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非正常的死亡
黄老四夫妇非正常死亡的那天,一场淫靡而凄沥的春雨在头天夜里下了整整一个晚上。挨家挨户敲门告知消息的是死者的嫡亲侄子——那个潮湿而阴冷的早晨,在大多数人还在温热的被窝安享最后一丝残觉鼾梦的时候,他在清晨初春的余寒中已经前往确认了一番死亡现场。死者十六岁的儿子是那场不幸灾难的最早发现者。当天早起上学之前发现父母双双死在野外一处部队打靶场的靶壕中时,带着一股撕心裂肺的悲痛和手足无措的慌乱他首先去敲开了他堂哥的家门。当时死者的侄子尚未起床,在堂弟进屋后语无伦次的哀嚎及混乱无序的描述中他也慌了手脚,来不及漱口洗脸、穿戴整齐就在堂弟的引领下匆匆忙忙前去目睹了那个今后将使他永生难忘的死亡场景。
惨剧发生的时候正值我为房子装修火急火燎从广东赶回老家的假期里。那时正月刚刚过去,生活的各个角落中还能嗅出春节残存的气息。那天早上,我正陷入自春运以来连续几次异常消耗精力的长远地域跨越——同时又被装修琐事搅扰得心烦意乱而每晚不能安睡的艰难困苦中。面对死者侄子敲响家门带来的那个巨大噩耗,从一开始它就没能战胜我当时听闻消息后鬼使神差般表现出的冷漠态度。但是等到死者侄子略显失望的离开以后,以及我大脑功能、感官,情感的逐步复苏,我立刻意识到我必须为我当时的怠慢和失礼做出挽救。并且刻不容缓。
我停掉了当天的装修工作。以最快速度收拾好那天早起无精打采的浑噩状态,前往事发地点。临出门前,妻子给了我一个正确的建议。她再三叮嘱我换上雨靴的富有远见性的真知灼见在那个阴郁的早晨当我到达、走上打靶场泥泞不堪的地面时得以验证。因为,经过一整夜不休不停的下雨,整个打靶场当时都浸泡在泛着诡异粼光的雨水当中。即使偶有露在水洼之上的地面,也已经被雨水和湿气泡得松软发胀。行走的过程当中,再谨慎小心也难免在脚步落下去的一刻被烂泥死死缠裹住脚跟。
但是这样的困难显然无法阻挡那个阴冷的清早同样得知噩耗的村民们对死者发出的同情和对惨剧的关注而迈出的步伐。当我磕磕绊绊的趟着泥水艰难的到达打靶场上的事发地点时,靶场上斑斑点点已经聚集了的颇为壮观的人群。他们中除了情绪几近崩溃的死者亲属及其哀形于色的部分家族成员,一些毫无关联——平时对待死者连碰面时打声招呼都嫌多余的闲杂人等也正从四处八面接踵而至。他们一点也不在乎用凌乱、沉重的脚步把靶场尚能行走之路以及事发现场周围区域统统踩踏成名符其实的一滩狼狈不堪的烂泥场。直到警察到来,热心群众们的这种肆意破坏死亡现场的缺乏常识性的行为才最终得到了遏止。我在走进现场后也被制止在了合理的观望范围而不能再向前靠近。
那个冷风嗖嗖的早晨,死亡的阴沉气息随着一阵阵持续不断的、凛冽的初春寒风四处流窜,笼罩在身处现场的每一个人心头。面对警察严肃而及时的禁令,村民们除了漫无目的在靶壕两沿局促不安的来回走动,再也不能对事发之地进行随心所欲的踩踏践行。他们的目光只得投向在靶壕尽头睡卧两具冰冷尸体的仓室进进出出的办案警员身上。与此同时,他们开始煞有介事的窃窃私语、合理分析,似乎要尽最大努力热切的参与到事件当中以避免遗漏每一个新出现的细节而错失在日后的谈论中掌握主动发言的机会。
不久之后,随着刑侦警员对死亡现场最后一番谨慎勘察的结束,警察中唯一一位尽职尽责的警官再次向人群发出不可违逆的警告:现场必须维持现状,再也不能多增加一丝对于它的破坏和蹂躏,直到法医到来对现场完成最后必要的侦查和对死者的死因作出最科学严谨的判定——还包括那帮目光锐利、嗅觉灵敏的警务人员绝不放过找寻任何可能改变死亡性质的蛛丝马迹以排除这世上可怕死法的成立。
