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婷
到重庆十多天,到处奔波,走亲访友,游山玩水,收获了一身汗水和疲惫,以为没有什么可以留恋了,临别的前几天,却有人意外闯进我的思想,荡起层层激浪,留下的是无尽的感慨和遗憾……
半个月的假期眼看快要到了,本意是脱离了工作时紧张的节奏和沉重的压力,给疲累的身体和心情放个假,借着访亲的东风,顺道旅游一番,不料好几天东奔西跑下来也不能照顾周全那难以拒绝的热情,终于忙完应酬,准备到外公外婆舅舅舅妈坟前拜祭一番,然后尽兴旅游,满足一下女儿的新奇和老婆的夙愿。
外婆生前和大舅幺舅生活在一起,记得小时候常常往他们家跑,那个时候的交通工具就是两条腿,路是崎岖的山路,手上总喜欢拿一截树枝,一路拍打着庄稼和树叶,玩玩蟋蟀蚯蚓和蚂蚁,或者到田里摸摸鱼蟹,兴致来了,跳下河游上一圈,总之是想到什么玩什么。
有道是:雁过留声,人过留名,我这一路留下的是一片狼藉和大人们的怒火,记得有一回山那边的刘伯伯登门造访了我的父母亲,只因为他家的西红柿无论大小青红,全都壮烈了,而且没有一个留下全尸。
只因为这个可恶的刘伯伯常常事无大小甚至有事没事就向我妈妈告状,所以给我招来不少竹条大餐,伙伴们戏称为“回家吃肉”,不过不是我回家吃肉,而是竹条要吃我的肉,妈妈特别挑选那种细细的斑竹条,因为这种竹条特别“有感觉”,每次都在我身上留下密密麻麻的血痕,也疼在了我的心里,所以我给予刘伯伯地里“特别的关照”,当然那一回自然少不了妈妈的“爱抚”,我心里却特别解气!
去外婆家的路上,虽说十几里崎岖的山路,却只是我童年时的游乐场,那时没有游戏机,没有动画片,没有模型飞机和遥控小汽车,没有奥特曼,只有满怀的童真童趣,自娱自乐。
自然也不全是我独自一人玩过去,有时候是我二表哥接我过去,他比我年长十来岁,我很小的时候,他已经上中学了,我喜欢听他讲武侠故事,一路走一路讲,有他一起的时候我显得特别听话,其一是因为我要不听话他就不讲故事给我听,其二我听故事的时候也特别专注,故事里那些神奇的武功,美女与英雄的邂逅完全取代了路旁的花草虫鱼,所以我虽然懂得一路上自娱自乐,却也时常期待二表哥和他的武侠故事!
莫婷就是我二表哥的女儿,离开重庆的时候,她刚刚会走路,夏天的时候喜欢穿个红色的小肚兜,扎一对羊角小辫,眼睛细而长,明亮而充满好奇,粉嘟嘟的脸上,写满了天真与烂漫,嘴角扬起时带出浅浅的梨窝,摇晃着小屁股颠颠的喜欢跟在我后面,咿呀咿呀笑着,我总是用手捏她的脸,然后看她摇晃着脑袋,一脸无辜的样子。
时隔十多年,我们去祭拜外公外婆的时候,再次见她,是在她家门口的田埂上,她和她妈妈准备去吃酒正巧遇上的,我远远便认出我的二表嫂来,二表嫂是个相对比较朴素的女人,穿着一件连衣裙,牡丹花衬着黑色的底,黑而泛黄的皮肤散发出浓厚的乡土气息。
“是洪光啊!”(洪光是我的小名)二表嫂露出那标志型的憨厚的笑,“很久没有回来了吧?”
“是啊,十来年了,二嫂还是那么年轻!”说真的,十年的光阴并没有在二表嫂脸上留下什么痕迹,虽说她看上去很朴实,却并非久经风霜。
我当时并未认出身边那位十六七岁的小女生便是莫婷,直到二表嫂叫她的名字并让她喊人我才知道原来这就是我的小侄女,她当时有些茫然,掰着手指似在回避陌生,清亮的眼睛带着些许好奇,长长的刘海间隙眼波流转,忐忐忑忑间难掩羞怯,生生叫道:“洪光叔!”
至于想不起来有我这么个小叔叔,大概是小时候的记忆早已模糊,毕竟她那时还很小,记忆也不牢靠罢。
家里来了客人,酒自然是吃不成了,二表嫂让婷婷跟她的邻居张妈一起去,自己回家接待我这个表弟,婷婷怎么也不肯,二表嫂解释说婷婷有些怕生,便一起打道回了府。
二表嫂为人很是和气,大家都说她活得很是欢喜,脸上总是洋溢着笑容,很少看到她不开心的样子。我这个表弟的到来,二表嫂更显热情,一回家就忙着打点锅碗瓢盆,十多年未见,自然有说不完的话题,我主动请缨帮忙下厨,一边做饭一边唠唠家常,聊起这些年的变化以及莫婷兄妹的成长。
莫婷还有一个哥哥,叫莫玉侠,不过不是莫婷父母亲生,而是她大伯也就是我大表哥的儿子,大表哥是社会混混,风流成性,所以对妻子的感情也很淡薄,在外面荒唐也就罢了,竟然把外面的女人从广东带回老家,大表嫂一忍再忍直到忍无可忍终于离了婚,孩子留给了大表哥,实际上跟莫婷一样都是我大舅妈带大的。
我大舅十多年前死于气管炎,大表哥留恋外面的花花世界,家对于他毫无归宿感,二表哥夫妻为了生活在深圳打工,几年不回一次家,大概是回家一次都会用不少钱吧,外出打工本来艰辛,钱也来之不易,平日省吃俭用攒点,不舍得浪费在回家的路途上,所以孩子便交给老人带。
大表哥后来死于江湖仇杀(死因不详),玉侠过继给二表哥,“二叔二婶”改口为“爸妈”,由于二表哥夫妇没有儿子,玉侠又乖巧懂事,长得也讨人喜欢,所以对其疼爱有加,视如己出。
玉侠在父亲去世时已知人事,很是懂得感恩,发奋读书之余,对妹妹也很关照,莫婷也喜欢粘着这个哥哥,兄妹感情很是深厚。
后来玉侠考上北京财经大学,因为不想让爸妈过于操劳,便坚持没有上,也去了广东打工。听二嫂说因为我上学时成绩很好,他一直很崇拜我,把我当作他的偶像,并为我没有上大学而感到惋惜,实在令我汗颜。却不想他还是走了我的老路,此时却换做我为他扼腕!
