灭亲
我大约是这个世界上最狠心的亲人,最冷漠的孩子,最无情的姐妹。
此刻,我站在房间的一头,手里拿着刚刚被敲断的半根甘蔗,甘蔗的另一半卡在前面的餐桌边缘,它断裂的余震让我的手颤抖不停。我的泪水正哗哗地淌过耳根,流向领口,已沾湿了大片前襟。
母亲在房间的另一头,我的父亲正奋力地想把她从沙发前的地板上拉起来。她在大声哭喊,似乎也在不住地拍打沙发,或者她自己,这让我觉得心也在颤抖。我的眼泪大半是因为让她如此伤心而流,但我不能妥协。
此刻,我安静地站着,等她平静下来。
“你不能这样对你的姐姐,那是我娘家人,娘家人!你让我以后怎么有脸回家啊!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没良心的东西!”她反复哭喊着这些话,慢慢精疲力尽,最后变成了低声的哀叹。
而我的父亲只有一个意见。他把母亲拖到沙发上,走过来检查我的胳膊,我才发觉刚刚力量之大,整个手肘都错位了。“咔嚓”一声轻响,这个外科大夫帮我归整了骨头,此刻我才感觉到锥心的疼痛。父亲又重复嘱咐我:首先得保护好自己!
我母亲的那个娘家人,我的表姐,那个从小就被我讨厌的混蛋家伙,此刻也在被她的父母——我的舅舅舅妈教训着。
我能想象到他们怎么教训她的:小杰啊,你都30好几了,得有个正经工作。没有钱了找父母啊,怎么能给几个弟弟妹妹惹这么大的麻烦呢?
如果是之前的情形,数落完以后,他们会给她一笔钱,这让她安生上十天半个月。我的舅妈甚至还要抱着她大哭一场,然后老两口赶紧收拾东西回上海,一口饭,不,一口水都不会喝这个女儿家的。
如果胆敢喝了口水,或者吃了半个馒头,那个混蛋过几天又没钱了,一定会半夜打电话过来,她会说那点口粮是给自己那个可怜的女儿留的,那孩子因为当天没吃上饭,后来得了病,现在正在医院,然后索要一笔医疗费。
这种骗钱的荒唐事从她读小学就开始上演了,我不知道算上他父母给的还有从亲戚朋友那哄来的总共有多少,那些钱完全没得追回了。不过,今天,这件事该了结了。
她欠了高利贷。
没有人清楚到底欠了多少,欠了多久,她那嘴里没有实话。不过,显然这个数目够大,以至于她都不敢继续央求她的父母——而是选择了让高利贷来跟我们几个表亲追债。
我的车莫名其妙被上了锁,表弟被蹲在单位门口的恶人拦下来,就连刚刚参加工作的双胞胎表妹的快递都被人撕碎了,乱七八糟的丢了一地……
追债人能不远千里分别到几个城市讨钱,想一想那数目之巨大都让人不寒而栗。
那个混蛋玩儿失踪玩得很彻底,我们全都也找不到她,如果扛不住讨债人,我们就真得出这个钱。
我们要报案。可我的母亲还有她的兄弟姐妹们,都可怜我那70多岁的老舅,坚决不让警方插手。
无奈,同时也是为了安全考虑,我召集了弟弟妹妹们一起回来老家。
我那个混蛋表姐是老家唯一留守的人,住着他父母留下的大宅子。二十多年前,这个八间大瓦房围起来的带门楼的村长家的院子是村里最气派的。如今却破落不堪,说是荒废的土屋都不为过。
就算是短短一年多之前,那混蛋的父母也还在家的时候,那院子也还是我小时候的模样,那也是我姥姥家。
我们还小的时候,每年大年初二跟着母亲们回娘家,都是最开心的事。
那个混蛋是我们的大表姐,彼时也是村里的“大姐大”。她十来岁,胖乎乎的长相很讨人喜欢,凭着一张巧嘴带我们从村东头逛到村西头,就能收获一堆小年货、氢气球,还有足够热闹一下午的摔炮儿、烟花。
后来想想,讨人喜欢的她,或者那“战利品”都不过只是存在于我老舅“村长”的光环之下。
她很聪明,却不用功读书,总是带些狐朋狗友回家。她的父母却引以为傲,经常夸奖她:是个当领导的派儿!而对于她那大手大脚的花钱习惯,舅妈也总是说:能花才能挣!
