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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梦中走过

2022-07-21  本文已影响0人  云水歌

             

              破额山前碧玉流,骚人遥驻木兰舟。

              春风无限潇湘意,欲采蘋花不自由。

                                      ——题记

远远逝去的岁月,仿佛天边的云岫,影子似的朦胧,不再是苍翠欲滴、生机勃勃和陡峭险峻、铁骨铮铮的存在,已经化作淡墨痕似的柔弱的曲线,如梦如幻。        

如果没有几则残存的日记,我总是怀疑那段日子,是一个曾经想象出来的甜蜜又迷离的美梦,而我就是梦中的一个幻影。反反复复在日记中寻找旧日的踪迹,褪色泛晕的墨迹,如同原始人在山洞壁上刻出的简陋石画,那时单纯年轻的我,没有必要欺骗未来的自己,坦诚的它们不会含笑,不会带泪,更不会说谎:那不是梦。        

然而,在无数次的回想中,我无力摆脱纠结不已的困惑,在困惑的浪漫中迷惘,迷茫的我,仿佛还是从那个梦中悄无声息地走过。       

……         

我到军医院住院,正值苹果花开的时节。 暮春里飘飘洒洒的雨后,苹果树林被清洗得干干净净,叶片和花瓣上沾满了雨水,格外新鲜光洁,青翠碧绿和洁白或粉红的花朵、还有殷红的花蕾交相辉映,云蒸霞蔚。        

连片成林的苹果树盛开的花朵,将这里妆扮成风光绮丽的天地。军直属医院被外人称为“花花世界”,并不是因为这里四季如春,繁花似锦,而是风华正茂,貌美如花的女军人很多。      

内科主任是我入伍时接兵的医生,我和他一见如故,他对我十分关照;我说没有特别不舒服的感觉,只是左胸前后皮肤里面游动似地疼痛,但还可以忍受。他给我作了全面仔细的检查,说是胁间神经疼,不用打针吃药,叫我泡温泉,还让我一个人住双人间病房。      

一个人在病房里,我推开窗户,植物淡雅的清香涌进药味弥漫的房间,外面的苹果树林花枝招展,几枝要探身入室的花朵,柔嫩鲜亮;从冷酷的武器旁,到芳菲的鲜花前,我有恍如隔世之感,不由得想到岑参用温情脉脉和铿锵豪迈揉成的遗憾:“强欲登高去,无人送酒来。遥怜故园菊,应傍战场开。”       

明天清晨,我还没有起床,一位女护士端着医用的白色盘子进来,给我量体温、测血压,抽血。她戴着大口罩,眼睛仿佛山涧清潭,晶亮澄澈,纤尘不染。我的视线不敢做丝毫的停顿,但飞掠过的一瞬,这双眼睛和它的神彩让我暗暗惊讶:清澈,清新,清纯,清净,波光盈盈。人们常常说“会说话的眼睛”,《再别康桥》里说“那榆荫下的一潭,不是清泉,是天上虹;揉碎在浮藻间,沉淀着彩虹似的梦”,《围城》里也说“欲眠似醉、含笑、带梦的大眼睛”,所有的这一切,在它面前都黯然失色。        

这双眼睛我仿佛在哪里见过,而且不仅见过,还和我有某种神秘的联系。她似乎也愣了一下,表情很不自然。瞬间的惊异和凝视,仿佛欲天长地久扎根似地闯入我的心中。      

从此以后,我和她常常见面,她总是像微风云影一般,轻轻地、静静地从我的身边或眼前飘然而去。我们的目光会偶然迎头相撞,旋即又慌忙闪开。

我告别故乡家园、亲人朋友,只身一人来到这北国边陲,有时夜深人静,仰望一轮明月,会想到我正眺望的月光,正洒落在故乡的山山水水,心中的寂寞便油然而生。然而,她那清澈晶莹的眼睛流溢的波光,有如晴夜明月,俯照抚慰着我那浪涛翻卷的孤独又浩淼的心海。        

她的容颜、她的声音、她的姿态,都是我对“美丽”这个概念,在想象中的具体形态的最高级的物质再现。她宛然是从我的灵魂中脱窍分离出去、又渴望回归的最宝贵的部分。这个火一般炙热的念头和感觉,在我的心中星火一点,便不可遏止,烈焰闪闪,势欲燎原……        

我从梦中走过。

梦中的我,注视和辨认着既陌生又亲切的她,是“似曾相识燕归来”?还是“犹恐相逢是梦中”?   