前年我舅妈过世后,我二表嫂便回家照料莫婷的生活并监管她的学习。莫婷刚刚高一结束,分到了文科班,暑假过后就是高二了,因为有些偏科,暑假补了一个月的英语课。莫婷自己却告诉我补课没有什么效果,补了一个月,感觉并没有学到什么东西。
我其实对英语并不擅长,尤其是单词语法需要强记之类的我尤为讨厌,只是突然觉得自己应该帮帮她,便想给她讲讲我后来自学时总结的一点经验,不过莫婷似乎提不起什么兴趣来,也许是学习压力山大使她内心越发的浮躁,繁多的科目和内容难以理清头绪,再好的方案也需要一个良好的心态去实施,从纷乱中抽丝剥茧,并非一朝一夕的事。
而良好的心态需要合理的调节,那么一些必要的业余爱好就很重要,因为无所事事的时候思维就会活跃,但思维活跃不代表头脑清明,还可能让人陷入更深入的混乱,不如暂且放开学习,专心做一些自己喜欢的事,就可以使学习时的紧张得到松弛。
于是我岔开话题,和她聊些闲话,比如小时候跟他父亲的一些趣事,比如上学逃课出去游泳之类,比如社会上一些江湖骗术种种,比如什么电影比较搞笑等等,总之是天南海北,无所不谈,她似乎兴致也很高,眼睛里装满星星,时不时问些古灵精怪的问题。
她告诉我她最大的愿望就是学会骑自行车,要是背个小包,骑着一辆自行车在山路上颠簸,那种感觉别提会有多帅!
重庆是山城,周边的县城也是山路崎岖,而且坡度较大,所以南方比较普遍的自行车电动车在重庆都是比较稀少的,虽然我不理解为什么自行车会成为她的向往,不过还是比较尊重她这个不是理想的理想。
除了自行车,她的另一个愿望是学习散打,我有些意外是因为她的身材是属于小巧玲珑型的,1.50出点头,体重85斤,这样的身材学习散打在我看来就像是练习舞蹈,打人人不疼自己倒疼,问她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她说她性格其实偏向于男孩子,从小喜欢和男孩子玩耍,而且向往穿男生一样的衣服,去年她爸带她去广东玩,给她买的一身迷彩,便是她最钟爱的衣服!
“我以前很活泼开朗,也不知道为什么,现在却不太喜欢跟人交往。”莫婷眼里的星星不再闪烁,星光逐渐沉寂,“总觉得没有一个真诚的朋友。”
我透过灶头溢出的火光看着她,火光扭曲了她的身影,有些朦胧而不尽真实,柴禾发出“哔啵”的声响,空气中竟透出些许孤独的气味。
“其实同学间相处应该比较简单,学生相对于社会上的人总会单纯得多,你可以主动跟同学们多沟通啊!”我查觉出她内心的孤独,想要开导她,“也许在多年以后,你会发现,同学间的那份情谊有多么可贵,一起学习,一起游戏,一起做梦,没有利益上的纷争,没有政治上的机关算尽,没有社交场的虚伪,这种感情其实是你一生中最纯真的东西,不是吗?”
“洪光叔!”她眼睛一眨不眨很认真地看着我,“我觉得学校并不比社会单纯,也许从你的角度来看是这样,可是在我看来不是,你比我成熟,看得比我透,承受能力也比我强的多,学校在你看来比社会上要单纯,其实也同样有纷争,有心机,而我的承受能力却不及你,那么学校对于我,其实也等同于社会对于你。”
我惊异于她思维的敏捷,竟让我无可辩驳,诚然,不同的年龄段不同的经历,这种纵向的比较本不合情理。是不是现在的孩子心理上都这样成熟呢?可她下面的话却又让我对这种想法表示怀疑。
“我有些讨厌上学了,”她翻动着柴禾,额角挂着晶莹的汗珠,似在释放她内心的疲惫,“我想要自己创业,感觉学校也学不到什么实用的东西,我想要证明不上学也可以做出一番事业。”
“可你现在还小,创业不是你想象中那么容易的事,需要太多综合的知识……”
我有些急切,给她讲了许多创业的艰难和需要具备的素质,其实我也不是一个行家,自己也在摸索着前程,穿行在迷雾中却不见指路的明灯,我早已后悔当初放弃学业的决定,只是内心的倔强始终不肯低头,路已选定,往事只能回望。
“洪光叔不希望你走我和你哥的老路,这是一条歧途。”
“我只想证明,依靠自己我也可以生存!”她似乎很执拗,眼神却有些迷离,毕竟未来还只是个梦,用青春去赌明天,只会让这个梦更加模糊,“不亲身体会,又怎么会知道这条路一定不能成功呢?毕竟每个人的路并不都是一样的。”
“婷婷,对于一心想要远行的游子,家不再是避风的港湾,而是禁锢他的笼子,可是雏鸟想要飞翔,也得学会飞翔的本领,翅膀还未长成,经不起风雨,便会中途折翅,摔得遍体鳞伤。”
我对于她的执拗颇有些无奈,这也许是空虚的另一种体现吧,空虚是因为知识的匮乏,总觉得缺少依托而无可名状的感到孤单,就像那无根的浮萍,随风飘零,没有固定的目标和方向;空虚,虽拿捏不住,却像一面无形的四壁高墙,封住我们求知的路,因为找不到出路而恐慌,于是我们慌不择路之际,只想打开一个缺口,当这种冲破桎梏的欲望越强,这种偏激和执拗就越深。
心里有点苦涩的味道,想要改变下她这种偏激的状态,我握紧拳头,轻轻敲了敲灶头,道:“现在对于你正是学习的黄金时段,你的心智还不成熟,也不具备创业的基本能力。‘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学习是为了将来的创业做准备,有没有浪费青春,就看你自己怎么去珍惜它。要做一个成功的人,就要耐得住寂寞,关得住自己那颗不时悸动的心,做好准备,只待机遇来临,一朝功成名就。”
“有很多没有上过大学也能成功的先例啊!”她似乎心有未甘,理了理刘海,星星在闪烁,明灭不定。
“有!”我很肯定的回答,“可是婷婷,你怎么知道他们没有后悔过?书到用时方恨少,他们也遇到过因为知识欠缺而无法解决的问题,也走了不少弯路,这岂不是一种遗憾呢?一个老板固然不用事事必须亲历,一个企业固然可以聘请专业的人才,但你还没有这份资本,而且人才的选择、任用和监管也不简单,那需要对行业的透析以及对人情世故的深知,那么你靠什么起家?何况这样的成功者毕竟是凤毛麟角,现在你还小,家里也不是没有上学的条件,为什么要去赌那个未知的前程呢?”
