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五十六章 故

容若回宫后第三日，恰逢发放俸禄。她将银钱仔细包好，匆匆赶往尚医局。穿过朱漆回廊时，几片早凋的梧桐叶飘落肩头，她竟无端打了个寒颤。

"你来得不巧。"医官在药柜后搓着手，眼神飘忽，"野老他...前日夜里走了。"见容若愣在原地，又补充道："走得安详，是睡梦中去的。"

那包银钱"啪"地落在青砖地上，散开的银锭滚到药碾子底下。容若耳中嗡嗡作响，恍惚看见野老蹲在院角烤鸽子的背影——油星溅在灰白胡须上，老人笑呵呵递来鸽腿："趁热，丫头。"

"其实..."李医官从抽屉取出个蓝布包袱，"这些日子你给的银钱都在这儿。野老的诊金都是走谢大人的私账。"他压低声音，"用的全是长白山老参、西域血竭这些珍品...。"

两日后，灵觉寺的钟声惊起一群寒鸦。回青云宫的宫人捧着个木匣迈进宫门，匣盖上积着层薄雪。宋昭命人将匣子供在佛堂，燃起三柱往生香。

容若跪在蒲团上，看着香灰一截截断落。那木匣不过尺余长，怎装得下会爬树掏鸟窝的野老？怎装得下半夜偷酒被逮着、冲她挤眼的野老？供桌上的往生烛爆了个灯花，她忽然想起往昔，野老在驿仙院给他送粥的情形。

青烟缭绕中，容若的眼泪砸在蒲团上，洇出深色的圆斑。殿外又开始飘雪，覆满了驿仙院中野老常坐着的那块石阶。

灵觉寺的宫人捧着个褪色的蓝布包裹来到尚宫局时，文夕正在核对冬日的衣料册子。包裹解开，一支褪了色的木兰花银簪静静躺在泛黄的信笺上。

"老太婆......容若在你那处，还劳烦你好生教她。这一世欠你的，来生再还。"

文夕的指尖刚触到信纸就抖了起来。那歪歪扭扭的字迹显然是找人代笔的，可字里行间却分明是野老扯着嗓门说话的模样。最后那个"还"字的墨迹晕开了，像是写信人搁笔时不小心打翻了茶盏。

烛火斜照在银簪上，簪头的木兰花已经磨得辨不出纹路。文夕忽然想起几十年前的那个上巳节，年轻的野老红着脸把这簪子塞给她："等领了俸禄再买好的......"

一滴泪砸在信纸上，把那句"来生再还"洇成了小小的湖泊。尚宫局的熏香静静燃着，文夕攥着发簪的手上，面上的皱纹在烛光下清晰可见。

接连数日，容若都似失了魂般。一得空便往佛堂去，青砖地上已跪出两处浅浅的凹痕。供桌上新添的乌木牌位还泛着桐油味，与存中、常宁的旧牌位并立，在长明灯映照下投出三道斜影。

檀香缭绕间，她数着牌位上的金漆小字——入宫不过一载，这佛堂里便多了三盏永不熄灭的往生灯。有的去时惊动了整个青云宫，有的却如秋叶飘零般悄无声息。

窗外一阵风过，供灯的火苗齐齐颤动。容若伸手抚过野老牌位上未干的漆痕，恍惚又听见那爽朗的说话声："丫头，你连我的话都不听了......？"

佛堂的纱灯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文夕不知何时立在门边，看着容若单薄的背影久久不动。她缓步上前，手轻轻落在少女发间：

"出去了这些日子，书可温熟了？跪久了膝盖要落下病的。"

容若肩头一颤，仰起的脸上泪痕交错："他总说腿疼...我却从没替他捶过......。"话音未落，已被揽入带着沉水香气的怀抱。文夕的手掌轻拍在她后背，像哄婴孩般有节奏地轻晃：

"傻瓜...那老货最烦人哭哭啼啼。"声音却哑得厉害，"去把书温了，课讲好了，他看见，定要笑得露出后槽牙来。"

供桌上的长明灯突然爆了个灯花，将两人的影子投在"野老"的牌位上，仿佛那个爱笑的老头正俯身看着她们。

两日后的含经堂轮值，容若蜷在女官隔间的青毡垫上。怀中书册半开，墨字在昏黄宫灯下洇成模糊的溪流。这些日子，她总在清醒与恍惚间浮沉——丢失的书稿、不见的耳坠、野老的牌位，都化作细碎的砂砾，日夜磨着心神。

指尖无意识摩挲着书页边缘，那些丢失的几十页道德经批注仿佛在眼前浮动。她恍惚间又回到驿仙院的旧时光：野老蹲在灶台边煨山芋，广欢倚着门框笑她。"鸡窝里飞出凤凰"的调侃言犹在耳，如今凤凰当真落进了青云宫，却再无人给她夜里送粥。

朦胧中似有手指轻触她手背——"丫头，再睡该误了时辰了……。"她猛地惊醒，怀中书册啪嗒落地。烛火微亮的隔间里，有人正蹲在自己身旁，手伸到了自己脸上，正拭去眼角的泪痕。

她倦怠地睁开眼，那张熟悉的面容近在咫尺，眉间还凝着未化的霜气："天那么凉，还在这儿睡？"

容若怔怔望了他片刻，抬手挡开他欲抚上来的指尖："别动手动脚。"嗓音沙哑得像揉皱的绢帛，"今天...实在没心思应付你。"

"我脚一着地就赶过来找你。"他解下墨狐裘披风裹住她单薄的宫装，大氅内衬还带着体温，"答应过回来第一个就来找你，说话算话。"话音未落，他便将她整个人揽入怀中，带着寒意的唇重重压在她温软的脸颊上，吻得又急又重，像要把这些天的思念都烙进肌肤里。

“你给的书稿连同那个耳坠子都不见了……。”她疲惫的倚在他怀中，整个人像被抽去了筋骨：“祸不单行，野老……野老他……。”她哽咽的说不下去，在他怀中哭的大声。

“我都知道了，所以急着赶回来……。”他大手轻抚着她脖颈，亲吻她的发：“我回来了，我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