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语 ‖ 老宴席地而坐
一
“谢师宴定在车马炮二楼包厢，春风阁。”
老宴掏出手机，再次看了一眼唐峰发过来的信息，确定无疑就是眼前这个古香古色的餐厅之后，他羞涩地走了进去。
车马炮餐厅一改欧式的装潢设计，完全按照中国传统军队陈列，猎猎战旗，雷雷战鼓，还有仿古的铠甲、铁戟等，大有一种“醉卧沙场君莫笑”的感觉。
而题头上的“车马炮”三字，雄浑有力，更点出了自古以来宴席的本质——酒场如战场。
老宴不由得赞叹，唐峰脑袋瓜就是灵，能找到这地方！要是把精力用在学术上，造诣不输《倚天屠龙记》里的张无忌。
老宴原本不愿来的，马上要毕业了，自己的博士没考上，他想利用还在校的这点剩余时间，多泡泡图书馆，争取明年再战，“卷土重来未可知”。
但唐峰说这是谢师宴。老宴疑惑，答辩那时候不是已经吃过了吗？唐峰不容置疑地说，那不一样，那时候还有其他导师在。这个谢师宴就我们门下几个。
老宴说了个“好”。
春风阁在二楼左转最里间。老宴边走边想，春风阁这名字取得雅致，选得更好。“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他虽然落第，未考上博，但他只是“黄金榜上，偶失龙头望”。
老宴越想越自信，微笑间推门而入。苏莉和孙嘉雯已围在一起边啃瓜子边聊天。
见到老宴进门，苏莉立即招呼他，强烈要求他坐在她的旁边。
苏莉说，今晚唐峰做局请客，你那么单纯的人，可不能被他污染了。靠着我，我保护你。
苏莉长得貌美如花，柳叶眉，笑起来带着让人舒服的媚笑。
孙嘉雯虽然不如苏莉，但也有几分姿色，而且很耐看，带着古意的温婉。老宴很喜欢看。
但他从未行动过来，顶多帮她搬搬柜子和书，这是体力活，孙嘉雯一个人干不动。
苏莉是什么意思，孙嘉雯看得一清二楚，苏莉强烈邀约老宴坐她旁边，肯定是为了论文答辩的事。
苏莉论文一辩没有过，导师把她骂得狗血淋头，她哭得梨花带雨，但导师这回没吃她这一套，还勒令她“必须保质保量改好论文”，否则，别跟人提她是他的学生。
苏莉虽然没用心在学术上，但也知道导师的脾气，吓得收住眼泪，每天苦思冥想改论文。
但最后还是放弃了，她实在改不了。苏莉这样做，是想请老宴帮帮忙。
孙嘉雯看破，但不说破，她不喜欢给人拆台，何况这还是她的闺蜜。
她只笑笑，说，苏大美女的旁边可不是谁都能坐的哦。
老宴把苏莉旁边的椅子拉开，坐下说，那我只好恭敬不如从命了。老宴的眼神是看着孙嘉雯的。
坐下后，苏莉却不急于说到修改论文的事。她喜欢声东击西，迂回战术，在不经意间把自己的目的说出来，又让人难以拒绝。
她丢给老宴一个眼神，说，今天学校的辅导员公示出来了，你们知道都有谁吗？
老宴一脸懵，他连学校领导有谁都不是很清楚，更别说这些小小的辅导员了。
但看着苏莉期待的眼神，老宴戏谑说，该不会有你吧？
怎么可能？苏莉不屑，有你，有雯雯，都不可能有我。我是毕业了注定滚回老家的。我跟你们说，这上面有唐峰！
老宴和孙嘉雯都愣住了，唐峰？不可能吧？他会看得上这区区的辅导员？
苏莉说，所以你们真是读书读傻了，脑子转不过弯。这叫“曲线救国”。
谁不想进高校工作呢？工作稳定，还有假期，还可以搞研究，何乐而不为？老宴你考博为了什么？为了学术？那是其一。恐怕也是为了生存吧？
唐峰肯定不是块考博的料，但通过辅导员，他能够继续跟着导师。凭唐峰的本事，考个在职博士，岂不是易如反掌。
老宴听得头头是道，越发佩服唐峰的精明。但内心也有些不屑，旁门左道他是不齿的，要来就来个堂堂正正。
凭真本事考上，岂不快哉？突然，他像想到了什么，说，怪不得唐峰要请“谢师宴”，他这事导师帮了不少忙吧？这“谢师宴”是他感谢导师，而我们只是作陪吧？
你才知道？！