饭好了,空气中弥漫着醉人的香味,酒菜上桌,我和妹夫喝了点啤酒,婷婷也陪我们喝了一瓶,一边喝酒一边闲谈,自然少不了劝学的话题,二表嫂依旧标志型憨厚地笑着,似乎任何事都无法改变她那不紧不慢的状态。
吃完饭,我们打了一圈牌,婷婷陪着我双胞胎女儿玩耍,教她们斗地主,下五子棋,颇有大姐姐的风范。看她们玩得欢快,我不由感叹其实她童真犹在,毕竟还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孩子,尽管有无数的想法和问题。
第二天清早,我们跟二表嫂告辞上了二舅家,准备回头接莫婷到县城去玩,然后带她去看重庆大足石刻,因为莫婷说很想去爬山,而我的本意是让她放松下心情,或许学习压力太大,也需要稍作调理,二表嫂开始不同意,经过我再三劝说,便答应听我电话,然后让莫婷在群利学校等我们。
在二舅家吃过中饭,我打电话给二表嫂,打了几个都无人接听,打给莫婷也是如此,我猜测可能她们这会正忙着吧,便等了一阵子打过去,电话那头响起了二表嫂标志型的憨厚的笑声,告诉我莫婷说不想去了,可直觉告诉我事情并非如此,便让她把电话给莫婷,可是喊了几次莫婷都不愿意接电话,二表嫂催她说我还在等着,才接过电话。
“洪光叔,我不去了。”她的声音很平静,我却听出了几分无奈,我问她:“是不是你妈妈不让去?不是说得好好的吗?”
“没事的,洪光叔,只是我觉得她既然不让我去,当时就不要答应我。”她似在抑制自己的情绪,努力筑起一道堤坝,可脆弱的堤坝本就即将崩溃,怎堪抵挡山洪的爆发?“我最讨厌她这样的反复和做作!”
电话那头又想起二表嫂的声音:“我没有不让你去,只是怕给你洪光叔添麻烦。那——你就跟你洪光叔去好好玩玩吧!”
“我不去了,我想把自己反锁在房间里,看看自己不吃不喝能活多久!”我没有想到她情绪竟如此激烈,告诉她在家等我过去,本想责怪二表嫂几句也吞回了肚里,匆匆挂掉电话,便往莫婷家里赶,隐约间电话那头传来了二表嫂那标志型的憨厚的笑声和不紧不慢的话语。
我三步并做两步走在前面,本来只有老二紧跟在我后面,不料大女儿也追了上来,说要跟我去接大姐姐,因为是坐摩托车去莫婷家里,怕回头带不走这么多人,所以我只能带一个走。
老大心急之下绊了一跤,掉进一个水坑里,我发现的时候,小丫头已经爬上来了,满脸是水,头发也潮了,泪水盈满眼眶,缩着双手,因受到惊吓全身直哆嗦,一副狼狈的样子,我赶紧跑过去,告诉她如果她不哭我就带她去接大姐姐。
丫头肘部已有些瘀青,却硬是止住泪水,坚强地点了点头,看着才九岁的她,我不由眼角有些湿润,孩子的心地本应是这么纯洁而简单的啊!于是我把老二留在群利学校等她妈妈,她原本不肯,我说姐姐都受伤了,你就让她一次,便乖乖的听了话。
天气很热,到了二表嫂家,我和大丫头已是汗如雨下,婷婷把自己一个人关在房间里,知道我来,才开了门,看着我半晌不说一句话,我没由来地觉得心口一疼,轻声问道:“婷婷,你没事吧?”
婷婷紧闭着嘴唇,唇角却在颤动,似有满腔的委屈关不住,泪水夺眶而出,好一阵子才挤出一丝笑容唤道:“洪光叔!”
我不停地安慰着她,待她情绪稳定下来,便让她跟我们走,她不肯,我说:“你婶婶还等着我们呢。再说,你说的那些话,让洪光叔也放心不下你!”
婷婷说:“没事,既然妈妈不同意我去,我就不去吧。而且现在就是她让我去我也不去了。”
我有些无语,本来对于二表嫂管教孩子的方式,我不便多言,也不能说她就是错的,只是造成这种局面却也无法证实她就是对的,也许她是不想耽误孩子的学习吧,正如莫婷告诉我说二表嫂总是让她关在房间里看书,就算是一个字看不进去,盯着书本也总会有些好处的。
汗!至少我认为死啃书本不见得会有多大的成效,我看过一本书,书名叫《结果第一》,书中的论点是一切活动的中心都应该围绕最终的结果来进行,当然过程是否完美是成败的决定性因素,但绝非单单是时间和活动量堆积出来的,省时省力的方法也很重要,总结为两个字:效果!
婷婷本来坚持不走,后来听我说起妹妹因为过来接她摔了一跤,受了伤却还坚持不哭,看着妹妹脏兮兮的身上,感动得眼睛都红了,含着眼泪爱怜的抚摸着小妹妹的脸蛋,终于答应跟我们走。
我又好生劝说了二表嫂一番,让她多贴近孩子的心,多体谅孩子的苦恼,除了学习,也要适当地让婷婷轻松下,出去散散心,并向她保证把婷婷平安送回家。
当天下午我们就到了县城,找了间宾馆安顿下来,然后在街上逛了逛,晚上县城的亲戚请客吃饭,婷婷开始很拘束,大概正如她妈妈所说的有些怕生吧,渐渐地却也活跃起来,开始给长辈敬酒,吃到一半,便陪着小朋友在店外玩耍,不料我外甥在后面拽住她衣服,手上没有抓得紧,摔下来头上破了一条小口子。
婷婷当时就吓愣了,感到不知所措,我告诉她这不是她的错,不必自责,不过她明显没有回过神来,尽管收起了惊慌,仍然有些失神,直到我外甥从诊所回来,确诊没有大碍,把伤口包扎下就没事了,她才恢复正常。
第二天一早,我们去参观了杨闇公烈士陵园。杨闇公是杨尚昆副主席的弟弟,重庆潼南人,曾与朱德、刘伯承、陈毅领导过“顺泸起义”,于“三、三一”惨案后不幸被捕,就义时年仅二十九岁。记得初中时学校定了一本绿皮书,书名叫《可爱的潼南》,其教义不外乎是培养学生的家乡情结,热爱自己的家乡吧,里面就有杨闇公同志的详细事迹。
婷婷今天穿一身藏青色短裙,束了个斜马尾,因为她皮肤白皙,眼睛清亮,清新可人之余,略带三分俏皮,穿一双韩式高跟凉鞋,左右携着两个妹妹的手,像三只蝴蝶在风中摇曳,正如暑天里吹起一阵凉风,拂去酷暑时压抑而来的沉闷。
我俯首捡起一块小石片,扔进小湖里,石块在水里飘着,溅起层层浪花,荡起朵朵涟漪,和着孩子们的欢声笑语,破开幽谷中的沉寂,似乎水更加清澈了,山更加秀丽了,树木更显葱绿。
借着游玩之兴,我跟婷婷聊起了杨闇公烈士的一些故事, 她似乎对历史特别感兴趣, 也跟我讲些她们正在学的《重庆历史》,她语速比较快,说话滔滔不绝,有时候我的思维都有些跟不上。
因为她学校就在陵园附近,抽空也常常过来,瞻仰英雄的风采,先辈的风骨。我问她对她而言,生命的意义是什么,她沉默而不语,也许这个话题过于玄奥吧。其实于我而言,又何尝不觉得晦涩难言,也许只要活着便是好的吧?