我夹杂在议论纷纷的人堆中,带着一股莫名的沉重和悲恸,意想不到的被死者宗氏中最善于指手画脚、分派任务的那个执事人,指定为一切官方调查结束后将死者从靶壕尽头的仓室中抬出地面的尖兵中的一份子。作为与死者即无血缘又无族氏关系的一个,这种神圣的唯一性当时在执事人一丝不苟的宣布之后使我倍感惊愕与荣幸,对于这位执事人给予我毫无保留的信任,也使我在当下默默地暗下决心,怀着对于死者的最后一丝必不可少的尊重,我将不辱使命。
那期间,死者的儿子和嫡亲侄子作为死亡现场最先闯入者,分别接受了警员严厉的审问和口供记录。调查进行得缓慢但赋有成果。特别是在死者尚幼的儿子毫不参假,绝不拐弯抹角的直白陈述中,一个显而易见的案情正逐步明朗,只待法医到达之后做出殊途同归的最后结论。
那个本该充满无限悲伤的早晨,一切都不遂人愿。在人们翘首企盼权威法医带来神圣判决的间隙,一支相比寒酸磕碜的普罗大众更为风光和受人尊敬的队伍惚然出现在了打靶场一直以来作为群众路线的入口位置。未重蹈社员群众们在泥坑中留下的混乱脚印之前,这支队伍还能整齐划一,排列有序的前进。一旦面对艰苦、恶劣的处境,他们豪迈气势的螺丝便自动松散脱落彻底散了架。队伍被迫停顿。他们显然是在为研究和商讨应对面前措手不及的泥泞路径而腾出时间。不过这个过程极为短暂。因为从他们摊开双手,无奈摇头的沮丧神情以及面对这条躲无可躲的烂泥之路的屈从态度可以看出,这支大部分由国家精英阶层所组成的浩瀚队伍已经绝望于必须在人民群众面前冒险穿越一次危机难关的事实。于是,队伍中一个身先士卒的身影毫不犹豫地推开同伴看似善意的阻拦,开始了一段这世上最别致,最危险的一条腿跳跃,另一条腿闪躲的伟大行程的演出。
:“那是书记!”随着一声惊呼的发出,终于有人从那左蹦右跳、矫捷灵活的如华丽的华尔兹舞步的身姿中分辨出了那个领头羊的显赫身份。
:“哪个书记?那一路书记?你必须说清楚。”死者的一个亲属异常谨慎地问道。
:“X书记,办事处的X书记。头号书记啊!伙计……!”
现场毫无准备的人群立刻炸了锅。那句饱含独特情感的最后补充和必要提示犹如昏黑天地间的一道惊天霹雳正唤醒深陷在悲伤中的活人们赶快回到现实。那声指名道姓的惊叫发自一直深藏在人群中的一位善于趋炎附势的重要社员。如果不是考虑到那是一场人间惨剧的庄重现场,那位机灵虫还会不惜一切代价暴露他精心隐藏的身份冲着跳跃而来的那个出类拔萃的非凡之人喊出那句这个国家教科书般的范本句式。
:“书记您好!您一路辛苦了!”
甚至,他渴望谄媚的奴颜神色还能在他的一帮同类中激起一致性回响拍起一轮热烈欢迎的巴掌。这类机灵的群众从生到死最无法忍受的就是错过任何一次如当天神鬼安排一般向能行使权力的达官显贵阿谀奉迎的机会。似乎也只有他们才能从那天威武的阵仗中看到某种神奇的力量和希望在某处激涌。假如当时有什么魔幻能减轻、削弱那场悲剧的痛苦程度,同时说不好有使死者复活的可能,他们也会一致同意:是官员的亲临现场。
当时那刻,一股巨大的荣耀之气随着办事处书记携本村委员会一众干部的陪同安稳到达扑面而来。那是我人生中唯一一次近距离被那股可怕的神秘力量洗礼。在那个预示我人生中无可替代的重要时刻,我有幸和现场所有人目睹了书记屈尊降贵整个过程——那双被烂泥从他脚板扯脱的光亮的昂贵皮鞋——那条被污水脏泥溅染的散发光泽的高级毛料裤子的裤腿儿——还有当天委屈受憋得撞上不合时宜发生命案的厌倦情绪——这些艰难的考验日后统统将作为他在职生涯的巍峨功绩被官方以各种形式大肆渲染和记载以令人民群众在之后的幸福岁月世代铭记与传颂。
在群众眼中,安稳落地的X书记是个精练之人,他不苟言笑,棱角分明又保养得体的外形与他实际年龄看上去极不相符。也籍由这份不可多得优势,它似乎时刻警醒着那些不切实际,一直觊觎他位置的同僚——他不惧怕接受任何挑战。
