窃窃私语、抄作业等无耻行径,可谓一举多得,无可挑剔。
我转身看向教室里面,大半都是熟悉的面孔,因着有些交情的缘故,他们热情地帮我们将东西搬进教室,走进去才发现,之前D班转走的几个人也在。
传言说B班的班主任很好说话,现在看来,所言非虚。
收拾好东西,我找李意要来了他的课堂笔记,打算趁午休赶一赶进程,他突然跟我前排的人换了个座位,格外小声地问道:“刚刚穿白裙子那个女孩是谁啊?”
“白裙子?你说周溪啊。”
我写字的手一顿,余光瞟了他一眼,嫌弃地开口:“你口水流到桌上了。”
闻言他反应迅速地开始擦桌子,然后突然抬高音量指控道:“你骗我,哪有流口水”,我没搭腔,给了他一个关爱智障儿童的眼神,大概是意识到现在是午休时间,他略尴尬地轻咳了两声,又凑过来低声说:“你有她的联系方式吗?方便……”
我非常不礼貌地打断了他的话:“没有,不方便,趁早死心。”
“别这么冷漠吗”,气氛一时有些尴尬,拿别人的手软,我正盘算着要不要采取一点补救措施。
“你俩聊啥呢”,恰好杨安上完洗手间回来了,我撇了撇嘴:“他找我要周溪的联系方式。”
杨安默默地抬头望了望天花板,对于我拒绝李意毫不意外,一阵沉默过后,他像是忘记了刚刚发生的事,热情的开口道:“哎,你们看《龙族四》了吗?我跟你们说,一定要看,特别好看。”
我没有错过他眼里一闪而过的精光,强攻不成居然利诱,手段实在卑劣,我想起看了一半的《三体》,有些心痒,我看向杨安,果不其然,她正一脸兴奋的拉着李意探讨剧情,真是蛇打七寸啊。
第一次和李意有交集,似乎也是因为书,那时候刚上高中。我和杨安满心欢喜的以为可以放飞自我,压根没把所谓的高考放在眼里,只以为轻松快乐的日子已经到来。欢呼雀跃地探寻着校园的角落,陷入一种兴奋、好奇、纠结、紧张、害羞、焦躁综合而成的情绪当中。
新鲜感总是来去匆匆,长时间呆在学校,对这一亩三分地越来越厌烦,复杂的情绪顷刻便荡然无存。随之而来的是抵触、反叛、谩骂、指责、不甘、堕落。我疯狂地沉迷于言情小说,为着里面主角的爱别离、求不得感到痛彻心扉。我醉心于三毛的传奇与浪漫,向往海子描绘的灿烂前程,幻想有一所面朝大海的房子。
读完一本书,就像走完了一生。书里面的青春才像青春,无畏且狂,肆意地令人心悸。
看书的时候有多欢快,故事谢幕那一刹失望便会如潮水般淹没我,在见过那么热烈的青春,看过那么多动人心魄的故事之后,该以何种心情去面对我这淡如白水的青春?
