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赌打的
小说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刘占全一想起那天打的赌,就给自己的嘴巴一个锅贴子。嘴巴火辣辣的疼,油一样浇在对刘三小的恨火上:这个该死的杠精,舌尖儿上咋不起个大燎泡啊!
那天,在更衣室(也是他们的休息室)里,李云盯着手机一拍大腿,欢喜地嚷,呀!国庆节来了!班长王利晓满嘴烟气地乜着李云嘲笑道,这与你有一毛钱的关系了?魏大头嘿嘿地挖苦道,咱没关系?有李云七天的国庆长假了嘛。王利晓一歪头,把一口痰从牙缝里射到地上,砸起一星尘土来,说,他是梦梦娶媳妇了!日他妈的,咱是说着中国话的外国人嘛。
自认为是《小李飞刀》上的百晓生的李文明,用你怎么连这也不知道的嘲笑口气嚷,就是说着外国话的人,在中国工作,国庆长假也照样有,只要他不是和咱一样是抄扳手的工人。
这时,他的脑子还没反应过来,他的嘴就扔出一段宏论来:咱这样抄扳手的工人就不是中国公民了?还是你自己不敢把自己当中国公民嘛,以为只有老板和白领们才配当了!当他警觉到你说东、他就一定说西的杠精刘三小就在身边时,已经晚了——靠在椅背上长伸着腿的刘三小,大咧咧地抚摸着啤酒肚,先嗤了一声,才说,老刘,别笑话别人,你去拍拍咱们老板的肩,称他一声兄弟试一试。这话像山药蛋,一下塞进他张着的嘴里。他眨巴着眼看了半天刘三小,意念才给了自己嘴巴一个锅贴子:你这个不值钱的东西呀!倒是把山药蛋从嘴里打出去了,眼睛斜着刘三小说,我们说的是国庆假,你扯到哪了?刘三小冷笑着往下婆娑着啤酒肚上的油卷儿,一步把他逼到了墙角:好,咱就说国庆假吧——咱们老板马上要到海南岛去度假,你能去度假吗?不不!你敢让自己过国庆假吗?你要敢,就证明你和老板是一样的中国公民。
他蠕动了几下总是合不拢的薄嘴唇,说,你这人,谁说国庆假就一定不上班了?刘三小冷笑一声,又逼近一步:是呀,总是有上班的,要是边防兵都放假了,外国军队还不和日本偷袭珍珠港一样乘机攻进来?问题是,假期上班,国家规定给七倍的工资,你让老板给你两倍的工资,不,一倍,不,多给十块钱,也行,算你过了国庆长假,和老板是平起平坐的中国公民,你能做到吗?
更衣室里静悄悄的。门外,三台十吨锅炉的引风机、鼓风机忽然满嗓子吼起来,仿佛刚才它们都是哑巴。
王利晓他们一脸坏笑地默默盯着他。这种目光让他没有退路:要不认怂,要不应战。但应战输了,同样会被笑话几天,只是比不战而降强一点点。
打赌,是他们最爱干的事,一,刺激;二,能解馋;三,都心知肚明,但不说破——在玩耍的幌子下,争夺着在人群中的座次。比如扳手腕,不管你承认不承认,输掉的一方在赢家面前脊梁就直不起来。
人,是必须活在人群中的。
他只是顿了顿(就这,也让他觉得王利晓他们觑见了他的心虚),豪迈地说,我还就要过这国庆假呢!
刘三小冷笑一声:你不就是向厂长请假嘛。说完,冲王利晓他们一挤眼——他就这点套路!王利晓他们无声地一笑,眉梢一挑,耷拉下眼皮,回应着刘三小——他也就这点能耐。
他脸红脖子粗地说,我不但不递请假条,这七天的工资它照样得给我!刘三小他们都吃惊地看着他,如同他说能把星星摘下来,继而哄堂大笑起来。
他重重地一拳砸在放着手头工具,但也是他们围坐着抽烟、聊天、吃零食的大铁桌子上。离他的手很近的那根钢锯条原地蹦起、落下,在桌子上拓出了自己的印子。他的拳头周围一圈儿尘土腾起,都向外落下,露出一圈儿银色的铁皮来。他说,如果我输了,请你们喝酒,去大千储粮王!就看定了刘三小。
王利晓他们兴奋地默默看着刘三小。刘三小瞟王利晓他们一眼——放心,看我的!就冷笑着,悠然地把右脚提起来,蹬在那把捆了一道又一道铁丝的破椅子的横梁上,在椅子的吱吱声中从容地把右肘支在铁桌子上,一弹烟灰,说,老刘,如果我输了,我请你们喝酒,去大千储粮王!说完,就瞟向王利晓他们。王利晓他们轰一声欢笑起来——不管谁输,都有酒喝了!