苏莉和孙嘉雯异口同声得让老宴闷闷不爽。
二
初入这所学校时，老宴信心满满，发誓要读完图书馆所有跟专业有关的书。
于是，每天在校园广播播送广播体操的音乐时，他已经提着干粮和一壶水直奔图书馆了。
看得唐峰一愣一愣的，因为老宴的那个保温杯太像一个原子弹了，巨大无比。不知道的，还以为老宴整天去图书馆偷开水呢。
唐峰看不惯，曾说，老宴，要不我给你买个保温杯得了，你那个水壶，太抢眼了。
老宴不明所以，瞪着圆圆的眼睛，说，为啥？唐峰支支吾吾地说了一个蹩脚的比喻，就是好像婉约词里混进去一首豪放派的诗。你想想，多劲爆？
老宴是缺乏想象力的，他想象不出来“劲爆”是一种什么样的画面，婉言谢绝了唐峰的好意之后，依然我行我素地出入图书馆。
你还别说，老宴感觉自己如同一只刚出生的小鲸鱼，猛地扎进浩瀚无边的大海里，只有无限的蔚蓝包裹着他，金光闪闪地波浪就是他的研究成果。
导师们都称赞老宴做学问刻苦扎实。孙嘉雯劝他，花点钱，买个版面费，拿去发表得了。
“别让你的研究白费了。”孙嘉雯说得很恳切，老宴听得很入耳，但他没有这么做。
一来版面费贵，二来他不喜欢这样。写稿还要收版面费，岂不是做妓女还要自己出嫖资？
但是，一年下来评选奖学金时，老宴傻眼了。他虽然成绩好，但缺少发表论文的加分项，硬生生地从一等奖学金降到了三等奖学金。
唐峰一人就发了五篇，有的是自己独立作者，有的是和导师合著。就连苏莉也在一个不知名的刊物上发表了一篇小短评。
一等奖学金和三等奖学金相差五千块呢，对于不那么富裕的老宴来说，是一笔不少的数目。
更让老宴难受的是，平时大家嘻嘻哈哈，一副不学无术的样子，到这时却抖露出真相——一篇篇发表的论文刺痛了老宴的眼睛。
看着存在电脑里自己熬了多少个日日夜夜的研究成果，他突然很想哭。
那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写的那些论文像一具干尸，丑陋无比。
老宴郁闷了好几天，和唐峰在食堂吃饭时，他偷偷地问关于发论文的事？
唐峰表现出极大的惊讶，问，老宴你也想发论文？老宴挠挠头，不置可否。
唐峰义正言辞地说，老宴，你可得守住呀！你可是学术净土的象征，别去弄什么蝇营狗苟的事，这些都是小利，你应该去专研大利。大利是什么？大利就是纯正的学术研究。我们这些都只是世俗的争夺而已。
唐峰说得义愤填膺，感人肺腑。
老宴也就不好说什么了。
但从此，老宴有了心结，而且是一颗死而不僵的心结，每到评奖时，它就会隐隐作痛，弄得老宴情绪极其不稳定，仿佛一块巨石砸向深深的古潭。
古潭里传来回声：“咕咚咕咚！”老宴听不懂古潭里的声音，他就一直凝视着它。
老宴去找孙嘉雯诉说，但却不知道怎么开口，仿佛一开口，满嘴的铜臭味就冲口而出，让人生厌。
老宴只好沉默不语。孙嘉雯是善解人意的，一看他这架势，早就明白了八九分。
等他哀叹几次之后，就说，既然选择当婊子，就不要再嚷嚷着立牌坊。
这话说得难听，从孙嘉雯嘴里说出来更难以入耳，但老宴一下子明白过来，眼睛怔怔地看着孙嘉雯。
孙嘉雯被看得有些不自在，说，你别自寻烦恼了。唐峰说得没错，你应该成为旗帜，旗帜是没必要去追逐这些的。
说完，孙嘉雯就离开了，消失在校园的黑夜里。她其实挺害怕老宴继续颓丧下去。那不是她认识的老宴，在她眼里，老宴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傲骨，像梅妻鹤子一样，一辈子去专研学术，他应该孤独，应该沉迷，应该无欲。
她曾想走进老宴，但她控制住了，她和他并不是一路人。她有欲望，也应当有欲望，恋爱、结婚、生儿育女，这是她走的世俗的路。而老宴，不能。
孙嘉雯很心疼老宴这样，可她必须做得决绝，让他成长。她在黑夜里流下一行泪。
三