听别人说,东北人的口音也不一样,从长春到哈尔滨的话最好听,连争嘴吵架也像唱抒情歌曲。她是长春人,话从唇齿间滑出,宛然燕啭莺啼,轻柔软绵,有千回百转之韵、婆娑起舞之态。她的声音甜美清澈,含着娇媚的磁性,常常带着尾音,好像意犹未尽的叹息。相比之下,吴侬软语犹如鬼哭狼嚎。这不奇怪,人们津津乐道的有肉无骨的“吴侬软语”,在亚圣孟夫子那里,就是“南蛮鴃舌”。       

内科主任叫我每天上午和下午各泡四十分钟温泉。泡温泉的房间狭窄简陋,每个房间里一个水泥池子,弥漫着浓重的令人作呕的闷臭气。开始泡时还感觉是一种享受,泡得次数多了,就觉得成了一个苦役,因此,每天上午去应付十来分钟算交差了。然后,就到医院的图书室看书。晚饭后,图书室不开门,我就在病房看借回来的书,时间久了,人也熟悉了,值班又没事的医生和护士,会来病房和我天南地北、海阔天空地闲聊。        

一天下午,一个女护士和我在病房聊天,正说得兴致勃勃,忽然听见外面走廊里传来她急促的咳嗽,和敲击别的病房木门声音,“心有灵犀一点通”,我听出这是报警的信号;紧接着,我的门外面就响起有人跑走的脚步声,我的反应奇快,一步跨到门前,拉开门探头一看,只见右边两个人的背影,飞速地消失在走廊尽头。        

她站在左边的拐角处,向我使了个眼色,意思是刚才有人在偷听。好家伙!“男女之大防”,都防到门口了。到处都是卑鄙的眼睛、可憎的耳朵。        

千载难逢的机会迎面扑来,不期而遇,我应该说话,向她表达由衷的谢意,可是,我的大脑里一片空白,像哑巴一样,感激不尽地朝她点点头。        

从此以后,只要没有吹熄灯号,我就敞开房门。        

部队医院的作息时间也规规矩矩。每天晚上九点半,喇叭里的号声一响就要熄灯。但是,我不仅不能昏昏然进入甜美的梦乡,反而比白天更加清醒,只好躺在床上看书,不大理会这严厉却善意的号声。而每一个夜晚,都是她来为我熄灯,大约总是十点半左右的样子。有时她穿着干净的工作服,有时穿着绿衣蓝裤的军装——我知道,此时她并不值班。        

电灯的开关拉线就在门边,她进来,右手从背后把门轻轻地虚掩上,左手捉着开关线,一双眼睛明丽晶亮,柔和传神,看着我,又像责备,又像抱歉。我便把书放好,负疚又感激地看看她;她却微微地侧过脸去,回避和我的眼光对撞;等我脱了上衣,在被子里睡好后,她走到我的床边,仔细地看看我的肩膀是不是也盖好了,这才拉线熄灯,稍无声息地关上门,又稍无声息地离去。        

要她为我服务,我心里不安。我完全可以按时熄灯,不再给她增添麻烦。然而,这是一天之中,我和她唯一单独见面的机会。在一片寂静中,尤其是在熄灯后她出门前的那短暂的时间里,隔着朦胧的夜色,彼此凝视,炽热的眼波交织缠绕。这世界上的一切都不复存在,我和她好像一个从天涯,一个从海角扑向这里,渐渐地靠拢了。我感到心慌意乱,感到紧张压抑,感到温暖甜蜜……        

我从梦中走过。

在光怪陆离或胆战心惊的梦境里,她是我的唯一。        

明媚的阳光下,苹果树花落英缤纷,我站在窗前,惆怅地看着最后一片花瓣孤独地飘坠,最后一个蜜蜂远远地飞离。

我隔壁的病房里住着前进歌舞团的一位舞蹈演员,大约不到四十岁,带着她的七八岁的儿子来疗养。她面容娇美,身姿窈窕,丰韵嫣然,看不出实际年龄。她曾经主演过好几部舞剧,名声很大。小孩子上二年级了,有礼貌,很懂事。她让我教小孩子语文。我推辞不掉,只能硬着头皮当“老师”。