如果没有感受过欢乐,便不会懂得痛苦。
我决定放过自己,欢乐由此得以延续。
时而的负罪感还是会刺痛我,但每每环顾四周,那一张张昏昏欲睡的青涩面孔便会给予我继续欢乐的勇气。那时最大的苦恼不是成绩,而是没钱买书,吸毒的人没钱之后逼急了会偷会抢,我们靠借,或者说交换,凑一凑总能拼出一套书来。
李意是书籍大户,所谓近水楼台,一来二去渐渐熟络,开始只觉得这人挺大方,好说话,白白净净,是个阳光帅气的小伙。在目睹他一个月换了三个女朋友之后。
我感觉我对书籍的体悟瞬间上了一个档次,原来爱情真的如戏,幸好我是“上帝”。之后我对班主任排座位的方式产生了深深的质疑。
“诶陈晗,一起看啊”,杨安猛地将我的思绪拉了回来,热情地将书推到书桌中间,李意不知什么时候回到了原位。
我不自觉地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抬手敲了敲杨安的头:“来干嘛了,好好学习。”
作势就要去收她的书,见状,她立马把书宝贝似地护在怀里:“看完这本就学,看完马上学,不差这一会。”
下一刻她表情突然凝固,恢复了端正的坐姿,刻意挺直腰板,我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对上一张蕴含怒气的脸。
“哎,大意了”,杨安郁闷地趴在桌子上:“这些老师怎么一个个都神出鬼没的,还这么喜欢爬窗户。”
“不然怎么会有意外的收获呢。”
四、
1、
如果说失败是成功之母,那么坚持应该成功之父。
“条条大路通罗马,何苦独恋上学路……”,月考结束,杨安看着差强人意的试卷,愈觉上学无趣,大好时光不去遛鸟摸鱼,简直光阴虚度,年华老去。
“是,条条大路通罗马,可两点之间直线最短,你上哪找两条直线?”我把整理好的笔记递给她,从抽屉里拿出白纸开始默写。
她接过笔记,放在一边,用手撑着下巴看向我,一副无所事事的神情:“你这话说的,难道路也分三六九等不成?不管什么路,都是人走出来的,鲁迅先生说世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才成了路,这路上就是走的人太多,堵得厉害,都要挤出交通事故了。”
“放着铺好的正道不走,去翻山越岭?谁也不是傻子,你要去走,你就是人们眼里那个傻子,你有这瞎想的闲工夫,不如多改两道错题,看两页书。”
闻言她打了个哈欠,极其自然地岔开话题:“我不行了,昨晚太努力,现在得趁老师没来赶快补觉,不然上课该打盹了。”
“你借口还真多。”眼瞅着她躺下,我立马动手在她头上乱揉一气,不时挠挠她的咯吱窝,凑到她耳边大喝一声:“清醒一点,生前何必久睡呢。”
杨安触电般弹了起来,拼命想躲开我的手,明明很生气却控制不住地傻笑,一点威慑都没有:“你干嘛?我发型都让你弄乱了,你完了……”
“吵什么吵什么,整个教室就你们两个话最多,你们不学也不让别人学啊,拿着书去外面靠墙站着。”
熟悉的窗口,熟悉的声音,我的动作猛地顿住,杨安停止扭动,下一刻,我们迅速拉开距离,老实地低下头,拿上书,灰头土脸地走了出去。
按照流程,接下来应该到素质教育登场的时间,要活命,还是嘴硬,这是一个值得深思的问题。
我和杨安对视一眼,无言的默契缓缓流淌,识时务者为俊杰。
老师走后,杨安暗戳戳地用小拇指勾了勾我的衣角,眼神忧郁地开口:“都怪你,现在好了,觉也睡不了,还挨一顿批,呜呜呜~你说他会不会跟我妈打小报告啊,这简直是无妄之灾,该死,越想越烦。”说着说着神情从懊恼转成哀伤。
没过一会她又低声嘟囔:“不至于不至于,这点小事应该还没到请家长的程度……”一通自我安慰,神情豁然开朗,上课铃声骤然响起。突然从窗户那掉下来一袋饼干,落在我的脚边,我疑惑地朝窗口看去,李意拿书挡着脸,挤眉弄眼地做些搞笑的动作,杨安差点憋成内伤。
悲伤和欢乐向来并肩而行,讲台上的老师凭借优渥的上帝视角,迅速窥察到李意的小动作,粉笔头在空中划出一道完美的抛物线,正中李意脑门。手法之老道,力道之精准,震慑全班。
两人组迅速变成三人组,安全感油然而生,此前的烦恼迅速被杨安抛诸脑后,兴致勃勃地与其探讨起了龙族接下来的发展。
开始意志尚存,低声细语,后来不知谁的记忆出现偏差。剧情开始逐渐跑偏,双方皆寸步不让,誓为自己的“真理”而战,胜负欲瞬间爆棚,两人面红耳赤,唾沫横飞,言辞逐渐激烈,在即将演变成人身攻击之前,一柄扫帚横空出世,两人当场愣住……
然后我们就从教室门口被请到了孔子像面前。
孔子像位于教学楼右侧花园前,盘膝而坐,对面平摊着一本无字天书。
大概是阳光雨露太过充足,雕像有些褪色,显得沧桑而落魄。雕像不大,也不高,小孩子轻而易举就能爬上去,挥毫泼墨,肆意创作,将画蛇添足的本领发挥地淋漓尽致。
我看着孔子衣袍上的“神来之笔”陷入了沉思。
同时陷入沉思的还有杨安,我以为她终于意识到自己的错误。
“你说我现在拜一拜孔夫子,他能保佑我下次考试考满分吗?”她一脸天真地认真询问。
我深呼吸,选择不跟傻子计较太多:“应该不能。”
“哎呀,万一呢”,她摆摆手,对我说的话不甚在意。
“大哥,咱有点常识,术业有专攻你不知道啊?既然要拜,老子、孟子、李白、杜甫、牛顿、爱因斯坦、拉瓦锡、孟德尔能落下?”