为了避免尴尬，老宴接着说，如此说来，王秋云是不会来的了？苏莉噗嗤一笑，你还想着王秋云呀？你什么时候见过她参加我们的聚餐？
王秋云和他们都是同门。老宴觉得“谢师宴”，大概能碰到她吧。这是毕业前最后一次同门聚餐了，再不现身，恐怕只能相忘于江湖，老死不相往来了。
印象中，老宴觉得王秋云还是不错的。她是个南方人，在他们这些北方人眼中，是严重的个子不高，但却极其娇小玲珑。
瓜子脸，颧骨有点高，一绺长发落下来遮住半边脸，有一种“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柔美。
身材很好，凹凸有致，什么衣服往身上一穿，立即窈窕妩媚，活脱脱一个令“三十六宫秋夜长”的赵飞燕。
初当同门，大家自然兴高采烈，几次聚餐之后，仿佛多年不见的老友。而老朋友最关心的是恋爱问题。
苏莉很大方，立即表明身份，自然是名花有主，虽然异地恋，但她一口“我们家老刘怎么怎么样”，仿佛自己已经一跃而成为老刘家的家庭主妇，掌管着家里的财政大权。
唐峰信誓旦旦地说，现在还不是考虑这个问题的时候。却被苏莉和孙嘉雯讥笑，那天那个在阿提斯咖啡厅的长发女孩又是谁呀？
唐峰只好羞涩地说，同学，高中同学。并且一脸严肃地告诫大家，千万切莫乱说。
老宴觉得唐峰搞得神秘兮兮的，此地无银三百两。有就有，没有就没有，有什么好暧昧的。
让老宴更吃惊的，是孙嘉雯。她的回答遮遮掩掩。
倒是王秋云很爽快，说没有。
苏莉就起哄，直言不信，这么窈窕淑女，竟然无人无津？
王秋云急了，说，真的没有，来这读书的目的之一就是想解决单身问题。
苏莉说，没问题，这事包你苏姐身上了。说吧，你喜欢什么样的？
王秋云就说，普通一点就好，为人幽默，成熟，比我大几岁都可以。
苏莉说，没想到你喜欢老男人。你看我们老宴怎样？
老宴听到苏莉提到自己，一阵心惊。可王秋云说，老宴不够老。说得大家哈哈大笑起来。老宴尴尬着附和几声。
自此，给王秋云找男朋友成了苏莉一件心头大事，渐渐也变成了老宴他们的心头大事。老宴负责调查其他导师门下的男生婚恋状况，苏莉和孙嘉雯负责调查其他学院男生的婚恋状况。
老宴办这事有些懒散，不是他不愿意，是他无法像个媒婆一样去开口。
在他心里，爱情是不期而遇的，是“停船暂借问，或恐是同乡”的因缘际会，是有机会要上没有机会创造机会也要上的。是西厢记，是牡丹亭，是红楼梦的。怎么可以按图索骥去找呢？
老宴这边没又声响，苏莉那边去找了好几个，都是其他学院研二研三的，有一个还是体育学院的呢。
老宴说，这体育学院的来凑什么热闹？孙嘉雯白他一眼，说，这叫“暴力美学”，有些女生就喜欢高大威猛的男人，有安全感。
老宴摸摸自己的肚子，微微收一下。
可是王秋云谁都看不上，对她来说不够成熟，不够事业有成。
苏莉说，你该不会真的喜欢老男人吧？事业有成，这学校里哪个看起来事业有成？除非……苏莉没说完，惊讶地看向王秋云。
在老宴和孙嘉雯的挟持之下，苏莉从王秋云嘴里套出了她的话。
她竟然喜欢上了刚读博士毕业回来才两年的吴老师，还是个副教授。
这有点让苏莉难办，不仅因为不提倡师生恋，而且她不好给老师介绍女朋友。虽然，吴老师年纪没多大，看起来三十六七岁，最多也只比王秋云大十岁。
这在现在，年龄根本不算一个问题。苏莉试了几回只问出了吴老师目前还单身，是山东人，博士是在北京读的。就没有然后了。苏莉只好不了了之。
而王秋云也没有追问她，只是渐渐不和苏莉、孙嘉雯、老宴他们一起胡吃海塞了，行动极其诡秘。
后来，还从宿舍搬了出去，搬到了另一个校区。老宴当时还纳闷，觉得王秋云是不是脑子出问题了，这样上课岂不是很不方便？
奖学金发下来后，大家约起去吃一顿火锅，才发现，他们已经很久没见到王秋云了。
再后来，他们才知道王秋云真的和吴老师在一起了。