教什么呢?我不知道,只好给他讲李白和白居易的诗歌:“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长恨春归无觅处,不知转入此中来”。“教书”之余,和她闲聊,从诗经楚辞、唐诗宋词,到《仲夏夜之梦》、《热爱生命》、《基督山伯爵》。

我和她有很多共同的话题。有一次,她对我说:“你写一个独幕话剧,我让我们的领导看看,把你调到我们那边。我是当真的!不是开玩笑。我们那儿的女演员都很漂亮。”

她很真诚,可我却摇摇头。

没过多久,她疗养结束,我送她出院。在住院部的门口,她说完感谢我教她孩子的话,又诚恳地说:“我上次说的话你再好好想想,用心写个独幕话剧,然后寄给我。”她给我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她的收信地址。

我接过纸条的时候,蓦然看见穿着白色外套的她,站在楼梯旁边,好奇又疑惑地望着我。

我毫不犹豫,婉言谢绝了这位好心演员的心意。

刚回到病房,内科主任和护士长来看我,说明天是星期天,院里组织年轻的医生护士和护理员去麒麟山游玩,劳逸要结合。他说我天天待在病房也不好,“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更应该出去走走,叫我跟她们一起去麒麟山看看。      

吃罢早饭,在医院大门前集合。我一眼就看见人群中的她,面若桃花,肤如凝脂,发似秀云,温庭筠的“香鬓欲度香腮雪”不唤而出;双瞳剪水,顾盼生辉,“水是眼波横,山似眉峰皱”魂惑神迷;顿时,我的心脏呯呯乱跳,一阵热血沸腾,头晕目眩。平日里娴静羞怯的她,此时活泼开朗,谈笑风生;只是在嫣然一笑前,先用左手半遮着嘴巴,眼波眉影都是笑意。        

一心一意又呆头呆脑地偷偷地看她,连护士长喊我上车都没有听见。护士长泼辣干练,没注意我的神态,拉着我登车,又坐在一起。她就坐在我的后面。

护士长是大连人,年龄和我差不多,也下乡当过知青,因此,有很多共同的语言,一路上不停地说笑。我忍不住用眼睛的余光,偷偷观察她的表情和态度。她眼含微笑,静静地听我和护士长说话。当她和我片刻对视的时候,我只觉得那双亮晶晶的眼睛,流出的神情如清澈的泉水,滋润着我干裂的心田。

我和护士长说的话,一大半是在说给她听,她也似乎知道我的良苦用心。       

那时的麒麟山还一片荒芜,杳无人烟,帝王将相、佛祖禅宗、才子佳人的阴魂,从天上人间被打入十八层地狱,再也不会借尸还魂,粉墨登场,重现昔日的荣耀和辉煌。只有北国初夏的大自然,给它以妩媚的灵秀和广袤的壮丽。        

年轻的女军人们在山上山下、林间草坪蹦蹦跳跳,欢歌笑语,护士长也顾不上我了。我独自遛达看风景,在我的眼里,她们就是最美丽的风景。我忽然想起《这里的黎明静悄悄》,我眼前的这些女军人,一旦在祖国需要的时候,同样是巾帼英豪。        

不觉已到了正午,她们都带了面包之类的食品,主任事前没有对我说要自备干粮,我什么都没有带,此时又渴几饥,我安慰自己,只当这是战争期间,少吃一顿也忍得住。又怕被她们看见了怜悯我,就躲在几棵大松树后面,斜躺在绿草如茵的山坡上晒太阳。不一会儿,听见有人过来,睁眼一看,原来是护士长,拿着水壶和面包,道歉又解释,说如果不是她提醒,就忘了我没有午饭吃。      

吃完午饭接着在山上玩。鬼使神差,我和她总是若即若离,她的同伴离她远的时候,我听见她小声唱着一首歌,旋律凄美又忧伤,无论我怎样屏声敛息、聚精会神地聆听,也只听清了二句歌词:“想一想你走后我的痛苦,想一想留给我的悲伤”。她一眼瞅见我在听她唱歌,立刻红了脸,羞怯地不唱了。        