面对李意的灵魂质问。杨安迅速领略到祈求的精髓,奈何语言不通,附近也找不到他们的雕塑。杨安满心失落,不得已打消了不劳而获的念头。
阳光贯穿古今,落在前辈身上,落在沉默的雕像上,有人把它制成“火炬”传了一代又一代。
这个时代太快了,快到来不及等人们长大,就不得不学会理解,还没学会做人,就忙着成才。
这个世界太好了,衣饱食足,往教室一坐风吹不着雨打不着,一天二十四小时,朝六晚十,日子安稳,时间久了,五谷不分,四体不勤,“批斗”随之而来,有人指着我们的鼻子斥责地说:“这么多年书白读了,一天天就在学校混日子,什么事都不用做,光读个书都读不好,将来有什么出息。”
原来我们这么没用……
2、
随着课程推进,每一本书都有点累,边缘蜷曲,再也割伤不了谁的手指。每一张试卷开始都脸色惨白,像是生了病,随后沾染上鲜艳的红,远远一看是凝固的血迹,明明书本摞得比人都高了,不知为何生活却好像越来越穷。
头顶的风扇吱吱呀呀地摇晃着,似乎想告诉我们些什么,诸如前车之鉴的故事。
在分数达到某一层级后,努力似乎到了瓶颈,这感觉怎么说,就像打游戏的时候,升级到某一段位之后,无论如何都难有进益。胸口憋着一口气,不上不下卡得难受,皮肉之下像有一万只蚂蚁在撕咬,揪得生疼却无能为力。
渐渐我脾气越来越暴躁,常常一个人坐着生闷气,对谁都没耐心,只想把那些试卷撕个粉碎,让它见鬼去吧。杨安经常恶作剧地藏起我的笔,我完全没心情迎合她的玩笑,横眉冷对地说些伤人的话。
她讪讪地把笔还给我,没计较我莫名其妙的脾气,眼神关切地看着我:“你怎么了,吃火药了?”
我痛苦地捂着头趴在桌子上,有些话一说出来就后悔。以前觉得日子只是无聊,现在是煎熬,不知道为什么有这种感受,明明我什么都不用干,不用做家务,不用下地插秧,不用去工地搬砖,只需要好好读书,考个好成绩,就够了。就这么简单,这么简单,这么简单,我为什么做不到?