王利晓一脸拣到了钱的欢喜,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土——这是从小在田间地头蹲着聊天养成的习惯——说,好了,都出去照应一下锅炉,该添水的添添水,该添煤的添添煤。
他端起水杯喝水,等他们鱼贯而出更衣室,他咚一声放下水杯,一把抓住桌沿。不想,李云又折回来拿一把管钳。虽然他麻利地从桌沿上拿开手,往出走,可李云还是看在眼里,盯了他一眼,把咕咕的笑声憋在喉咙里,低头和他错身而过。
他负责最里面的那台锅炉。他绕到锅炉靠墙这边,假装给锅炉排污,瞅瞅左右没人,一巴掌打在自己的嘴上。
你这是旷工啊!而且是八天!你就是老板的兄弟,也得被开除啊!
他的腿又一软,赶紧握紧排污阀,稳住了身体,叹息一声:六百元的工龄工资没了!那可是你熬了十年才熬到的呀!
他的话把自己给听愣了——难道你的工资还会有?——是呀,你为什么不痛惜工资,却痛惜这六百块钱的工龄工资呢?……是因为这六百块钱,让你的工资稳稳地盖过车间所有人的工资,每个月领工资时,王利晓他们嫉妒的揶揄让你很受用,才这么痛惜吗?是因为这六百块钱一年可是七千二百块钱!交了一年的房租,剩下的够自己一年的烟火钱!而这笔浮财(他一直认为这是笔浮财,而有浮财,是最让人得意的)就要没有了吗?……不!最主要的原因是,有这么高工龄工资的,全公司也没几个人啊!
是呀!自己这么高的工龄工资,使得自己虽然名字后面没带个什么长、主任、经理,但却有一种无形的坚固的地位,就是老板和自己说话,也是客客气气的,更不要说在车间里了,虽然王利晓是班长,但他说什么话都是看着自己的脸色说了,一发觉不妥就婉转地改口了!就是说,这六百块钱工龄工资,让他在工厂里活着很尊严,这尊严就表现在他有一定的话语权。而这尊严就要没有了!他就要点头哈腰地四处找工作了!就是真找下了工作,要看人脸色地从最底层干起,哪有什么话语权啊!
瞬间,他才发现自己抱怨不已的这家公司、这个工厂、这个车间,尤其是这个工作,原来是最称自己的心的!瞬间,他才明白,十年的时间让自己和这个公司、这个工厂、这个车间,尤其是这个工作,不知不觉地合卯合窍成了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了——不不,这样表达是不准确的,应该是一头小猪在一座猪圈里足不出户长大了,和猪圈的关系是只可意会,没法表达清楚的。而这一切,都在那六百块钱的工龄工资上体现了出来!但是,它就要没有了!
他抬头环顾着宽敞的锅炉房,像死刑犯最后环顾着远山近水。像死刑犯深深地吸了一口天地间的空气,他不由得深深地吸了一口锅炉房里缭绕着的蓝紫色煤烟,又眨了眨眼,仿佛是最后体验一次眼睛被蓝紫色的煤烟呛着的舒服劲儿,胃里也仿佛最后一次翻腾着蓝紫色的煤烟那说不出的味道——它多对他的胃口啊!他再也不能每天细细地让蓝紫色的煤烟流经鼻腔,想确定它是什么味道了!