时已傍晚,回到医院,洗澡的时候,才发现我妈刚刚给我寄来的羊毛背心不见了,想是晒太阳时掉在了山坡上,心里好一阵懊悔。        

第二天早上,她给我例行检查,血压计还放在床头柜上,她忽然想起了什么,急急忙忙地出去了,没过多久,又慌慌张张跑回来,把一个用《空军报》纸包得严严实实的东西放在床头枕边,看了我一眼,收拾好血压计走了。我拆开报纸一看,就是我的羊毛背心。

她给我捡了回来……        

我从梦中走过。

滚烫的千言万语涌上心头,可又不知道该怎么说、说什么,我害怕冒犯和伤害了她。        

碧绿的苹果树林里,枝头的花朵凋落处,一粒粒青绿的圆珠似的小苹果,在慢慢地长大。        

平静的医院,被一件突发的事情弄得沸沸扬扬。“作风问题”、“道德败坏”,像滚雪球一样,从毫不相干的人嘴边传过,越来越令人惊讶。“捉奸捉双”,一个男医生和一位女护士的婚外情被抓了个正着。这本来和我毫不相干,然而,恰似心里怀了鬼胎,总感到别人看我的眼神,都那么怪诞和诡异,我天性中的敏感多疑、胆怯羞涩越演越烈,弄得敏感的神经异常地过敏。        

那天下午,我像往常一样,到图书室去,先还了借看完毕的《英国工人阶级状况》,然后又去找书。里面一间房子的人不多,我一眼就看见她,正坐在窗子下面的桌前低头看书;犹豫了一下,我还是被一股无形又巨大的力量推了过去。随手在书架上拿了一本书,坐在她的对面。她不经意地看了一眼,发现是我,顿时侷促不安起来;我偷偷瞅她正在看的书,是《吕蓓卡》。        

我正襟危坐,假装一本正经,脑袋里面却翻江倒海,控制不住地胡思乱想,一旦我离开这医院,就不会再见到她了。心神不定地乱翻书页,目光落在一首诗上,心潮随之翻滚激荡:“王孙公子逐后尘,绿珠垂泪湿罗巾。侯门一入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思绪一跳,又想起陶渊明的《闲情赋》:“愿在衣而为领,承华首之馀芳;悲罗襟之宵离,怨秋夜之未央。愿在裳而为带,束窈窕之纤身;嗟温凉之异气,或脱故而服新。”我恨不得她立刻把我当成她最喜欢的东西,攥紧不丢,形影不离。        

她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眼睛看着书,却一页也没有翻动。就这样,我和她一直坐到图书室要关门了。        

她站起来,很慢,很慢,慢得足够让我把全部注意力集中在她身上。我见她的食指在摊开的书页上用力地划了三下,然后,转身离去。

我觉得她在向我暗示什么,心里砰砰直跳,想伸手把她划过指印的书拿过来看,但又怕破坏了它原来的模样,它似乎隐藏着我期盼的玄机,于是走过去,在摊开的页面寻找,清晰指印上的一句话是:“幸福并不是一件值得珍藏的占有物,而是一种思想状态,一种心境。”        

我大失所望,垂头丧气,无精打采地走出去……        

我从梦中走过。

在伸手可捉的时候,却和美梦成真擦肩而过。        

又一次夜幕徐落,又一次熄灯号在夜空中回荡。我躺在床上看书。她应该来了,但却没有来。我六神无主,满篇的字都认识,可没有一个有意义。

她为什么没来?我的想象把种种可能的意外,一个也不放过,在被煎熬烤焦的脑幕上翻来覆去播放了无数遍:她也许被一件事情缠住,而忙得不能脱身?她也许在下班后又因公务到外地去了?她也许遇到了一个非常要好的朋友,而那个朋友正无聊得发慌,喋喋不休地拉着她诉说,而她却支支吾吾急欲摆脱?她也许突然看见几个熟人,急忙躲在暗处,但那几个可憎的熟人偏偏磨磨蹭蹭,不肯倏然远逸?她也许简直已经就在门外,下一秒就推门进来?     