为什么只有我这么没用。巨大的无力感像海水一样包裹着我,让我透不过气了,难受得快要窒息,没有办法再安慰自己了。
我所以为的努力远不及现实需要的努力的万分之一,理想和现实的落差是痛苦的根源。
我变成了一只漏了气的干瘪娃娃,无法再飞得更高了。
明天总是如期而至,然后变成今天,浑浑噩噩不知过了多久。
有一天,杨安蹦蹦跳跳地走进教室,兴高采烈地拍了拍我的背:“嘿,陈晗,学校正在招艺术生,咱们去凑凑热闹呗。”
我懒懒地翻了个身,背对着她:“不想去。”
“哎呀走吧走吧,去看看又没有什么损失。”她连拉带拽地将我拖了起来,“老在教室憋着,容易生病”,挣扎半天,发现她拉得挺紧,也就只能随她去了。
在我们教学楼对面是一栋老式教学楼,一楼是小卖部和各种办公室;二楼从右往左依次是舞蹈室、声乐室、美术室以及堆放各种器材的杂物间;A班在这栋教学楼的三楼。
杨安拉着我风风火火地推开了舞蹈室的门,在进门左手边是舞蹈房专用镜,教室里已经汇集了许多人,但并不拥挤,大家都井井有条地靠墙站着,留出中间的空地。
有一个女生正在跳舞,白衫蓝裙,嘴角微扬起,步伐自信从容,一舞毕。满堂喝彩,老师好评连连,满意非常。
“还有没有那位同学想上来表演一下?”老师双眼含笑扫视一圈,同学们暗自低头,思考自己的舞蹈水平,只有杨安不知天高地厚,昂首挺胸地走到教室中间,丑小鸭和天鹅高下立见。我尴尬捂脸,想到刚满小学的舞蹈水平,果断决定丢下杨安。
在我转身准备开门的时候,她不知道怎么使出一个陀螺旋转的大招,惹得满堂大笑,老师蹙眉,四目相对之际,她怒吼:“陈晗,别跑。”
我果断开门,以百米冲刺的速度溜之大吉,谁料还没跑多远,杨安就追了上来,上气不接下气地拖着我往回走,我崩溃地看着她:“拜托你放过我吧。”
此人毫无同理心,硬拉着我去了声乐室,有人在演唱,旁边有人弹电子琴伴奏。杨安大抵是回忆起了自己在KTV惨不忍睹度的事迹,很有自知之明地退出了教室。
“既然来都来了,就让打击来得更猛烈些吧。”她带着一脸坚定的神色,推开了美术室的门,她以为她打开的是艺术的大门,结果迎接她的是一颗骷髅。吓得她连退三步。
回教室的路上,杨安垂头丧气地:“你说我们小时候怎么就没学点别的技能呢?”
“你小时候愿意学?”
就这样,杨安的艺考之路,卒。
本以为日子可以就此回归安稳,不想,一个星期之后,我却站在操场上举铁。
山脉盖过落日,杨安在跑道上狂奔,周溪在沙地练习跳远。陆陆续续有学生来到操场,换上训练服,自觉开始热身,汗水渐渐浸湿衣衫,每双眼睛都炯炯有神,青春的张力一览无遗。
3、
报名参加体训大概是我做过最仓促,最不负责任,也最义无反顾的选择。
在艺术方面大受打击的杨安,迅速重拾自信,决定通过自己的汗水创造美好的未来,她一脚踩在凳子上,身后阳光随着树叶一晃一晃地,照得她身上亮闪闪的,光环耀眼。
“跑步而已,有什么难的,就算不能靠体考加分,去锻炼锻炼身体也不错嘛。”听她这么一说,好像还挺有道理,早上刚醒我迷迷糊糊地想着,不自觉地点了点头。
整天在教室坐着实在让人心累,去跑跑步,未尝不是更好的选择,起码比在教室发呆要好,这么想着,去试一试又何妨。
我们找班主任谈了谈想法,他最开始疑惑地看了我两眼,大概是惊讶我怎么会作出这样的选择,但以他多年教书育人的经验,很快就收起了偏见。“去锻炼锻炼也好,不过文化课也不要落下啊”,又连说了几句这是件好事,便让我们回去早读了。
下午去训练场报名的时候,我看到草坪上放着的杠铃,有些发懵,跑步需要用这个?