他的目光又落在地上细细的一层土褐色灰尘上,在这上面踩脚印让他像孩子在薄薄的雪上踩脚印一样欢喜,更让他欢喜的是,这灰尘有油性,黏在身上,得泡在热水中耐心地搓洗,才能搓洗下去,而这种慢慢的搓洗,十年来成了他工作一天后的享受……
而这一切,都让自己这张没装门的嘴给断送了!断送了的不只是这些,还有儿子的楼房——自己一失业,去哪整钱去?儿子可是奔三十的人了!……
那么,只有认怂了——虽然自己在车间里的地位会降低一些,但还是会上去的——他刘三小就没有被我抓个正着的时候?可是……他实在受不了刘三小的得意相!尤其是刘三小那两颗前门牙之间能塞进一根火柴梗的牙缝儿,怎么看怎么不顺眼,他恨不得把他绑起来,用老虎钳子把那两颗前门牙给拔了!但是,该低头就得低啊!你可是男人,得能屈能伸呀!再说,他们不也都认过怂嘛!再说,疫情让好多工厂倒闭了,找工作多难呀!可是……等等吧,反正国庆节还有五天呢……唉,你呀,早认怂早解脱嘛!……嗯……还是等等吧……唉!我这张嘴啊!他又给了自己的嘴巴一个锅贴子。
他背后长了一只眼,王利晓他们怎么交头接耳地嘀咕他,看得真真的,但假装没看见,像以前一样和他们说笑着——想看我的笑话,没门儿!那个声音恨铁不成钢地说,五十岁的人了,还这样赌气!就因为你的不懂事,你奋斗了五十年,还是个烧锅炉的!现在再不懂事,连锅炉也没得烧了!你可是难过半百的人了,没有赌气的资本了!再说,你越迟认怂,将来越让人笑话啊!他红着脸嗫嚅道:反正还有四天呢!但他心里明白,自己不是赌气才这样的,那是什么原因?他不知道。
第二天中午,他一进工厂的食堂,黑压压的一片眼睛都异样地看着他,几十张餐桌上翻飞的筷子一时间定住了。排在他前面打饭的人,像演千手观音的那队女演员,一个接一个地把手臂从队列里弯出来又收回去那样,一个接一个地把身子从队列里歪出来回头瞄他一眼,又站好了。连那位威严的掌勺师傅,给他盛饭时也忽地停下手,透过窗玻璃瞄了他一眼,仿佛他脸上有个油污没洗掉,又不便提醒他。要知道这师傅从来是只盯着从小窗口递进来的饭盒的。更怪的是,来车间串门的人多起来——他们动力车间被一道高墙从厂区里隔出来,谁来这里一趟得绕好远的路,就是车间主任贾春旺也懒得来,总是打电话要他们到他的办公室去。这些来串门的人,都避免和他搭话,和王利晓他们一边拉呱,一边一眼一眼地打量他。
他就是傻子也明白,全厂的人都在等着看他的笑话——我一定得让他们失望!人争一口气,佛争一炷香嘛!那个声音就骂他:那你就让全家喝西北风去吧!怕人笑话能活成个人了?笑话上一半年,不就过去了嘛!他低下头,嘟囔道,离国庆节还有三天呢,再等等嘛。他心里不由得嘀咕:为什么这次打赌能惊动全厂?要知道这工厂的人都不是大惊小怪的人啊,哪个班组哪天不打赌啊!
第三天一早,更衣室里,换好了工衣的刘三小,一屁股坐在他常坐的那把绑了一道又一道铁丝的破椅子上,先瞟了一眼王利晓他们,意思是:注意,我开始了,就右脚蹬在椅子横梁上,张开嘴,露出那两颗前门牙之间能塞进一根火柴梗的眼缝儿来,含讥带讽地问他,老刘啊,你的嘴巴怎么又黑又肿啊,是不是急得上火了?算了吧,别称英雄了,你就去庄户人请我们吃一顿就行了。你真丢了工作,你老婆还不来抄我的家?
