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神 (13)
第十三回 猎人
等我们赶到我家,家里没人。
我从脖子里取出钥匙,开了铜锁。
我们把三匹马牵到草棚,添了些草料,饮了它们一下,把马都伺候好了:我们这边的习俗是,进门先伺候马。
屋里太闷,我们抬了张破木桌到院子里透风。
我看着这张桌子,想起了小时候,父亲去田里,每天傍晚回来,母亲点上一把艾草熏蚊子,天一黑就谁也看不见谁。父亲就要烹一壶树叶,很有精神的说:
“来,儿子,喝茶不?”
“好的,来一杯吧……嗯,好喝,竟然比水好喝。”
“好茶和坏茶也不同的,要是有机会能喝到毛尖……”
我不知道毛尖是什么,只顾着喝自己那杯茶,说道:“茶竟然真的比开水好喝……为什么我一直没发现呢?”
“茶都是品出来的,儿子。”他意味深长的说着。
后来,光种地已经入不敷出了,他只能到远方去,听说荒原上有人雇猎人防狼......我从马棚边拔了几根萝卜,拿了几个干馍,搬出了父亲藏的酒。
“这不像样啊......”我犯起了愁。
这时,街里隐隐有人吆喝着什么东西,我赶紧跑出去瞅了瞅,没有影子,也没了声音。
老三问道:“啥?”
“肉!”我说。
“还有吗?”他痴痴的问。
“人肉吃不吃?”我假装严肃的呵斥他。
上官飞拿起一个馍生啃起来,嘴里塞着说:“行,这就行!”
我带点歉意说:“闹鬼以后,街里没有卖小吃的了。过去有个卖大豆的,在街里喊:‘煮大豆嘞’,我耳朵尖,刚一听见,眼睛就发亮,我爹盯着我,他说我的眼睛像鹿一样。他摸遍全身,搜出一个钱,让我把小贩叫进来。那个小贩不像个卖东西的:头发胡子乱糟糟的,比老三的头发还脏哩,穿一身破布,像个讨吃的,我爹见了,说,茶叶罐子里还有一个钱,让我去拿出来,总共买了两钱的豆子;那家伙也不称斤,给太多了都吃不了......”
“是不是,这么实在!”
“不是这样就完了,我爹总爱和人家闲聊几句:买卖怎么样啊,冬天做什么营生啊,打不打猎什么的——他只要一问别人冬天干什么,就一定问到打猎上面去。”
“是不是?那小贩要是说不打猎呢?”上官飞吃着萝卜,我发现他有吧唧嘴的毛病。
“那家伙说他以前就是打猎的!这时候,我爹的眼睛里,突然开始闪露出狡黠和贪婪,因为他到了冬天就立刻干他的老本行,打猎!”
“为啥?”老三木着脸说,“你爸爸是猎人,所以看你就像鹿?”
“哈哈哈!有点意思。”上官飞笑起来。
我也笑着继续说:“我爹赶紧拉那个同道中人坐下,那个人很畏惧......不敢接酒,我父亲不断拍他的肩膀,说:没什么的,老哥,没什么的...... “
“唉。”上官飞叹着气,嘟一声放了个大屁。
我没理他,继续说:“那个人单手接了一杯,恭恭敬敬的一嘬,眼睛贼溜溜的瞅着,突然一仰脖饮尽。我爹这才问,你是怎么打猎的呀?那人听了我爹的话,楞了一下,突然袖子一甩,伸出另一胳膊——原来他右臂竟只剩了半截......截断处光秃秃,萎缩起来,十分丑陋。我妈喜欢看稀奇,也不管人家感受,还凑过去瞅,我爹瞪了她一眼。那个小贩嗫嚅着说,北方的森林里需要更高明的猎人,他已经没法再打猎了。”
“是不是,他的手怎么没的? ”阿飞对自己的失态毫不在意。
“他遇到了一只大虫……我爹一听见大虫,蹭的跳了起来,红光满面,用大拇指指着自己,刚要和那人说话,可是又看见了我,我爹的脸色立刻灰了,沉沉的坐下,给他介绍我,这是我的儿子......那个人不像刚进来那么胆小了,他招摇着单臂,跟我爹一个劲的说,算了吧,算了吧......”
“什么算了吧?”老三不解的问道。
“大概是觉得我爹不能干掉大虫。”
“是不是.....你错啦!我猜那个卖大豆的就是专程来找你爹的......他就是想让你爹去打虎!”
“打虎......那为什么又不让我爹去了呢?”
“因为啥?因为我爹是个厨子,因为我是他的儿子。”
我更糊涂了,这跟厨子有什么关系。
“昂,”老三短呼一声,“我知道了。”
“你知道什么了,老三?”我问道。
“因为我是我爹的儿子,所以他成了木匠。”老三憨憨的说道。
“你的意思是,”我用萝卜指着上官飞问道,“因为你的缘故,你爹成了厨子,因为老三的缘故,他爹成了木匠,因为我,我爹没法去冒险?”
他俩相视一笑,我从没想到这两个人会变的这么有默契。
我突然想通了,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硌了一下,接着道:“那个人起身要走的时候,还不停的往外掏大豆,我爹拦住了,让我妈去再拿一个钱,我妈假装没听见,转来转去的。我爹跟那个人就站在那里,看着对方,都流下了泪水。”
“为啥?”这下轮到老三不理解了。
“不知道......那天半夜我到院子里尿尿,见我爹竟然独自坐在木桌子旁,就像我现在这样——弯着腰,还点了平时舍不得点的油灯,火光就那么一丁点,照着他的背影,桌子上置了一杯酒。他正弯着腰在捋他的网……”
“啥?”