然后江教练招呼了三个同学过来示范,只见其中两个人熟练地扛起杠铃两端,放到第三位同学肩膀上,然后旁边两人慢慢卸下重量,仅有一人扛起重八十斤的杠铃。双脚与肩同宽,深蹲,然后站直,再深蹲,再起立,如此重复十二回合,旁边的人再帮忙把他肩膀上的杠铃卸下,他以最快的速度,向前跑去,横穿草坪,再折返。
“你们两个谁先来?女生只需要做八个就算通过测试”,江教练颇为仁慈地降低标准,看到那一系列动作,我僵在原地,目瞪口呆。
训练场上其他人不知什么时候围拢过来。果然人都喜欢看热闹,要是现在放弃,似乎显得很没面子,早上才跟老师信誓旦旦保证会好好训练,结果一天时间都不到,就放弃了,在班里没法混了。
杨安跃跃欲试地高举起手:“我,我,我先试试”。然后又偏头对我说:“让你见识见识我的厉害。”
两个男生扛起杠铃两端,杨安站在横杠中间,双手反握住杠杆,将杠铃扛在肩膀上,然后缓缓下蹲,我看到她两条腿都在打颤,每一次我都以为她要撑不下去了,没想到最后居然有惊无险地完成了测试。
她跑回来之后,表情更加兴奋了:“还好,还好,没多重。”
一时间我信心倍增,直到杠铃的重量完全落在我身上,我咬牙,面目狰狞地看向在旁边偷笑的杨安。
江教练在旁边指导动作,我慢吞吞地挪着步子,杠铃也随着我的动作晃动不止,简直讲退两难,我发现完全无法蹲下去,横杠很光滑,我一时失手,它就滑下去了,训练场上的人都吓了一跳,差点发生事故。
第二次尝试也没好到哪去,差点压断我的脖子,要不是旁边的同学眼疾手快,我咽了咽口水,后知后觉一身冷汗。
“还试吗?”杨安担忧地看着我,江教练也等着我的答复。
刚刚我已经扛起来了不是么,只要注意动作,学会技巧,我肯定可以的,我刚站直身体就听到江教练说:“如果这次还是不行,就算了吧。”
算了吗?
不。
结合前两次的经验,我双手紧紧抓住横杠,让它贴紧肩膀,阿基米德不是说过么:“给我一个支点,我可以翘起整个地球。”
只要找到平衡,使杠杆两端的重量相等,就一定可以。
这要求我必须站在横杆的正中间,歪一点就会导致一边重一边轻,倘若失衡,我根本不可能抓地住跟我差不多重量的杠杆。
屏气凝神,眼神认真,我小心翼翼地试探能下蹲的底线,避免被它压倒。
好重,真的好重,差一点我就腿软了,差一点我就跪倒在地,差一点我就被迫出局。
向前奔跑的时候,我有一种要飞起来的感觉,脚步轻飘飘的,所有的压力都被卸下,毫无负担。
“真棒,奖励你吃颗糖。”杨安在原地高兴地蹦了起来,那样子比自己成功了还开心。
我喘着气,扑到她身上,勉强站直身体。
“教练,我们这算通过测试了吧。”
他不轻不其中地回了个嗯,又打发我们去吃饭,还不忘叮嘱道:“明早六点十分记得准时来训练场集合。”
我一抬脚听到他的话差点踩空,早读六点四十五开始,没想到啊,训练起得比这还早,恍惚察觉到,这个决定似乎有些仓促。
“话说,体考到要考那些项目啊?”我猛地意识到对它似乎一无所知,所有认知都停留在道听途说的基础上,经过这次测试,我发现它好像和传言大相径庭。
“不知道啊”,杨安眨巴着大眼睛语气纯真地说道。
我......
经过两天训练后,我充分体验到了之前懒惰的危害。
“你还好吗?”杨安试探着问道。
闻言我立刻坐直身体,装出一副轻松的姿势:“没事啊,你该不会是身体吃不消,想放弃吧”,我学着她之前矫作的语气,轻蔑地打量她一眼。
“真的?”她趁我没防备,猛地拍了我一下。
“嘶~”我捂着腿,半晌说不出话,“你这女人,太狠毒了”。
她同样表情狰狞地用右手捂着左手,果然力的作用是相互的,我心情好受点:“来啊,互相伤害啊。”
我抬手袭向她的右手,如此,可谓费了她的左膀右臂,我对着右手呼哧呼哧地吹气,这可真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站在窗外的周溪目睹全程,幸灾乐祸。“训练好玩吗?”