王利晓他们又会心地低头嘿嘿笑。
那个声音对他说,这是就坡下驴的最好机会!可他的嘴里又冒出了豪言壮语:男人说话、一笔拉下!这句话像竹签一样扎在了他的心上。
刘三小他们都目瞪口呆地看着他,然后飞快地互相看一眼,都低下头默默抽了几口烟,听到了一个无声的吆喝似的,相跟着默默地出了更衣室。
他脸色苍白地望着更衣室大开着的门,脸上痉挛出一个得意的笑来。忽然啪地一声响,他怔了怔,才明白,是自己的嘴巴挨了自己一巴掌!
打赌就是为了寻开心嘛,你怎么能动了气呢?但他仔细观察自己的心,并没有动气呀!那你为什么和刘三小横枪立马的呢?
前天妻子也奇怪起来:你这嘴是怎么了?他说没什么。他背后的那只眼又发现了妻子不放心地留意看着他。他下班了就在街上溜达,延捱着不回家,可背后的那只眼总觉得身后的人都在偷偷地看他!他多想找个没人的地方啊!那个声音冷笑道,这都是你自己为难自己了呀!你这是何苦了呀!
这天下班他直接回了家,无名火动不动就冒出来,嫌妻子的饭没味、衣服老是洗不净。妻子讶异地说,这三十多年来我不就是这么洗的衣服?这么做的饭?我看你这几天是跟上鬼了!他一想,也是,自己确实跟上了鬼,但不知道这是个什么鬼。就是这个鬼,让自己陷入了孤立——自己今天打的可不是刘三小一个人的脸啊!
第二天,他暗暗留意着王利晓他们,想瞅个适当的时候,给大家赔礼道歉。他就发现一向嘴闲不住的刘三小不说话了,还有点儿走神。他暗暗一喜:原来他怕输啊!日你妈的,不就是一千多块钱的饭钱嘛,你就怕成这样?你还真以为我非要你去大千粗粮王请客?于是,他又有了再拖延下去的理由——最迟明天,刘三小就认输了!他一认输,自己也就在车间里不孤立了!
第二天下班时,大家都换下了工衣,按习惯,围着那张大铁桌子坐了,抽当天上班的最后一根烟。
他手心冒着虚汗——如果刘三小不认输,那只有自己认输了——后天就是国庆节了!却听见王利晓说,老刘啊,咱们在一起干了有八年了吧?就是最后来的刘三小,也和你干了五年了吧?咱们总得来说处的不错,所以才和你开这样的玩笑的,没成想你较真了!这就没意思了嘛!咱打赌就是寻个开心嘛!你这一较真,砸了你的饭碗,再去哪找工作呢?要知道现在疫情闹得到处是停产的工厂呀!你一家喝西北风,我们于心不忍呀!算了,这赌我们不和你打了,我们做东,在大千粗粮王请你。
他气不打一处来:这分明是在指责自己了嘛!他头也不抬,说,少啰嗦,国庆节还没到呢!王利晓说,老刘啊,你这次是怎么了?三岁小孩都知道,你这次是输起赢不起的嘛!他一低头,决然地离开了更衣室。
电动车一拐上工厂后面的那条油路,他心里的底气一下子泄了——王利晓说的对啊!我这已经不是拐不过弯儿来的事了,是硬拉着人家继续打赌了呀!我这是要干什么呀!又给了自己嘴巴一个锅贴子,骑着电动车往回返。
更衣室里空荡荡的了。他左右开弓,扇自己的嘴巴。
果然,第二天上班时,大家都不和他说话。他一次次地给自己鼓劲儿:你得认怂啊!但妻子说的那个“鬼”却一次次地让他泄了勇气,但他怎么也捉不住这个“鬼”。
下班时,大家换下工衣,又按习惯,围着桌子坐着,抽当天上班最后一根烟,乱侃一顿再回家。
大家还是不和他说话。他给自己鼓气——快认怂!要不就没机会了!可是……
忽然,刘三小说,老刘,算了,我认怂!大千粗粮王我请不起,我在庄户人请你们。但他从刘三小的神色里看出,是在怜悯自己。况且,他这是认怂,不是认输!而且怂的光荣!这让他深感羞辱,说,还没过国庆节呢!