在陵园拍了些照片,怀着对英雄的敬仰和缅怀,带着些沉重的记忆,我们离开了,回去时我们坐公车到了县城最繁华的地段,女士们要买些闪闪发光的东西,婷婷问她们需要多长时间,如果超过十分钟她想去同学那里换双鞋子,我看时间应该差不多,便应允了。
她匆匆穿过公路,我看着来来往往的车辆,很是不放心,便跟了上去,看她钻进了一个小胡同里,七扭八拐的就不见了人,只好停在路边等她回来,我把她从家里带出来,便需要对她的安全负责,因为心怀忐忑,所以等待总是有些躁人,不过她很快就回来了,换了一双新鞋子。
我突然觉得有必要给二表嫂报个平安,于是拨通了她的电话,耳边传来那标志型的憨厚的笑声和不紧不慢的话语,想到刚才的担心,便跟她开了个玩笑:“二嫂,婷婷不见了,她跟我说到同学那里换双鞋子,说好十分钟回来,现在过了半个钟了,还不见人影……”
婷婷似有些紧张,赶紧插话说:“没有啦,我换了鞋很快就回来了!”我怕玩笑开大会让她徒自担惊,便告诉二表嫂只是逗她玩的,其实婷婷很准时,并让她不要担心。
吃罢晚饭,因为闲来无聊,老婆便提议玩扑克牌,两个女儿在一旁看《熊出没》,我们便斗起了地主,输了就刮鼻子,看婷婷玩得开心,我们夫妻自然心情大好,可谓是其乐融融。
兴致正浓时,婷婷接到一个电话,是她爸爸打来的,不由分说让她打车回去,语气很是不善。婷婷解释说天色已晚,不如明天早上再回去,不过我这个二表哥似乎很不近人情,只坚持让她立即回家。
我很是不解,这么晚非要让婷婷回家干什么,便让婷婷把电话交给我,我跟二表哥问了个好,向他说明带婷婷出来玩的原因是想让她适当的放松下心情,并向他告假,让婷婷玩一两天就亲自把她送回家。
二表哥开始语气还算和缓,只是说婷婷不好好读书只知道在外面玩,坚持让婷婷立即回家,这里的公路不似平原地带,山里来山里去的,县城离婷婷家也有上百公里的路程,又是晚上,我自然放心不下,于是意见不能一致,二表哥态度也变得激烈了,非要让婷婷接电话。
我感觉他硬得像块石头,石头即便伟岸,如果不动如泰山,那他也仅仅是一座让人景仰的大山而已,但如果是一座暴怒的火山,却不仅仅让人觉得压抑,爆发出来便会发生冲撞,伤人还是伤己则似情况而定。
我总以为火山尽管猛烈而具有杀伤力,其内部必然潜藏着危机,那是无可逃逸的脆弱,真正的刚强应该盈实和内敛,才能抵挡岩浆的冲突,之所以爆发是因为不堪重负,最终弄得疮痍遍布,伤痕累累。
婷婷此时就是一座小火山,她原本就脆弱,爆发起来也特别剧烈,她冲着电话嘶声力竭喊道:“你既然不在乎我的死活,那我现在就回家,你可以有两个选择,一是我被车撞死,二是我跳河淹死,随便你挑!”
她的话却让我胆战心惊,立马抢过电话对二表哥说:“你不要再坚持了,这样会出事的!”
二表哥的固执似无法扭转,也许是婷婷的爆发刺痛了他的心,毕竟火山与火山的碰撞不可能柔和,他还在电话那头叫嚷:“反了天了,我就不信还管不住她了,不行我就马上回来,把她绑在我身边,天天盯着她——你叫她接电话……”
此时我怎么可能再让婷婷接电话,那是即将崩溃的灵魂,在迷惑与纷乱中挣扎,我对二表哥说:“你就是坐飞机回来我也没有意见,不过现在希望你冷静想想!”
挂了电话,见妻子正抱着哭得伤心欲绝的婷婷,我提议出去喝酒,如果火山要爆发,堵不住,就应该疏通,虽然这只是治标不治本的办法,但至少可以减轻内部的高压。
我拉着她的手出了宾馆,婷婷告诉我说要一个人去前面买点东西,我不肯,便要挣开我的手往公路中间冲,不过我早有预料,紧紧拉着她。
挣扎了好一阵,见我们防备得严实,她只好作罢,嘴里尽说些胡话,一会说“你们防得了一时,却不能时时刻刻看着我”,一会又叫她婶婶(我老婆)去给她买安眠药,直叫我心里突突的,唯恐路上出了什么岔子。
好不容易到了饭店,我们把她安排在角落里,我和老婆堵在两边,把她护在中间,然后一边喝酒一边开导她。
她初时显得很沉默,我劝她喝了几杯,才开始说话,:“我没有想到我爸爸会这样对我,他可是我最爱的爸爸啊!他们只知道忙自己的事儿,从来都没有人真正关心过我。”
看她情绪很低落,我颇有些无力的感觉,诸多安慰的话说了不少,却不见什么成效, 只觉得要使她心里顺畅,便要让她把心里的烦闷得到宣泄,我以为只有朋友间才可以畅所欲言。
给她倒满酒,我问她:“你觉得洪光叔对你好吗?”