“好玩。”我和杨安立马把手背在身后,异口同声地回道。
“挺有意思的,要不周溪你下午也跟我们去玩一玩呗”,杨安露出坏叔叔级别的标准微笑。
“去哪玩,带我一个啊”,李意突然插话,但明显醉翁之意不在酒:“嗨,同学,你是陈晗她们的朋友吧,我叫李意......”
然而并没有人理他,“反正跑跑步对身体有好处,就当去锻炼身体咯。”杨安又搬出老套的说辞。
“好啊,反正我也没啥事。”周溪一口答应。
下午去训练的时候,李意硬要跟着,在见识到周溪以一己之力扛起杠铃之后,他小步地挪到我右手边小声问:“你们也能扛起来?”
“看不起谁呢?”闻言,他看我的眼神都变得恭敬。
“怎么样,李意想试试吗?”杨安扛着横杠的一头热情地邀请。
“不了,不了,我觉得还是在教室做题比较舒服”,他连忙摆手拒绝。
4、
之后的日子,好像并没有什么大的变化,为了不影响上课,体训时间定在早读和晚自习之前。
除了经常腰酸腿疼,身上莫名其妙红一块紫一块之外,似乎没什么不好的。心情不好的时候,去跑一跑,跑到吐,跑到摔倒,再爬起来,那些麻烦事也没什么大不了。
我一直觉得我还是我,没什么改变。但后来我才意识到,只要我换一个身份,人们就会对我换一种看法。我被迫变得不再是我。
有同学说:“真羡慕你们啊,不用上早自习,没有那么多压力,真好。”
立马有人附和:“是啊是啊,不用考那么高的分数就可以上好大学。”
“就是就是,分数线比我们低那么多.......”
“你们训练一定很好玩,很轻松吧,应该跟我们平时上体育课差不多吧。”
........
“哎呀,那些学体育的就是些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人。”
“只有读书不好的人才会去。”
“学体育?以后能有什么出息啊,别到时候连工作都找不到。”
“那就是瞎耽误功夫,没什么用。”
听着他们的话,我感到奇怪,明明他们不过是短暂地路过我生活的片段,根本就未曾真正认识我,怎么就如此迫不及待地给我下一个或好或坏的定义,然后拍拍屁股走人。
我此前是什么样,此后是什么样,他们妄加臆测。
5、
有时候,我感到痛苦,不是因为没有得到,而是为它失去太多。
“我跑步的姿势帅不帅。”训练完,杨安随手擦了把额头上的汗,毫无自知之明地发问。
“像现实版光头强。”我老实回答。
闻言她不仅不反思,还恼羞成怒地攻击我。果然忠言逆耳。
“呼吸不对,摆臂姿势不对,髋关节发力不对,落地方式不对,躯干稳定性不够,蹬地发力......”,我们认真聆听江教练的指导,自认铭记在心。
但是真跑起来,谁管地了那么多,手脚随心摇摆,每一寸肌肉都在唱反调,跑完累成狗。
训练队伍从五六十人,逐渐缩减到三四十人,再到二三十人。
我从江教练的眼中看到了失望,还有无奈。他说以前每年都有上百人报名,现在的学生怎么一届不如一届,这话其他老师也常说,他们常常为此叹气:“怎么生活越来越好,学生却越来越不思进取呢?”
对此,我也常常感到失望,怎么就不能让人人都满意呢?
怎么就没长成他们期待的样子呢?
怎么就成了残次品呢?
许多夜晚,辗转反侧,百思不得其解,我们究竟是那一步走错了,才造成了他们的诸多烦恼?