他们默默地冷冷地看了看他,一个一个站起来,都把抽了一半的烟丢在地上,离开了更衣室。
他直愣愣地看着那几根冒着烟的半截烟。
啪一声,他的嘴巴又挨了自己的一巴掌。嘴巴火辣辣得疼让他觉得嘴巴在委屈地哭:祸是我惹的,可你这么固执,到底为什么啊!再说,人家认怂是对的,如果人家认输,那你必须得过国庆假,才能说你赢了!——他的实心眼儿被这几句话给捅通了——自己还确实想过国庆假呀!这就是妻子说的那个自己跟上了的“鬼”呀!
他死死地盯着这个现在无处可逃的“鬼”,才明白,什么“我这张贱嘴”呀,什么“见不得刘三小的得意相”呀,什么“这种寻开心是在开玩笑中争夺着在人群中的地位”呀,这些都是借口啊!就是这些借口,让自己把这次的打赌当真了!——不!自己是借打赌这件事,就是要过过国庆假的!
天!是什么原因,使得自己甘愿冒这么大的风险、这么多的损失过国庆假呢?……就是不服气嘛!就如同不服气父母偏亲老大,一定要从父母那里争取到一点什么,心里才觉得平衡些。那么,自己要争取什么?从谁那里争取呢?自己有去争取的资格吗?是呀,如果你和人家是隔山兄弟(同母异父),虽然明面上说是一家人,但都心里清楚,你,是没有资格争取父母的什么的。问题是,自己和他们不是隔山兄弟呀!呵呵,问题是,是不是隔山兄弟,不是你说了算的!……是呀,王进喜、陈永贵、顾秀莲、郝建秀他们要是搁到现在,一定和自己一样灰头土脸的!
哗嗒一声响,惊醒了他。他走出更衣室,看着空荡荡的车间,不知道是哪里发出的声音。
第二天,他早早地去了车间,换好工衣,嘴角不时挤一下面肌,好让面肌别像混凝土一样凝固了——能冲第一个到来的工友笑出来,就有办法。第一个来的是李云最好,他逢人就笑,自然会感染了自己笑出来,那么,就能拉呱起话来,就能自然地透漏出自己认怂的意思,李云自然会背地里和他们说,他们背地里发一通牢骚,也就接受了自己的认怂。李云再两面传传话,他就能不是那么尴尬地和他们坐下来,公开认了怂,邀请他们明天去大千粗粮王吃饭了。
但第一个来的是刘三小!真是怕什么来什么!看着刘三小向更衣室走来,他对自己说,不管第一个人是谁,你一定要笑出来,笑得再那难看也要笑出来!他一次又一次地用嘴角去挤面肌,直到刘三小走进更衣室,面肌铁板一块儿!
刘三小诧异地看他一眼,一低头,站到了衣柜前,没像以前那样,虽然不互相打招呼,甚至连个头都不点一下,但都浑身透着熟不拘礼的亲切劲儿。
既然和刘三小没有笑,那和后来的人也不能笑了,否则,刘三小真认为自己就和他隔心了!
他一低头,出了更衣室,绕着三台锅炉转,一边想着办法。
下午四点了,他的嘴角还是挤不动面肌,他也就不再抽打自己的嘴巴了——就板着脸认怂吧。
他抢先更换了工衣,坐在了大铁桌子前。
王利晓他们一个个地更换工衣。但他的上嘴唇有一千斤重!他头上的冷汗流下来——他们一出更衣室,自己就完了——明天就是国庆节啊!万幸的是,他们还像以前那样换完了工衣,又围着大铁桌子坐了,抽当天上班最后一根烟!
他们的烟越来越短了,他怎么也举不动上嘴唇!
李云噗一口吐掉了烟屁股!他心里呻吟一声,但就是举不动上嘴唇!但是,李云没有站起来,而是又摸出一根烟来点着了!他愣住了。
王利晓也丢掉烟屁股,又摸出一根烟来点着了!