她点了点头,展颜一笑,似那绽开于冰雪融化后最娇艳的花,“很好啊!一直以为没有人关心我,包括我爸妈,他们只疼爱我哥哥,只因为我是个女孩儿,而不是男孩儿,直到洪光叔你们的到来——从来没有谁像你们这样关心我。”
孩子总是容易快乐的,只要有爱,就算是满天的阴云也遮不住那一缕阳光,我不希望她对父母有这么深的成见,毕竟父母对孩子寄予厚望本就包含了一份浓浓的爱!
端起酒杯,酒在杯子里旋转,转着我心中的五味杂陈,像是在诠释我的焦躁和忧虑。我疏理了一番,才开口对她说:“你之所以认为我对你好,是因为我不是以长辈的身份跟你说话,而是把你当作朋友,你不觉得朋友之间会有更多的话题吗?其实你爸妈也不是不疼你,他们疼在心里,一味的为了这个家庭忙碌,为你奔波,而疏于和你沟通,所以缺乏了对你的了解。你哥哥是男孩儿不错,但你才是她们的亲骨肉,虽然你爸妈很爱哥哥,但你哥哥永远也无法取代你的这份血肉亲情,你也要理解她们的一片苦心啊!”
“他们根本就不知道我需要什么,以为给我吃给我穿供我读书就万事OK了,我只想他们抽点时间陪陪我我就会很开心很开心,这个要求很高吗?可是这对于我仿佛是个奢望,打我一生下来没多久他们就把我丢给了奶奶,我一直跟着奶奶长大的,说真的他们还不如奶奶了解我,至少我遇到什么事都是奶奶陪着我解决,不开心的时候是奶奶跟我谈心,开导我。”
似乎又陷入了忧伤的泥潭,也许是想念奶奶了吧,婷婷猛地拿起酒杯,一饮而尽,因陷入回忆眼神有些迷离。
“前年奶奶去世了,妈妈回家照顾我,这么多年都没有管过我,突然却要管我,我很不习惯她的存在。以前爸妈都不在家,我虽然也很渴望爸妈陪在身边,也时常想念他们,倒也很快乐,可奶奶去了后,尽管有妈妈陪着,我却觉得好孤单。记得那一年,我到广东去玩,看到爸爸旁边站着一个女的在冲我笑,我感觉那个女的应该是妈妈,便叫了一声妈,还好没有喊错,后来我告诉爸爸说我感觉到妈妈很陌生,爸爸当时有些生气了,还骂我不孝,可是我说的只是实话。”
我有些不解地问她为什么对爸爸却不陌生呢,她告诉我爸爸在家里修房子的时候回来过,所以她跟爸爸尚有些感情,自然而然爸爸的形象也会比较高大些,而妈妈却只在概念里,因为自记事以来就不曾出现过而显得模糊。
我仿佛可以看见一个幼稚的小女孩,在一个略显佝偻的老太太陪同下,背着沉重的书包踏着黎明的曙光,不分寒暑地走在上学的路途上,然后一个在校园里苦读,一个在家拨弄些家务,傍晚时,小女孩又行色匆匆奔赴山头斜阳下伫立的等待,不见父母的陪伴,尽管有些孤单,也不缺和谐的笑声在山间回荡,只是笑声过后,不时向远方凝望,却是几声雁鸣几许猜想!
“每个孩子都渴望爸爸妈妈的关心,你的要求也并不高,洪光叔能体会你的心情。不过你也不要过于责怪你的爸爸妈妈,他们也是为了养家糊口,时下如同他们外出打工的多如牛毛,如同你一般跟爷爷奶奶长大的孩子也不在少数,这是各个地方发展不均衡的结果,并非爸爸妈妈所愿,所以婷婷,你要理解下他们,好不好?”
我不由联想到《中国梦想秀》的一个场景,一个来自云南小山村年仅27岁的小学校长,带着一群孩子来参加节目,只为了要给学校买一批电脑,这些孩子除了一个孤儿,其余的爸爸妈妈都在外面打工,校长教导孩子们功课之余,还要充当父母的角色在生活上给予关心 。
节目末尾安排了孩子的父母跟他们见面,校长的情操固然让我钦佩,更多的却是感叹于这些父母见到孩子除了木纳憨厚机械式的笑,并没有久别重逢的喜悦和激动,也许没有在一起生活,不仅仅孩子对她们觉得生疏,她们对孩子也同样生疏吧?
我突然想起二表嫂那标志型的憨厚的笑声,虽然和气,甚而客气,却总是缺少了些什么。
“我没有恨妈妈,只是跟她没有什么话题,我不是不理解他们,也在家做些力所能及的事儿,我不想她那么操劳,妈妈每一次要给我买衣服,我都不让,只说自己有衣服穿,可以换洗就行了。可是他们让我觉得很累,这次暑假补课,我天不见亮就起床,然后坐一个多小时的车到县城,放学后又要坐车回家,到家天都黑了,吃过晚饭再做做功课,到很晚才睡觉,有时候还失眠,我让妈妈在县城给我租个房子,磨破了嘴皮子她都不同意,说到底她其实是不相信我,怕我在外面不学好,可我有我的原则,从来没有进过网吧的门口,从来没有去过KTV,甚至从来没有参加过同学聚会。可是她难道真的不知道我很辛苦吗?”