苏莉说，别看王秋云一开始一顿操作猛如虎，当局者迷，咱们根本看不清。到毕业了，才发现她是最成功的，拿到了学位，找了老公，又能去读博——据说吴老师推荐她去一所不出名的学校读博士。
学校不出名，没关系，读完博，再回来跟咱们学校申请双职工，肯定是妥妥的安排。那时候吴老师估计已经混成了教授了。
老宴呷了一口杯中的茶水，心想，这就是所谓的“上位”吧。
四
就在老宴他们等着不耐烦的时候，唐峰推门而入，一副领导成熟稳重得体的模样，嘻嘻哈哈地和大家插科打诨。
等他落座，苏莉劈头盖脸就问，导师呢？你不是去接导师了吗？
唐峰不急着回答苏莉的逼问，叫来服务员，很熟练地点了几样菜，有苏莉喜欢的啤酒鱼，有孙嘉雯喜欢的腊味合蒸，更有老宴喜欢的小葱拌豆腐。
老宴佩服唐峰这记忆里，就说他吧，记学术研究老宴说来头头是道，但记谁谁谁爱什么，那就是一本糊涂账了。
所以，他只好喜欢小葱拌豆腐，一清二白。他是把“一清二白”当作知识点来记的，理所当然地爱上吃小葱拌豆腐。
点完菜之后，唐峰才说，导师临时有突发急事，今天就我们四人，不醉不归。
唐峰纷纷给大家杯中倒酒，一股浓重的酒香立即扑鼻而来。唐峰端起酒杯，说，人生难得一个“缘”字，我们有缘才成为同门，不想马上就各奔东西了，祝大家前程似锦，干了。
唐峰说得老宴心里期期艾艾的，苏莉和孙嘉雯眼里也是一圈红。
苏莉给自己斟满，敬唐峰，要说前程似锦，谁能有你唐峰万里鹏程呀？响当当的辅导员，日后可是要平步青云的。来，我祝你以后步步高升。
老宴看到唐峰羞涩地端起酒杯，但眼角里全是美滋滋的笑意，仿佛扶摇直上九万里。这是老宴没想到的。
唐峰说，被苏大美女取笑了，什么响当当？芝麻豆粒大的，连个官也不是，就是混口饭吃而已。
孙嘉雯顺势也端起酒杯，说，这口饭最令人羡慕啦，现在是唐辅导员，以后可是唐教授呢！
大家一阵嬉笑。老宴觉得其实孙嘉雯也是酒场上逢场作戏的老手，一句“唐教授”把唐峰说得面红耳赤，乱花渐入迷人眼，一片醉眼迷离。
老宴突然觉得有点凄凉，兀自讪笑起来。
大概是酒入三巡的缘故，唐峰有些醉意，笑着说，孙大美女也取笑我，我看教授非你莫属呀，我的孙大博士。
唐峰把“我的”说得顾盼生姿，还有意无意地把手搭在孙嘉雯的肩上，眼里全是媚笑。不过让老宴和苏莉震惊的不是这个暧昧戏谑的动作，而是“孙大博士”。
苏莉说，什么？你考上博士了？见孙嘉雯不置可否，苏莉更是兴奋不已，比自己考上博还要高兴。
孙嘉雯一直暗暗地拽着苏莉的衣角，苏莉这才发现老宴的脸色有些苍白，手微微的颤抖。
一时间，苏莉、孙嘉雯不知道该说什么。唐峰发现气氛不对，也觉得刚才是唐突了。他没想到孙嘉雯可以把这个天大的喜事憋在心里，憋成一脸愁容。
他心里是装着孙嘉雯的，得知孙嘉雯考上博士，唐峰还幻想过他和她走在一起，组建一个小家，在这座城市里慢慢变老。
可是，他看到孙嘉雯的眼神，就知道孙嘉雯心里埋着一个老宴，一个榆木疙瘩一样的老宴。但也正是如此，老宴才成为老宴，才是一个真正的老宴。
听到“孙大博士”的时候，老宴内心是激烈的，好像“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
他觉得大家都在望着他，都在等着他，等他发话，等他定调。老宴调整一下情绪，也端起酒杯，想要给孙嘉雯敬酒。
但酒杯好像有千斤重，没端稳，倒了，酒洒了一地。老宴又急忙收拾，连声说不好意思。但越急越慌乱，越慌乱就越乱。
老宴不是碰倒了这个，就是忘记了这个，像一个无助的小孩被父母逼迫当着众目睽睽之面给一个不认识的叔叔表演节目。
孙嘉雯看不下去，可她始终不敢迈出一步，她害怕靠近他更会伤害他。
是唐峰救了她，唐峰一把稳住老宴，说，我来我来。
老宴感激地看了一眼唐峰，说声谢谢。
不知怎的，椅子向后滑去，老宴席地而坐，涕泗横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