刘三小也是这样。
……
这一根根燃起来的第二根烟,让他的上嘴唇越来越轻了。
他耳朵里嗡嗡响,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
忽然,他脑子里一片空白,但耳朵听见自己说,明天我请你们去大千粗粮王吃饭。然后等着毫不留情的挖苦声响起来。但是,刘三小温和地看看他,站起来,过来拍拍他的肩头,说,老刘呀,你要不开这个口,我们几个只能给你跪下磕头了!什么你请我们,祸是我引起的,我请吧。他那两颗前门牙中间的缝儿格外的打眼。
王利晓他们都如释重负地冲他笑笑。瞬间,他什么都明白了,一股暖流从心里喷涌而出。他使劲儿眨了几下眼睛,止住了就要流下来的泪,坚持说,就我请你们,要不,我就收回我说过的话了。王利晓看看他,看了一眼刘三小他们,又看着他说,那好,你就在庄户人请我们吧。
酒热耳酣之际,王利晓说,老刘啊,听兄弟一句话,赶紧改你这死要面子活受罪的脾气,要不,你迟早会把自己逼进死胡同的!就像这次,本来就是咱兄弟们闲得没事儿闹着穷开心了嘛,说得再不好听些,就是酒瘾犯了,想捉个冤大头喝一顿酒了嘛,这种事咱不是经常干嘛,你就较真起来。你真丢了工作,你说我们良心能安了了?唉,真是!李云瞅着他对王利晓说,我觉得老刘不是因为打赌的事在较真,我敢说他不是个小气的人。刘三小说,也是。老刘,你哪根筋抽住了?他不好意思地说,我也是昨天才明白的,我是借打赌的事,赌一口气的。王利晓问他赌什么气?他说,你们想一想,五一国际劳动节,我们这些真正的劳动者,五一长假没有我们的份儿;国庆节,说是以工农联盟为基础建立起来的这个国家,国庆长假竟然也没有我们的份儿!我实在是气不过!
几个人先是看着他,忽然哈哈大笑起来,都用筷子指着他说,没想到老刘还真信这些呀!你连现在三岁的孩子都不如呀!哈哈!
他讪笑着,自己喝了一杯酒。
刘云斜着眼,不怀好意地看着他问,老刘,咱假设啊——你真去过国庆假了,要是公司真开除了你,你准备怎么办?他说,去劳动局告公司嘛。李云用鬼心眼儿达到了目的后的自得眼神瞟了一眼王利晓他们,率先哈哈大笑起来。
几个人笑够了。刘三小说,老刘,要是换成前几天,我又要和你打赌了!你幼稚嘛!王利晓赶紧举起酒杯说,喝酒喝酒!
国庆节这天,虽然上班的路还是那样,车间还是那样,锅炉还是那样,但他们觉得今天这些与以往确实不一样。比如,刘占全摁动他负责的这台锅炉的引风机、鼓风机、炉排的按钮时,感觉与以往就是不一样!当然了,工作的心情也和以往不一样——兴奋又压抑。
刚上班的一小时是最忙的,所以,他们都没看见车间主任贾春旺背抄着手站在了能开进大卡车的车间大门口。车间里灰尘濛濛的,他显然怕弄脏了他那油光光的偏分头、一尘不染的皮夹克、照人影儿的皮鞋,但知道这时喊破嗓子,也叫不出一个人来,只得像走泥泞的土路时,像鸟张着翅膀那样张着胳膊,小心地选着落脚点往前走,一边骂:这些懒鬼!虽然烧锅炉脏,但毕竟是人呆的地方,打扫的勤快些,猪也比你们干净!……他往前走了十几步,小心地落好了脚,喊,王利晓!王利晓!……见王利晓转过头来,就冲他使劲儿招手,喊着过来!