婷婷似乎有点激动,有诉不完的苦衷宣泄出来,“洪光叔,我真的不想上学了,不想再欠他们的,如果他们觉得他们生下了我就欠下了他们的,我就把我的生命还给他们。”
不想她又把话题绕了回来,好不容易才让她平复下来,我不希望再度点燃她的情绪, 为了帮她重拾信心, 便跟她谈些学习上的事,也讲了些自己的经历,也许是受她的影响吧,我也十分投入,竟生起几分同情来,同情不只是怜悯,那是有过类似的情感而触发了精神上的共鸣,尽管不幸之人各有各的不幸,百般的滋味勾兑出的却是同样的苦涩。
我初中的时候妈妈患上了心脏病,还有并发肾炎,在当时我家条件原本还算不错,为了给妈妈治病,却日渐贫困,爸爸身上的担子越来越重,而妈妈的身体却不见好,那时候一百多块钱的学费还要东凑西借,平时靠卖蛋卖米给我换点生活费,虽然说少年不识愁滋味,却在所难免的在我心中多了些沉甸甸的东西。
上了高中,我也曾有过向往和憧憬,编织着少年时迷幻而美丽的梦,睁开眼,却是妈妈那年仅四十却因病魔缠身而日渐苍老的脸庞,梦与现实的纠缠,就正如矛与盾的对立,在我内心争斗着。
那时候的孩子,但凡想要出人头地,便要考上大学,这也是我的目标,即使上天要捉弄我,给我设置了重重障碍,尽管心中矛盾,我也咬着牙挺着,而终于没有放弃,却不知妈妈无数次默默的在背后摇头叹息。
高二下半期的一个星期天上午,妈妈突然把我叫到跟前对我说:“洪光,要不你上职高吧?”我不明白妈妈的用意,正如我不懂得生活的艰难,虽然条件差点,却是爸爸去操那些心,即便我不会天真地认为“大米应该结在米树上”,也不会把麦苗当作韭菜,还力所能及地分担些家务,但柴米油盐的那些事儿,我还是没有什么概念。
我没有明白妈妈的用意,就正如我没有懂得她是如何在病魔的纠缠中挣扎,如何在爱莫能助的愧疚与自责中煎熬,如何在孩子的前程与自己的治疗间焦虑不安!
所以我只是坚持着我的大学梦,妈妈点了点头,只是吩咐我去做作业,我只是隐隐约约感觉到妈妈眼里似有一些特别的意味,后来才明白,那是无奈,不舍,交织成悲哀,而哀——莫大于心死!
妈妈就这样决定了自己的命运,我从房间里出来闻到一股很浓的农药味,一股强烈的不安充斥心头,不管我怎么地不敢接受,事实却冰冷如腊月里的霜,不管我怎么努力,最终妈妈却还是去了。
我终于明白妈妈话里的意义所在,在她临走前撕心裂肺的喊道:“我只想要你活着,别的都不重要!你都走了,我读书还有什么意义?”
泪水从妈妈眼里流出来,不知道是悔恨还是眷念,谁又不想好好活着呢?妈妈带着悔恨而去,留给我的又何尝不是悔恨?妈妈带着眷念而去,留给我的又何尝不是眷念?
于是上大学不再是我唯一梦寐以求的事,家人平安才是我最珍贵的财富,才是我万事心安的保障,所以我在高三上学期末参加完会考拿到毕业证书后,就退学了,我不是不想圆我的大学梦,也不是没有后悔过,只是命运弄人,路已给定,只好在另一条路上打拼!
我讲得入神, 婷婷听得也很认真,仿佛在听一个美丽的故事,而美丽的故事总会有点凄惋的调调,可即便是千古绝唱凄美如《梁祝》,哀怨如《孟姜女》,绝望如《杜十娘》,听故事的人,解其意,同其情,却难明其苦!
我毕竟和她经历不尽相同,非苦难加身,不知个中滋味。就好比婷婷的父母不能体会孩子的辛苦,婷婷也不能了解做父母的难处一般。
我和婷婷都陷入沉默,只听见我两个女儿天真的笑语,把她们的单纯在空间里传递。终于回过神来,我和她干了一杯酒,才对她说:“父母对我们的不理解,诚然让们苦恼,我们对父母的不理解,也同样会刺伤了他们的心,“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婷婷,千年修行方成一家,希望你珍惜这来之不易的缘分,不要留下遗憾!”
“我也不是不明白这个道理,但是不是我只能为了他们而活着,而不能有丝毫的抗拒呢?是不是所有一切都必须按照他们的安排去做呢?而这一切只是因为他们生我养我!”看来我的话并没有使她豁然开朗,她始终还在迷涡中挣扎。
“其实也不是这样,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正如你所说的每个人走过的路都是不一样的,并非定要沿着他们的轨迹前进,但你必须确定自己走在正确的路线上,自己的人生最终还需要自己来把握, 父母的恩情我们铭记在心,留待以后再报,只是你现在还小,思想并不成熟,还不具备为将来抉择的能力,那么父母作为你的监护人,自然要为你把关,你现在的任务就是学习,将来才可以更好的回报他们,而不要浮躁草率的轻言放弃!”
回去的时候,已是十一点多钟,虽然我们都有了几分醉意,一路上却也有说有笑,婷婷也回复了平时的活泼,叽叽喳喳的像一只百灵鸟,我看着她很是小心地护着两个妹妹过十字路口斑马线,心里顿时觉得轻松了许多。
到了宾馆,正准备洗过澡睡觉,不料二表哥又打电话过来,第一句话就是让婷婷立即、马上回家!
这就像平静的海面上突然起了一阵狂飚,不仅是让婷婷伤口未愈的心破碎了,我也愣得久久回不过神来,这到底是怎么样的一个父亲?
我的心突然间被愤怒填满,就好比一副受损的画,我好不容易拼凑起来,还原它的美丽,却被他轻易地就撕毁了。
婷婷和父亲的争执并没有让他有所退让,这使婷婷的伤心如同火焰般燃起,无法揭止,父亲屡次三番的打击使她坠入迷惑的深渊,一丝绝望如寒风席卷而来。
婷婷问道:“妈妈到底对你说过什么?以前你也没有这么不通情理,而且我告诉你我在县城,和洪光叔在一起,你丝毫都不意外,因为你早就知道我不在家,是妈妈告诉你的对不对?那么她还对你说了些什么?”
二表哥语气一如当初的强横:“她说了什么你不需要过问,我只问你到底回不回去?”婷婷把电话扔在床上,夺门就要冲出去,老婆见机抱住了她,任她拼命挣扎。
女人的心大概是水做的,老婆无计可施,只跟着淌眼泪,我感觉无法和二表哥沟通,便拨通了二表嫂的电话,对她那“宠辱不惊,笑看云淡风轻”的风范我除了钦佩直至无语,此时却实在没有耐心去听她那不紧不慢的客套。
我直接问她:“二表哥今天是吃错药了还是喝酒了?深更半夜叫婷婷回家干什么?你们不知道婷婷今天差点出事!你们这是要逼她去做傻事吗?要是婷婷真出了什么事,你们心里是不是就开心了?”我很急切地一口气问了好几个问题。
二表嫂解释说婷婷她爸是怕她在外面谈男朋友,不放心让她出去。我感觉可能是我的那句自己完全没有当回事的玩笑话却惹了祸端,暗恨自己没事找事瞎开什么玩笑,诚然这种担心也不是没有道理,只是有些无谓,一个远在广东,一个在家里忙活,就算放假的时候可以把她关在家里,囚禁着她的躯体,却如何囚禁得了青春期的躁动?