我失魂落魄地熄了灯,站在窗前,深深地吸着浸透在空气中夏夜淡淡的清香。满天的繁星闪闪烁烁,明明灭灭,红白蓝绿,争奇斗艳;欲圆未圆的月亮停泊在中天,清澈的月华如溶溶流水,仿佛伸手可掬的样子,窗外的苹果树林里轻烟薄雾般地朦胧,微风拂过,树影婆娑起舞,阿娜多姿;墙脚下的野草里,虫子幽幽吟唱。我心灵深处一阵潮涌,想到“待月西厢下,迎风户半开。拂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        

我在极度困乏中睡去,我又从迷乱的梦中醒来,不,不不!我很难说清楚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意识和情绪状态:我确实醒着,但我的理智和情绪却深陷于宁静和麻痹;我也确实睡着,但我的意识和感觉又异常地敏锐和清晰;它决不是似睡非睡、似醒非醒的那样一种扑朔迷离的模糊与朦胧。只好比我的灵魂翩然脱离肉身,明明白白地站在那儿,洞若观火地看着我一动不动的躯壳。        

一汪月华从西窗泼在床边,这时候已经是后半夜了。        

门锁,轻微地响了一下;门,被慢慢地推开;她,飘然而入。        

她很快地把门半掩着。迟疑俄顷,又缓缓地关紧。她伸手去捉电灯开关线,但手捉住线后又没有拉动。她在极度慌乱中犹豫不定。我察觉到她艰难的呼吸,和仿佛迎着呼啸寒风的身体的瑟瑟颤抖。好一会儿,她终于松开手指。朦胧之中,她站在门边,似乎在谛听周围的动静。

她滑到我的床前,悄悄地拾起我掉在地上的衣服,半俯下身体,轻轻地放在床边。就这样,默默地看着我,她那美丽动人、令我神魂颠倒的脸庞,离我的脸最多只有一尺的距离。她那特有的温润奇异的体香和气息,轻拂着我脸上每一个细微的毛孔,进入我的身体,在我的肺腑里飘荡。

过了许久,她的身体动了一下,似乎想坐在我的身边,但却又没有坐下来。又过了片刻,她后退一步,坐在对面的空床边上,沐浴着晶莹澄澈的月华。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窗外的苹果树下好像有动静,走廊里也有人咳嗽,她有如从睡梦中猛然惊醒,悄悄地探起身子向窗外看看,又静静地侧耳倾听,一切又归于寂静。她温柔地看着我,想把我叫醒,可又没有出声,仿佛进退两难,无所适从的样子。过了好大一会儿,她轻轻地一声叹息,又悄悄地走到我的身边,端详着我,然后,缓缓地走到门口,停下来,回头再望一眼,那明丽的眸子里春波荡漾……        

我是不是真的从梦中走过?        

我没有从梦中走过。我的身体,我的感觉,我的情绪都脚踏实地!让我觉得我在梦中的,是我不可饶恕的虚伪和怯懦。        

我不愿离开这医院,这病房,可又不能不离开:首长希望我回去参加军事演习。        

没有看见她,我无比痛苦和沮丧,左胸撕心裂肺,令我痛不欲生;四顾茫然,让我失魂落魄。正当我怀着深深的遗憾和悔恨登车的时候,忽然,一身军装的她,从苹果树林里跑出来,焦急地四处张望,看见了我,又一下子钉住不动。        

心里面堆山积潭似的话语,憋闷得我将要窒息,又压迫得我喘不过气,刹那间,如洪流奔腾,一齐涌上喉咙。周围人来人往,我不能扑了过去。以往,我没有战士的勇气、男人的胆量向她直抒胸臆,倾诉衷情;此时,连柳永的“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也成为镜花水月、梦幻泡影。     

为什么我就像个卑贱的小人、痴呆的懦夫,俯首帖耳匍匐在一个影子似的、未必就会砸烂脑袋的巨石之下,所有的危难悲苦,都必须要让冰清玉洁的她独自一人来承担吗?       

我和她相处百日,却没有只言片语。不,我们已经诉说得太多太多;我们的眼神走进彼此的心灵,早已镂骨铭心,必将终生难忘。        

属于我和她的时光,就在此凝固。短短百日,化作永恒!       

她手里拿着一个小小的青苹果,慢慢地抬起满是泪水的脸,那一双镶嵌在我心中的明丽眼睛,已经模糊不清。

我连连挥手作别。她含泪微笑,欲言又止,半低下羞红的脸庞。我和她,相互都强烈地感应到胸中汹涌澎湃的激情,和“此恨绵绵无绝期”那镣铐心灵的苦难!     

……       

我还是仿佛从一个梦中走过。在梦中的芳草园,我没有一声呓语,看着一枚青涩的小苹果,在眼前悄无声息地滑落……                

2022年7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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