日复一日,黑夜沉默以对。
训练强度循序渐进,杠铃从八十加到一百二再到一百四,最后好像是二百一吧。跑道一圈接着一圈好像没有尽头,雨天爬爬楼,拖拖轮胎,练练铅球,每天都有不一样的酸爽。
当然训练的过程少有一帆风顺的时候,有人摔折腿、有人扔铅球的时候发力不对导致手臂脱臼、有人闪到腰、有人被铅球砸到脚当场骨裂。江教练天天急得跳脚,又气又心疼,急吼吼地大叫:“就一会没注意,你们就不按教的动作来,干什么,把训练当儿戏啊,这铅球要砸到头,出人命怎么办。”
意外时有发生,也难为他们总能找到苦中作乐的法子。瘸着腿,吊着手,贴着药膏也要往训练场跑,体育竞技的残酷在我眼前展露无疑。一旦落下进程,再想恢复之前的状态,要更拼命。更何况文化课的进程同样紧凑,书摞得比人还高,试卷多到记不清了,做了多少题已经无所谓了。
老师在讲台上讲得热火朝天,背被汗水浸湿,嗓子沙哑,面容憔悴。我们熬夜做题,他们熬夜改试卷;我们坐着上课,他们站得笔直;我们痛苦,他们同样忧愁,父母跟着烦恼。谁能放过谁呢。
看着他们,我想,他们比我们更热爱这间教室,更热爱那方讲台,这真是一件让人惭愧的事情。
日月轮值,季节更迭,冷风吹过一山一山,吹醒了迷路的梦想,人们开始变得沉默。
座位从最后排的角落一点点移到教室中间,杨安很少再在上课的时候向我吐槽老师的口音,不再抱怨食堂的饭不好吃,不再迟到,不再恶作剧地藏起我的笔,她买了大大小小的本子,剪掉了长发,不再没心没肺。
她说:“陈晗,你后悔吗?”
她低头写字,密密麻麻的,声音很轻,落在纸上。不知是在问我,还是在问她自己。
我很想像以前一样敷衍地说些虚伪的话,但是在看到她那双忧愁的眼睛后,我心跳忽地停了半拍,耳边只剩沙沙的翻书声,我仿佛看到青春尽头,有个人说:“我很遗憾,但18岁的陈晗不该站在未来里指责16岁的陈晗,那怕……那怕再给我一次机会,或许,我还是会做出同样的事情。”
这年树叶落尽时,她送了我一句话写在银杏叶上,我把它夹在本子里,存了一年又一年。
这年冬天小镇落了场大雪,是自我有记忆来见过最盛大的落雪。
清晨推开门,洁白覆盖一切,呼出的雾气慢慢升腾模糊双眼。踏出一步,积雪漫过脚踝。临近学校,车辙印纷纷杂杂撵过,留下泛黄的残雪混着水迅速凝成薄冰,三三两两的学生摔成一团,爬起来自顾自拍落粘上的雪花,小心翼翼地迈进校门。
有惊无险地抵达教室,走廊上挤满了看雪的人,有人恶作剧地捧一把落雪塞进别人的衣领里,有人放下书包兴致勃勃地冲下楼打雪仗。有人在上课铃响之后,偷偷藏起一颗雪球带到教室,小心呵护。
事故总是发生地猝不及防。谁也没看到我是怎么摔倒的,连我自己都吓了一跳,浑身闪过一瞬过电的感觉,大脑一片空白,我试着动了动爬不起来。杨安听到我的惊呼急匆匆地赶到我身边,她拉着我的双手,想将我拽起来。
“嘶,别动......痛......”我趴在地上,半天喘不过气:“好像骨头错位了,别动我。”
杨安蹲下身不敢碰我,声音颤抖:“哪啊,哪......腿么?”,又猛地转身冲围在旁边的人喊道:“去叫老师啊。”
“陈晗,你怎么了,你怎么抖得这么厉害,你是不是冷啊。”有人把厚厚的外套脱下来盖在我身上,我想说,我不冷的,是身体自己在抖,不是我在抖。
老师匆匆赶来,场面乱成一团,人们东一脚西一脚地乱踩乱踏,满地的白雪支离破碎,仪容凄裂,我恍惚听到救护车呼啸的警笛声,被人抬上担架,有人跟在我身边跑,好像看到了我母亲,我咧开嘴想对她笑一笑,告诉她我没事,就是摔了一跤,不疼。谁知喉哝堵得厉害,像是塞了一团坚硬的冰,磨得生疼。
“陈晗,别哭,别哭,没事的,都会好的,都会好的。”
“怎么还像小时候一样,动不动就哭。”我没有的,我从来不哭的,从来不的。真奇怪,为什么妈妈总是看到我在哭。
“过完年就要体考了,这下......”,江教练惋惜地对我母亲说道。
“如果不想造成习惯性错位,起码要修养一两年.......”。
病房的门虚掩着,医生和他们的谈话声断断续续地传来。躺在床上,我的身体好像不存在了,很困,眼皮抬不起来。又记起护士姐姐的叮嘱,打了麻药,要观察两个小时才能睡。我的意识渐渐迷糊,大脑深处闪过一丝困惑:不能考了吗?