我毫不客气的对二表嫂说:“如果婷婷真的要谈朋友,以她的个性,你们管得了吗?不管她有没有谈朋友,你们仅仅因为自己无端的担心就这样重责她,只会让她察觉到你们的不信任,距离你们越来越远,把自己困入更加孤单的境地,但她还只是一个孩子,还很脆弱,当她需要关心需要帮助需要倾诉而你们却给予不了的时候,她便可能会寻找一个可以给予她这些东西的朋友,朋友可能是同性,也可能是异性,如果是异性朋友,因为年龄相仿,会比你们有更多的话题,青春期的他们,恋爱很自然就会发生,而这一切却是你们在推动着进程!”
二表嫂沉默了,也许她也觉得有些无力吧,我趁着她思考的档儿,继续给她洗脑:“婷婷还小,她还只是个孩子,事实上她自己并没有主见,尽管有时候比较执拗,其实很多事都还拿不定主意。
迷茫的时候,她需要一个值得她信任的人给她指明方向,而父母就应该适时地充当这个角色,多跟孩子沟通,当孩子觉得你们可以信赖甚至依赖的时候,她自然会听从父母的话,而不是仅仅依靠怀疑和担心然后粗暴地解决问题!
或许是对二表哥的愤怒无意中宣泄出来,所以我说话的语气比较重,二表嫂却不介意,一副虚怀若谷,不慍不火的样子,或许她真的有海纳百川的胸襟吧!
此时婷婷因为被她婶婶抱住,挣扎不开,便放声大哭起来,直哭得昏天黑地,天翻地覆,我却不知道二表嫂是否听得见,挂掉电话见婷婷哭得一口气上不来,我怕在宾馆里会吵到人家休息,便叮嘱老婆照顾好孩子,我带着婷婷出去散散心。
我是背着婷婷出去的,只因为她只顾着哭,哭得太投入,拉着她出去她不走,搀到哪儿她就躺在哪儿,所以我只好背着她,因为我对宾馆周围的地形并不熟悉,负着85斤绕着圈子,实在有点不堪重负。
终于寻到一家状若修理厂的地方,四根钢柱撑起一个棚子,正巧棚下有一张条凳,我便扶她坐在条凳上。
怀着忐忑的心情,听着她放声哭诉着内心的悲伤:“洪光叔,你知道吗,在这之前,我一直在想怎么去面对爸爸?要不要打电话给她?他会不会原谅我?他打电话过来,我很想跟他说声‘对不起’,可是他根本就不跟我好好说话,我也根本就没有说这三个字的机会!爸爸怎么会这样对我?”
似乎越说越伤心,她干脆嚎啕大哭起来,哭得让我六神无主,此时竟有些词穷的感觉,不知道如何去安慰她,只任她尽情的宣泄。
“上学期期末,成绩单下来,虽然算不上很理想,可是我明显感觉到其实我已经进步了,当我把成绩报告给爸爸的时候,爸爸却说考成这样还有什么脸面拿给他看,我知道离他们的期望还很远,可是我真的已经很努力很努力了,洪光叔,我是不是真的很笨?”
“怎么会呢?其实婷婷在洪光叔眼里是个很聪明的女孩儿,没有谁比谁笨得了多少,之所以有的人成绩比较突出,是因为他找对了方法罢了,当你沉心静虑去做一件事,就会起到事半功倍的效果,这需要保持一个良好的心态,静下心整理出清晰的思路来,你不是已经进步了吗?说明你正在向正确的轨道回归,相信自己,好吗?”
也许有些人需要受点打击才能懂得去反思自己,但婷婷明显不能归于这个范畴,她渴望一点欣赏,渴望得到肯定和鼓励,也许是认为有了哥哥才不被重视,她很想证明自己,这也正说明了她对自己的怀疑和不自信。
“本来喝酒的时候你跟我说了很多,我也有了好好读书的念头,我很想重新整理一下思路努力拼一把,可是现在,我觉得一点意义都没有了!”
不只是她感觉到迷茫,其实我也失去了说服她的信心,二表哥的话,是冬天的雪,洒落在所有能够感知的人心中,使刚刚滋生的春雨,也化作了冰霜。
“洪光叔,你说从多高的地方跳下去人才会死?”婷婷突然安静下来,她哭闹着的时候固然让我心焦,她安静下来却让空气倏然变得沉闷——雷电过后暴雨之前的沉闷。
我始终不明白她为什么总是这么轻易地就要放弃自己的生命,在大多数人眼里,生命都是可贵的,可是极这少数的人却让我颇为费解,真不知道他们的思想到底有什么不同?
我下意识的握紧了她的手,说道:“婷婷,爸爸妈妈是做得不对,说话有欠思量,可是我能体会他们的本意也是为了你好,‘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怎么可以干那种傻事?”
“他们不是我的爸爸妈妈,我也没有他们那样的爸爸妈妈,所以既然‘身体发肤,受之父母’,那他们拿走好了!”我不禁苦笑一声,婷婷对父母成见太深,我偏偏拿这个来劝她,却是适得其反。
“那么婷婷,就算撇开父母不谈,我们长大成人,本身就吃了很多苦头,跌了多少跟头才学会走路,咿咿呀呀多少回才学会说话,在工作之前,我们都是纯消费者,好不容易长大了,成为有用之身,还没有展开拳脚,去真正地体验人生,便要了结自己的生命,不是很可惜吗?”
我试着从另一个角度去劝说她,说着一些连自己都似懂非懂的话。
深夜,突然起了凉风,把我的思绪吹到了遥远星空,宇宙浩瀚,星星微如萤火,如果可以从远处回望,地球便只是宇宙中的一粒尘埃,什么战火纷飞,什么历史变革,也只如我们眼里蚂蚁搬家时带起的点点沙土,什么资本主义,什么共产主义,所有的人类文明,也只是智慧生命的的文明擦出的一星火花。
随着目光的推进,地球却越来越大,当我们站在地球上的某一点,哪怕是一座山也变得雄伟浩大,在企业如林的世界,一个微不足道的公司,放在州县,便可能成为支柱,所以目光越浅,个体才能突显。
当我们把目光定格在自己身上,地球不见了,宇宙不见了,只剩下我们的灵魂在运转,所有的一切都映射在我们的心里,所以,即便是盲人心中也会有色彩,即便是聋哑人心中也有声音,因为世界的一切就在我们心中。
“当我们因为那遥遥无期的目标而困惑的时候,请不时回过头欣赏下自己,因为不是只有远方才风景怡人,生命有没有意义,在于你是否足够重视自己,婷婷,并非洪光叔希望你变得眼中只有自己而目中无人,盲目自大,但我们不可以因为一时失落就自我放逐,妄自菲薄,同样,‘我’是每个人心中的神,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我’,以己度人,因为懂得爱自己,而懂得尊重和体谅别人!”