她有个亲弟弟,从小腼腆懂事,是个爱学习的好榜样。他考取了上海交大,后来安家在那里,前年生了第二个孩子,实在忙不过来才接走父母。
从那天起,那个混蛋就开始了“嚯嚯”全家族人。
对此我其实早该有心理准备。
我记得那是前年春节,表哥表嫂带着孩子回来过年,顺便接走二老,我们表姐弟们也约好了都回来。自从外出读大学起,我们有快十年没这样齐聚一堂了。
初二,青砖绿瓦、张灯结彩,院子里提前布置了六桌大宴——除了自家人,村里的长辈们、亲戚们也都请来了,老舅要去上海养老,乡里乡亲的一辈子了,要给大家一个交代。
我的老舅是个非常有声望的人,他是个种田的“好把式”,文化高,又侠肝义胆。我的父亲和他的连襟们都说:这个大哥是家族的模范。
可惜,他教养出那么个东西。
那天我们几个姐妹坐一起。先上桌的是凉菜,好下酒。大姐借着两杯酒下肚,话多起来,说起自己在城里有一套房,舅舅给的全款,让我们不要告诉表哥——她的亲弟弟,怕人家在上海花销大,要她分摊养老钱。
又说自己每天在家带孩子累得很,地里的庄稼一直全靠父母照看。如今父母去上海,那地得租出去了,雇人得不少钱。她想雇几个长工,就是吃住都在家里那种,因此需要很大一笔钱,毕竟秋天收获了,庄稼才能变回钱……
然后她端着酒杯站了起来,号召弟弟妹妹们“投资”给她,等收了庄稼,每人除拿回本钱,再多一年的粮。
“你们在城里买米吃,那多贵啊!现在投资我个万儿八千,明年一年的米都算我的!”
没人接话。于是,她又聊起做微商更能赚钱,只不过也是需要投入……
没人想到,这个脑瓜灵活的混蛋很快借了高利贷……
“你的高利贷用来种庄稼了吗?!”表弟先行发问。
这混蛋把城里的房子卖了,自己另租了地方躲债?我们一路辗转打听多个人才见到她。
眼前的出租屋堆满了她做微商的劣质保健品,五六岁的外甥女惊恐地躲在一张桌子后面,一动也不敢动。
这孩子应该是被讨债人吓怕了。我走过去抱起这个脏兮兮的娃娃,打发她去找她那个一定又是在某处赌博的爹。
表姐窝回到沙发上,继续磕着瓜子儿看脑残剧,甩给我们一句:那你们就看着我被砍死好了!
“你到底欠了多少钱?!”我问。
“没多少,就十几万,但是利滚利的,他们说是50万。50万?!我那套房卖三次都还不上!不还了不还了,要命就一条……”
“你不担心孩子的安全?”我问。
表姐突然开始抹眼泪,转瞬就变成了嚎啕大哭:“我不就是为了孩子吗?!你们那个挨千刀的姐夫,整天就知道赌,孩子连幼儿园都没上完。如今我爹妈也不管了,我不如死了算了!呜呜呜……”
“你去死吧!”表弟冷漠地说,“你死了,你老公判了,对孩子还能好点儿。谁收留她都能养的比你好!”
听表弟这么一说,我赶忙制止,已然晚了。那个混蛋的眼泪马上就止住了,换了一副皮笑肉不笑的模样:“那你们就当我死了,去把孩子领走吧!养到18就行,能挣钱了再还给我……”
“你是不是有病!孩子都不要了!”我抄起脚边的纸箱砸向她,劣质的保健品落得满地都是。
那个混蛋激动地站了起来。她是在演,从来都是表演。从我们进门起,从小时候第一次找理由要零花钱起……
“任文!你知道这些货多少钱吗?对了,我还给你妈送过几盒,都没要钱,你今天不陪三倍不许走!”
我盯着她的眼睛,走上前去,把那些垃圾一个个踩碎,然后冷不防地抽了她一巴掌。这一巴掌,我等了不止十年。
她读高中起就在我们家借住,我妈那个性格跟老舅简直一模一样,毫无疑问,高中三年她花的钱全是我们家的,如今还敢拿这些垃圾坑我妈……
“记住这一巴掌,再敢踏进我们家门一次,我打烂你的嘴!”我发疯了一样扯起她的衣领,她很重,我只得顺势把她推倒在沙发里。
吼完她,我拉着表弟要走,表弟正思忖完刚刚的话,明白过来:他妈也没少偷偷接济这个家伙!猜的没错的话,我那最为厚道的三姨或许还吃过她的保健品。
表弟走到那堆箱子旁边,直接来了个“打砸抢”,然后拉着我扬长而去。摔门前丢给她一句话:去自首,或者等债主来找你。
我和表弟还没到家,就接到了各自老妈的电话,意思是那混蛋跟她爹打电话说我们逼着她自杀,还要带走孩子,让他爹赶紧回来保护她。
她那70多岁的爹妈当天晚上乘飞机就赶回来了。不用说,我妈去接的,先住我家。
那天晚上一屋子人都熬了大半宿。
对通完了整个事情后,我那老舅痛哭流涕,后悔不该惯坏了她,舅妈则在四处打电话,找娘家兄弟帮忙跟高利贷的人说说话,说不要为难孩子。
“孩子?!快40岁的人了还是个孩子?!你们能不能清醒一点。这次还帮她?下次你们就得把上海的房卖了!”