6、
管你正在经历什么,痛苦也好,欢乐也好,生离或者死别。新年总是一如既往地热闹,有说不完地恭喜和甜到齁牙的糖果。
我赶在除夕之前,出院了,打着石膏,单脚蹦蹦哒哒地跳进了家门。期间母亲递给我一根拐杖,拿着它怵了半天,不会用。
再后来,拆了石膏,我惊奇地发现,腿好像瘦了。
“原来石膏还有瘦身的功效。”我刻意忽视疼痛,笑呵呵地说道。
医生说这是肌肉萎缩,我开始重新练习走路,还没等我扔掉拐杖,高考已经近在眼前。
校园里到处贴着醒目的标语,老师苦口婆心地叮嘱我们仔细审题,小心谨慎。
“一分压倒千万人啊。”
我坐在靠窗的座位上,窗外浮云变幻,虫鸣鸟叫,枯木逢春,那场纷纷扬扬大雪像梦一样消失地无影无踪。听着老师激昂的演讲,我脑海里突然冒出一连串问题。
我要压倒谁?我读书是为了踩倒谁?
谁又要压倒我,谁上学是为了超过我?
我看向埋头做题的杨安、李意。
我们是挚友,我们是对手?
我见过她跑到脱力的样子,我见过他在放学后独自一人坐在教室埋头苦算的样子,我见过她背书背到崩溃的样子,我见过他跑步跑到晕倒的样子,我见过清晨灯火通明的教室,我见过人满为患的跑道.......
谁不努力?如何衡量。我见过诸多努力,我不能否定任何一个人的努力。
从出生开始我们就在不停对比,比美比丑,比胖比瘦,比穷比富,跟好的比,跟坏的比。
比赢了沾沾自喜,比输了咬牙切齿。人们永远在对比,所以总是不甘。
我反问自己那个看起来毫无意义的问题:“上学究竟是为了什么,读书是为了什么?”
横渠先生言: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天下开太平。
周总理说:为中国之崛起而读书。
难道我们读书是为了让一部分人无书可读?
难道我们上学只是为了压倒别人,为了上个好学校,为了找份好工作?
我问风,风也不答;问鸟,得几句叽喳;纸上这些跳跃的文字究竟想穿过历史鸿沟,教会我们什么?
是攀比吗?
是捷径吗?
是争锋相向,不死不休么?
是抄袭、模仿还是按部就班?
是死记硬背还是滥竽充数?
……
书籍存在的意义究竟是什么?
7、
我一直以为高考那天会格外与众不同。
考完后,一抬头,云朵苍白,天色蔚然,与往日并无不同。
不过是有人离开小镇,有人留在小镇.......
有人离开学校,但学习仍在继续。
有人留在学校,心却被禁锢。
我们上有限的学,读无限的书。
这一切的一切,大概,只有一个目的:思考。
思考是人与生俱来的天性。
思考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何事可为,何事不可为。
思考礼仪仁孝如何守、诚实与谎言如何抉择,残酷的事实和善意的谎言孰是孰非?
思考贫穷与富贵、偏见与傲慢。古往今来世事究竟有何变迁?三十六门行路究竟差距几何?十八般武艺谁高谁低?
我们不是因为读书才学会思考,而是因为思考才读书。书里有我们问题的答案,有我们为思考苦苦追寻的真理。
问题的答案早已跃然纸上,而问题依然存在。
这是人性使然。
譬如人人都懂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但所做之事大多是己所不欲,施于人。
譬如无人不希望世界和善美好 ,但为之付诸行动者寥若晨星。
譬如,譬如。
多如牛毛。
人性荒唐,唯自省时方觉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