我看着天空,仿佛在自语一般说着,以前学《论语》的时候老师解释“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说懂与不懂之间应该有明显的界限,而我们却常常徘徊于懂与不懂之间,处于似懂非懂的尴尬,所以我说得模糊,婷婷也听得迷茫,她无法体会我的思想之源,就正如我也无法解密她执拗偏激之因果。
并非我不求甚解,因为我尚未及不惑之年,但凡有疑问也想问个为什么,因为我明白,解决问题的根本,在于弄清事情的起因,但掘出真相的过程,总要剥开一个又一个的隐伤,挖出层层的阵痛。
而我一不是心理医生,二没有药到病除的灵丹妙药,只能力所能及的给点帮助,做一回忠实的倾听者,同时也许我也希望有人听听我的故事吧,就这样一直聊到深夜……
回去的时候,我紧紧抓着婷婷的手,她终于露出俏皮的笑,说我过于紧张。
可不是吗?今天的事一直牵动着我的心脏,起起落落,跌跌宕宕,怎能不紧张?
婷婷有些不解地问我:“洪光叔,按说我们年龄差距也挺大的,可是你似乎却很懂我,换做其他的长辈,肯定会让我向爸爸妈妈道歉,而你却没有,这是为什么呢?”
我只是玩笑地说:“因为洪光叔不是其他那些长辈啊!”其实人与人之间的相处,在于理解与沟通,孩子也有孩子的是非标准,为了父母的威严而违逆他们的标准,把自己的是与不是强加与他们,而忽视了孩子的思考能力,这不能说不是一种武断!
再回宾馆已是凌晨3:00,老婆和孩子都已睡了,我也早已睡眼惺忪,却始终有点提心吊胆,虽然婷婷是跟我说笑着回来,始终还是不能心安。
我手机没电了,拿起婷婷的手机看看时间,无意中点开了短信,随意扫描了一条:“你在干嘛呢?今天一个小孩子跟我一起玩,结果不小心摔倒了,头摔破了,流了好多血,这不是我的错,可是看到他妈妈阴沉着脸,我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我很害怕,你知道吗?”
我不禁失笑,也许婷婷真的恋爱了吧,其实我也不知道早恋对不对,会不会影响学习,也许她是渴望朋友,渴望关心,以驱散孤独,为空虚的背后,找到一堵可以依靠的墙,父母的疏而远却是这一切的根源,那么我还能指责什么,何况,这也只是我的猜测,于是迷迷糊糊的,我不自觉地睡着了……
六点钟的时候,我被叫醒了,起得最早的却是婷婷,因为说好今天一早就去大佛寺,之所以要早,是为了要省去60块钱一人的门票。
潼南大佛寺创建于唐代咸通年间(860-873),初名“定名院”,又名“南禅寺”,后来宋朝依山凿了一尊大佛,故更名“大佛寺”,这尊释迦牟尼佛像高有八丈,周身贴金,因而俗称“丈八金仙”,它是我国第一大金佛。
到了大佛阁,走进七檐宝殿,方可仰视那八丈金佛,虽然从中学就开始学习马克思的辩证唯物主义,学校给我们灌输的都是“无神论”世界观,各种论点论据也诚令我信服,可是进了寺院的瞬间,神的威仪如同实质,似乎可以透视我们的灵魂,察觉一切是非善恶,所以我们不由自主收起一切虚妄,肃然而起敬,谨言而慎行!
从大佛阁到观音殿,再到玉皇殿,诸多神佛,一路叩拜,焚香炳烛以求神灵护佑平安,只为那生命中的不确定因素得到些许安慰。
当我们在一边思索着前进一边因为未知而寻求依赖以弥补内心的空虚时,事实上,我们所依赖的,也只不过是前人思想里闪耀的星火,虽然微弱,却让我们在求知的路上不至于过于空寂和黑暗,至少那一丝亮光,永难磨灭!也许这就是宗教的力量吧。
我没有那么伟大的思想,没有那么博大的胸襟,我的生命也是短暂的,但一路走一路思想,总会留下些余辉,洒落些思想的种子,也许生命的意义也在于此吧?
上完香,老婆提议求个许愿结,我想顺便帮婷婷一家也求一个,不过婷婷似乎很是抗拒,说:“我没有爸爸妈妈,所以不需要为他们许下什么愿望!”
这大概就是佛家所谓的执念吧,慧能曾有“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之说,是要让我们放下执念,才会少去这许多烦恼,可既是执念,又哪有那么容易放下,毕竟我们不是那拈花微笑的佛祖,笑看世间一切人情冷暖,潮起潮落,花谢花开!
踏上“七情台”,聆听大自然的妙音,方知什么叫“七步弹琴”;看过“翠屏秋月”,岩壁上那岁月风化不去的橙色月影,方知何谓“山灵奇诡”;观过“顶天佛字”,方识得“磅礴大气”,婷婷陪着两个妹妹,爬上爬下,似乎忘记了一切烦恼,其实只要打开视野,前方处处美景!
中午一点,我们回到城里,准备吃些便饭后,下午动身去大足,刚刚点好菜,二表嫂打电话过来,说已经在开往县城的车上,一点半就到车站,因为她买好了回头票,让我在一点半前把婷婷送到车站,于是我们匆匆吃过饭,再匆匆把她送到车站,然后匆匆上了车,给我留下一个匆匆的背影。
我担心她心思不定,怕她总是滋生辍学的念头,一路叮嘱她安下心来学习,毕竟我和她相处甚短,不足以造成太大的影响力。
看着她远去的背影,总有些力不从心的挂记,婷婷和他的父母,一方是难以扭转的偏激和执拗,一方是根深蒂固的传统和武断,在一个家庭里交织出难以调和的矛盾,就像不同方向的激流交汇一处,卷起迷茫昏乱的漩涡,却各自在旋涡中挣扎。
未能实现带她去看大足石刻的承诺,毕竟有所遗憾,但我更希望他们家庭中的对立,最终可以建立起沟通的纽带,让快乐陪伴着孩子成长,让温馨的笑声在家庭中流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