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与超人

中场休息的访谈环节，《凡人与超人》的导演说，这部戏探讨的核心问题是我们如何敞开去爱？（how can we open ourselves to love?）以及我们怎样才能把自己托付给另一个人？（how can we commit ourselves to another human being?）。这本就是没有答案的问题，或许有人觉得追问也不过是徒增烦恼，不过看完剧，我真是佩服萧伯纳动用了天上人间地下所有力量来拼命作答，我也佩服众位演员尤其是男女主人公那让台词熊熊燃烧的生命力。

这部四幕剧，是喜剧，是奇幻剧，是历史剧，而Jack最后不得不高举Ann的手宣告她胜利这“非如此不可”的宿命结局似乎也在说明，这部剧也是悲剧。据说萧伯纳酷爱古典音乐，这部剧的安排可能也受了交响乐的影响，在众多交错的主题/动机（motif）之中，两性关系绝对是极出彩的乐段。

Ann在最后一幕对自己身边这两个男人有很自信的判断，她说像Octavius这样的男人，一定不会结婚，而像Jack这样的男人，一定会结婚。此话怎讲？

按照剧中的人物刻画，Octavius个性比较懦弱，想法比较天真，他是个带着诗人气质的人，高兴时忘乎所以，痛苦时伤心欲绝，他在不同的感觉里切换，也总是在寻找那个“对”的感觉，因此，Ann在他心目中要扮演女神的角色，保持完美的形象，持续不断地供应他让生活超脱成为艺术的感觉，他把Ann所说的一切奉为圣谕，根本无法接受Ann居然会说谎这样的事实。的确如Ann的判断，他这样的男人不会结婚，或者说，即便结婚也不会直面婚姻的现实，不愿承担男人的责任。他有调音师一般的耳朵，轻易就能感觉到哪里感觉不对，而且自认完全没有解释的必要。

而Jack则截然相反，抛开他那些革命思想和哲学思辨，他对婚姻是彻底绝望的。他视理性为至高无上，唯有思辨能让他兴味盎然。他有一种神奇的能力，就是总能看到人性和事物中的荒谬之处，并且毫不留情地将之剖析得体无完肤，他的思想是一把闪着寒光的利剑，剑法他早就了然于心，然而出不出鞘、夺不夺命，却又并非逻辑全盘掌控。在Jack眼中，Ann劣迹斑斑，她经常说谎，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自私自利冷酷无情，其实这些Jack都可以接受，正如他自己所说，“谁不是这样呢？”，那么Ann让他恼怒的是什么？是伪善，就是明知自己的种种卑劣却竭力掩饰甚至变本加厉，Jack做为一个不断思考、求问、较真到偏执的人，心里有一股忠诚不容玷污，他的人生使命似乎就是揪出身边的伪善然后痛快地鞭笞，他心里的那把剑正是为此而铸，Ann的伪善让Jack对人极其绝望，对女人极其绝望，进而对婚姻也极其绝望，可他最后还是答应结婚了，向他极力批判的婚姻制度认输，为什么？藏在这背后的，也是Ann把握住的促使他一定会结婚的念头，正是因为悲观到谷底反而生出一份宽容和洒脱。毕竟，Jack对人还有一丝丝的不甘，既然已经看到了最差，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更差，向前迈步只能是上台阶，因为下面实在没有台阶落脚，这看似是一笔稳赚不赔的买卖，所谓下落的刀子危险，下跌的股票安全，看透的衰人可爱。

而Ann呢，她一方面因为被戳穿而恼羞成怒，一方面又因为被看透而恋恋不舍，的确，她要的是一场势均力敌的较量，而不是高高在上的孤寂。

出鞘却不致命，欲拒却又还迎。头脑的逻辑和心灵的逻辑，我们着实摸不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