王利晓一看是贾春旺,又转回头,不慌不忙地把上煤机里的煤倒进了煤斗子里,才不紧不慢地往过走,才看见贾春旺身后站着一个约莫五十来岁的人。
贾春旺用下巴一指身后的那个人,对王利晓说,这是新来的,以前也烧过锅炉,你带上一天他就熟悉咱的锅炉了。见王利晓莫名其妙地瞅着那人,贾春旺说,刘占全不是度假去了?王利晓说,他开玩笑了,那不是他嘛。贾春旺顺着王利晓的指头望了一眼正从风门口上用长长的火柱捅锅炉的刘占全,说,这没办法,厂长把他除名了。你带他去接刘占全的班。等王利晓明白过来,贾春旺张着胳膊快走出车间的大门了!他张张嘴,但最终没有叫——此人眼里只有厂长,自己这么叫住他说刘占全的事,是不会给刘占全说情的!他憎恶地看着那个人,问,谁把你介绍给厂长的?那人杌陧着说,张晓丽。王利晓一皱眉头,张晓丽?……是不是梳绒车间的?那人赶紧点点头,还露出点笑容来,觉得王利晓既然认识张晓丽,和自己的关系也就拉近了。不想,王利晓就转身就骂一声,他妈的,真是无孔不入呀!就往刘占全那里走。那人不知所措地站着,看着他远去的背影,看着他和刘占全说着什么,看着刘占全越过王利晓的肩膀望着他。一会儿,王利晓冲他招手,他忐忑地走过去。和刘占全擦肩而过时,刘占全瞪了他一眼。
车间外,刘占全抖着手给厂长打通了电话,说,王厂长,我说去度假,是和他们逗着玩的,怎么就让人来接我的班了?王厂长说,那你得和我先说清楚啊,万一你真度假去了,缺下的岗谁顶?他说,王厂长,那算我的错,你还是让我上班吧,要不,我十年的工龄工资就没有了!王厂长说,哎呀,你已经被除名了,只有等厂子再要人时通知你了。老刘啊,就这样了。就挂了电话。
刘占全遭雷打了似的站着。忽然觉得有人推自己的肩膀,才醒过来,见是王利晓他们围着自己。王利晓问他王厂长怎么说?他惨笑着摇摇头。刘三小骂道:真他妈的无情无义啊!十多年的老工人,说不要就不要了!
沉默了一会儿的王利晓问刘占全,王厂长到底怎么和你说的,刘占全说,他说等厂子再要人的时候通知我。李云说,这不是给你画饼了?
王利晓沉默了一会儿,咬牙切齿地说,咱把这个人挤走了,不就缺人了?不过老刘,你得忍耐上几天。因为在做这件事之前,得让王厂长真正答应,厂子再要人时,一定先要你,要知道对厂子来说,你现在已经是社会上的人了,没有一点优先权的。这事得通过贾春旺来办。老刘啊,你得请贾春旺去大千粗粮王吃一顿。到时候我们接帮着你给他戴够了高帽子,他一高兴,就答应了。这个人一旦答应了的事,是很尽心的,再说,他这个锅炉的门外汉,是需要笼络咱们的嘛。
虽然是王利晓出面替刘占全请贾春旺,贾春旺还是踟躇了一番的。果然,酒席上贾春旺说,王厂长刚开除了老刘,我就向他开这口,不好开呀。再说,张晓丽和厂长的底,咱确实没摸见呀。他们给他又敬酒又戴高帽子,贾春旺就抖了起来,说,我和王厂长蘑菇这件事吧,你们等我的消息。接着教训刘占全,以后开玩笑小心些,虽然想说什么想干什么是你的自由,但你得看清自己长的什么样;掂见自己有几斤几两!因为一张嘴,让自己栽跟斗,这是最让人瞧不起的事了。
八天后,王利晓给刘占全打电话,说,老刘啊,王厂长答应贾春旺了,只是警告我们不要排挤这个人,要不然都走人。咱另想办法吧。刘占全故作轻松地说,谢谢兄弟们,就挂了电话,手死死地握住手机,抖个不停——“咱另想办法”明摆着这事就搁浅了!他眼前浮现出那个人怎么操作着自己负责的那台锅炉,就像有洁癖的人看着别人使用自己的碗筷了,骂一声,老子干不成,你也别想干!