在那个阴沉的早晨已然过去的时间,他合理的借用了那个庄严肃穆的氛围来展现他无与伦比的非凡风采。从到达出事地点开始,他就一刻不停的使用一种娴熟而稳健的手腕与群众互动交流。刚才在泥水中惊慌滑行的一幕仿佛得到了有效镇定。他步子中也恢复了那种自带的毫无偏差的自信。那种自信使他常常在类似那天抚恤民情的重要时刻一直都能保持行走在队伍的前列,并且不管被多少混乱嘈杂的人群包围时都能精准的突出他身份的重要性。他的表情谈不上绝对严肃,但一定带上一份必然的庄重。当他应付着此起彼伏的问候时,他显得从容不迫、得心应手。仿佛这场很快将震动整个城市的悲剧与他也紧密相关——他的到来不只是出于义务,不只是出于工作的需要,还是一种对弱者生命从高处给予的怜悯和体恤。他的回应更是训练有素,即简短又充满情感,但每个字都必须透着一股不容质疑的威严。他认真的听取着人们对整个事件的讲解——对死者生平脉络的介绍——对逝者死因发挥想象的各种猜测。他也以他特有的身份阅历和职业操守作出一些批示。面对死者家属中从见到书记就开始嚎啕大哭抱定胡搅蛮缠一番的野蛮女人提出的各种无理需求和对于官方长期积怨发出的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冷嘲热讽、百般刁难,他不得不点头许下一些承诺。最后,同样在恪尽职守的警察不能靠近死亡现场的警示下,他得到了解救。在完成一段熟套的对死者儿子及亲属感情丰富、直抵人心的嘘寒问暖的安抚词中他宣布那趟匆忙的艰难之旅必须告一段落——总有忙不完的重要工作等着他回到那幢装载人民公仆的大楼中去处理。但是临走之际他不忘指派了一位心腹下属参与到接下来的事务中,并语重心长的再三嘱托:务必面面俱到。然后,又在一片社员群众伤感的辞别声中,书记和他的团队使用同样跳跃的姿势踩着泥水渐渐消失在了打靶场那片不堪的烂泥之地的边缘。尽管相处短暂,但书记的出现——准确的说,那天上午书记的到来完整的体现了一条官民之间在这片困顿之地亘古未变的神奇法则——阶级依然存在,而且永远不允许被这个懦弱的民族消灭。
那个被X书记点名指派留下来的社区干部,是出产于本村的一位子承父业的村官。在他履历尚短的从职的生涯里,所有关于他品格和名声传言中:心胸狭隘、行事不端。这两条精准的归纳从未出过偏差。它们也是此人的立人之本。他接替书记的工作开始,从各个方面便试图复制书记留在群众记忆中尚未散去的时代先锋形象,并马上着手投入到以社会人惯有的痞里痞气手舞足蹈的向死者亲属出谋划策。他左一句赌咒:“乖乖说假话!”右一句发誓:“孙伢不是第一个过来的!”说话的同时,两只眼珠左顾右盼的快速转动观察着在场每个人的反应以此来判断人们的立场。这种机敏的洞察力和习惯,是他每日身处险象环生的名利场为了出人头地而绞尽脑汁、费尽心力的成果。在以往种种虚虚实实传言里,当群众遇到困难,寻求某种解决之道却无法绕开此人时。第一时间他会在别人的不幸之上再添一把火——他善于制造困难,乐于看到群众带着绝望向他求助。然后他会心满意足的沉浸在哪怕是微小权力的享受中施以“恩惠”。有时候群众的“求助”那怕仅仅只是一份合理行使权力范围内的在纸上盖个印章。他也能弄出天大的动静来。他对正义凛然,无私奉献一窍不通,也毫无兴趣。他只贪恋权力和金钱。他的堕落在最严重的时候,几乎到了人尽皆知、纷纷唾骂的地步。他暗中操作一些并不高明又见不得人的龌龊勾当和笼络几个本村社员倒卖公家财产的作奸犯科,追查下来马上能使他成为臭名昭著的罪犯。他和他可笑的总是带着俯视村民目光的前任父亲一样,都是被权力折磨过度的疯魔病人。这类人永远不可能意识到他们已经身处这个世纪人类发展过程中比以往任何时代都重要的节点。与之相比他迂腐陈旧、装腔作势的封建遗留的官僚作风,更像是阻碍全新时代行进之路上的一堆垃圾,一坨污秽之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