“卖了还能挣回来”我的舅妈扯着脖子回答我,她一定恨透我了。
说起来,我始终不理解,别人家多是重男轻女,他们家怎么会独独偏爱这个废物女儿?
我拼命地回忆,回忆,想到那件少有人知道的事。
我妈曾经跟我讲:他们还有个妹妹,我从未谋面的小姨。
小姨从小就乖巧懂事,但或许是因为外婆高龄生下她的缘故,智力方面有问题,总是傻傻的。她早早就嫁了人,因为生了女儿在婆家常受欺负,后来就被家里接了回来。有天,大人农忙去了,她哄着我两岁的表姐在院子里玩,一头突然发疯的猪越过院子一角的猪圈跑了出来,横冲直撞。小姨保护着表姐,最后试图把表姐锁到屋里,她自己没来得及进去就被那头猪撞到了,后脑勺磕在了在了门槛上……
“你们是因为愧疚,才这么容忍她如此胡来吗?”我憋足了力气讲出这句话。
从表情看,似乎他们都忘了事情的缘起。可随即,母亲和老舅都哭了起来,他们喃喃地忏悔着,像回到了几十年前。
“你们因为失去了一个人,而要毁掉另一个人吗?!她30多岁了,本是人生正好的时候,不能这么下去了。你们在怕什么?愧疚?怕再对不起一个孩子?怕被记恨?是啊!当年,你们有人忙着种庄稼,有人忙着读书,把带孩子的事交给一个十几岁的娃娃,你们的确该愧疚。可那个年代,谁家不是那样呢?不是你们的责任啊!”我泣不成声。
等所有人都平静下来,我和表弟扔坚持要报警。
“如果报警,你姐夫都会被抓起来的,孩子谁管?”
“你们带回上海!
“不行,我们没办法面对这个孩子,她会恨死我们的!”
“恨?是该恨。一代人的情结,祸害了下一代人,如今想着在第三代身上不留一点儿痕迹?!”
他们需要再想想。
第二天早上,舅舅舅妈去找表姐。
老妈的分工看来是继续劝说我:“文文,你可以不用管,我们兄妹几个也有退休金,凑起来帮她还了就是,我们商量好了。”
“凭什么?!下次呢?!以前那么多次呢?!你们相信她会改?!”我怒不可遏。
“可我们总不能看着亲侄女一家蹲大牢吧?我们的日子都过的不错,又不是没这个能力。当年如果不是你大舅主动要求在家务农,我们姐弟几个哪里有学上有书读……孩子,做人不能这样啊,有些事讲不来道理的……”
“道理,道理,道理!在家里何处讲道理!连利害关系都讲不了!讨债的把我的车都锁了,我跟谁讲道理?!她正在家里嗑瓜子看电视呢,我们母女俩怕是要吵得断绝关系!”
愤怒中,我掏出手机,拨通了110。一句话还没说完,老妈就扑上来抢走手机,狠狠地摔了。
“妈?”我傻了眼,声音颤抖的几乎辨识不清。
我说:“妈,你的娘家人是人,我就是个十恶不赦的吗?我今天一定要报案!”
老妈冲到门边,一把反锁了防盗门:“你不反省反省自己,今天就别想回去上班!”
我只觉得天崩地裂,抄起墙边的半截甘蔗,一把抡在了桌子上……
我没有报警。那阵对峙还没过,警察的电话就打给了我妈:追债人在争执中把我70岁的老舅推下了楼梯……
表姐没有参加老舅的葬礼,她和姐夫都被关起来了。表哥也没有参加,上海疫情严重,那些天隔离了他们一家。
村里的老人来了不少,母亲姐妹几个哭得泣不成声。
哭吧,家里有个孽子,谁都没有安生日子。哭吧,忏悔吧。
“地址是你告诉追债人的吗?”末了,我问表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