老婆脸黑黢黢地下班回来了。他赶紧把饭给端上来。
老婆拨拉了几口饭,又开骂了,你什么赌打不成,为甚非要打这么个赌?天底下的工人都觉得国庆假没自己的份儿很正常,为甚就你觉得不正常?咋跑出你这么一个白马黑毬、变样儿骨头来!……他陪着笑脸听着,一股狠劲儿从心底升起。
十多天后,王利晓通知刘占全去上班,说那个人的腿被一个蒙着脸的人从后面一铁棍给打断了。王利晓笑着问他,老刘,老实说,是不是你干的?他说,你也知道,我连只鸡也不敢杀的,怎么敢干这种事?王利晓笑着说,贾春旺对我说,张晓丽对王厂长说,这是刘占全干的,但他要张晓丽拿出证据来,张晓丽拿不出来。可岗是不能缺人的,王厂长只得要你上岗了。老刘,多亏贾春旺啊,咱还得请贾春旺一顿的。他说,不用你提叙,我也要请他的,我的十年工龄能不能还算,全靠他和王厂长蘑菇了。
果然,他是又进了车间,但变成了新人,自己的话语权垫底了。他更加明白,就是那十年工龄还能算,也与以前的话语权不可同日而语了。就如同骨折后好了的腿,你和别人从心底也认为它同以前的腿是有区别的。
一个月内他连着请了贾春旺三次,王厂长才答应他的十年工龄还算。刘占全高兴得像在梦里,直到一天下班,一辆机动三轮车一甩车屁股,撞断了他的腿,逃之夭夭,他才醒过来。
王利晓他们又去医院看他,带给他一个走钢丝绳似的消息——虽然他们替他请了贾春旺好几次了,但厂长既没答应给他请事假,也没说开除他的话。就是说,厂长在他和那个人之间徘徊着,要不是那个人现在也在医院里,估计你还是个被开除。之所以这样,那一定是张晓丽在暗地里做鬼嘛!他愤怒说,是那小子让人撞断我的腿的,说的再直白些,是张晓丽让人撞断我的腿的!我和他们没完!刘三小问他,老刘,你说穷人最恨什么人?他说,富人。刘三小说,不对,最恨的是穷人。见他们愣愣地看着自己,刘三小一笑,说,这还不好理解?圈里的猪最恨和它一个圈里的猪,最喜欢喂它们猪食的人。
刘三小那两颗前门牙之间能塞进一根火柴梗的牙缝儿一连几天让他不舒服——刘三小他们对自己这件事的热情已经开始降温了。他也清楚,这不能怪他们不讲情义,毕竟自己的事不是人家的事嘛,但就是心上不舒服。
工厂来了一位新锅炉工。工厂的岗位绝不会等着你的。
他能拄着拐杖下地的第二天,笃笃笃地走进那人的病房。躺在病床上划手机的那个人一下子抬起头,先惊讶、后恐惧地看着他。他笑着说,我又不吃人,你怕什么?好些了吗?那人疑惑地回答说,好多了。你呢?他说,我能过来看你了,你说我的伤好还是坏?那人脸一红,不错眼地看着他,忘记了手里的手机。
他坐到那人的床沿上,把右咯吱窝夹着的拐棍交给左手,腾出右手,握住那人僵硬的左手,说,我们都是穷人,窝里斗最终肉是谁也吃不到嘴里的。那人还是不错眼地盯着他,脸黑下来,左手更硬了。他说,事情已经过去了,我们互相仇恨也没用了。我最近在想一个问题:我们这些穷人怎么才能不互相伤害呢?那人的脸色这才缓和下来,直僵僵地握着手机的右手,一下子落在被子上,深有感触地说,老兄,这是个没办法解决的问题。你想,咱这个年纪、这个处境的人,我只能端得动你的饭碗,你只能端得动我的饭碗,别的饭碗咱端不动呀!我也不想夺你的饭碗,可我就能夺得动你的饭碗,要不,我只有饿死!唉!现在好,那个饭碗让另一个和咱一样的人夺去了!可这能怪那个人吗?说完,就苦恼地低下头。
他摇一摇那人变得随和了的左手说,我不是来责怪你的,我是来和你聊一聊,怎么从根子上解决穷人窝里斗的问题的。要知道我们都是无辜的。那人深深地望着他,忽然唱起来: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起来,全世界受苦的人……他愣了一下,惊喜地说,这不是咱们小时候唱的歌?哎呀,我早忘了!那人咧着嘴沮丧地摇摇头,长叹一声:也只能唱一唱了,这雀儿不在那窟里了!他说不见得。那人逼视着他,说,现在能产生澎湃、韦拔群这样的人吗?他张口结舌地望着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