“网,套兔子的网。那网是用很结实的绳子编织而成,是他冒着风雪从几百里的山外买回来的,当年一打听到哪卖这网,他就啥也不顾的去了,山都挡不住他。我以为他消失了,可让家里好找!回来以后,我妈就朝他身上吐唾沫,他没解释什么,连忙让我和他把缠成一团的网解开,我有点害怕,因为他从来没有那么激动过,边解边喋喋不休:‘山那边的狗杂种们,竟然会想到编网来套兔子,一问才知道,比咱们这边早了快一百年,高,实在是高!都是这些山,害的老子用了这些年的铁钩子!这群杂种……’我妈朝他唾了有一斤唾沫,但是他却一点不生气,我当时就觉得,我爹与众不同,我能理解他,真的。”
“能理解!”上官飞说道,一副很老练的表情,似乎他认为我最后几句话都是多余的,于是他也不再多说。
老三趁我停了一下,赶紧喝了一杯酒解辣,撂下杯子问:“然后呢。”
“我站在草地里尿着,回头见他专心致志的捋着网绳,根本没听到我尿在草地里的声音。那时候还不到冬天,他就提前拿出来顺他的网......我知道,是那个卖豆子的让他又想起来他自己。我问他需要我帮忙不,他始终盯着自己手里,说不用,他自己就行。我看见他的手在颤,我只得回屋,突然听到他说:给爸爸再倒杯酒吧。
他一直低着头,注意力都在他的打猎工具上,别看他的手指硬的跟金条似的,但是侍弄网的时候,比女人缝衣服还轻巧,又耐心又沉默。
我给他倒了一杯酒,他还是没抬头,我发现挡了他的光线,赶紧躲开,这时,他问了我一句话,他竟然问了我这样一句话!”
“是不是,什么话?”
“他问我:‘儿子,你有啥理想没?’”
“你是说,你爹,问你有没有理想?”老三瞪大紫葡萄般的眼睛说。。
“对呀,他问我有理想没。”我很认真的说。
“我爹没问过我,我爹只是老笑嘻嘻的,从来没愁眉苦脸过。”老三说。
“是不是?没错!”阿飞哂笑道。
张三道:“你爹问过你?”
“没呀,当爹的哪有问这个的,早他妈拿勺子揍我了。”
“但是我爹就这么问了,我从没预料过他会问我这个问题,好像有点奇怪,当爹的为什么不能问这个问题呢?”
“当爹的就应该……让你好好念书,不听话就用锯子锯掉小鸡鸡。”老三瞪着眼珠子争辩道。
“对呀!”我拍着大腿说,“我的未来他不是都替我打算好了吗,还问我干什么。我就说:‘恩…….我要好好用功,以后做个好活计,挣钱养家,过上好生活,对了,喝毛尖……”
“是不是,还记着毛尖呢!”
“这时候,他把头抬起来了!灯光照亮了他的脸,就好像什么,就好像一扇金色的门打开了。”
我见上官飞端起了酒杯,赶紧和他俩碰了杯,喝掉后继续说道:
“我爹说:‘不对,儿子,那不是理想……你说的那是责任。男人总要承担责任的。’我看他好像喝多了似的,大着舌头说不清楚了,‘理想,就是……就是……’他真的说不上来了,突然,他抓起手里的网,攥紧了和我说,‘就是这玩意,就是这个意思……你读了那么多书,爸爸说的你肯定明白了。’”
他俩只是听我在讲,都不说话。
“他的理想就是背着那团网,循着雪地里兔子的足迹,一昼夜行踪百八十里,哪怕不带一点干粮和水,走出山谷,他也不在乎有山,更不会有一步犹豫。”
“你当时是怎么说的?”老三这么问,似乎是为了以后应对这种场合而借鉴我的经验。
“我当时鞠也不懂啊,说不出来呀,只能点头说:‘嗯嗯,我明白。爸爸。’我爹又说:
‘明白就行。你妈告诉我,你们的先生夸过你的文章,你要是擅长这个,就千万……’他说到这里,又找不到词了,那副窘样让我觉得有点难受,像我爹这么伟大的人但是却可怜的说不出他想说的话。我怕他太窘迫了,赶紧说:‘我明白,爸爸。’然后我就进屋,回头见他又埋下了头,桌子上的酒也忘了喝......唉!我还看见,天上撒着几颗很亮的星星,马在直立着打盹。”
上官飞喝光了杯中酒,莫名其妙的看着我,看了一会,说道:“你知不知道你爹说,先生夸你的文章,为什么夸你。”
“因为我能扯?”
“不对,你的文章和你现在说话是一样的,但是你老是能绕,你知道我在说啥不,就是你一边说‘他又埋下了头……’一边又要说,有几颗星星,马在直立——就是这个!我就想知道——你为啥要说星星,为啥要说马?你知道吗,哥们就喜欢听你说话,因为你说着说着,有时候就能带出些这个马呀星星呀,是不是,这个才是你最那啥的东西!是不是?”
老三给阿飞叫好:“有道理。”
“有道理,你听懂了吗?”我和老三说。
“没有。”
“这个就是随口带出来的,不值一提......”我经不住夸,脸红了,“先生从没夸过我的文章啊,他老说我跑题,有时候我想去跟人家比试文章,都过不了他那道手,给我打回来。”
阿飞意味深长的冷笑了一声,道:“我觉得这是有原因的。”
“原因?在我还是在先生?”
“都不是,原因在那些比赛。是不是?我在说什么,我也不知道,来,喝——嗝!”他又打了一个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