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花生
天是极蓝极阔的,蓝的纯澈。地是无边无际的绿,绿的亮眼。鸟儿“呼”滑过一道弧线,无痕。
连绵的秋雨下了差不多二十天,天终于放晴了。原先地里的一片翠绿变成了焦黄灰黄。玉米叶子耷拉着脑袋,有些玉米竟迫不及待的发芽了,玉米杆东倒西歪的,看上去极为显眼。麻雀叽叽喳喳的在上面喜耍,大雁排成人字形往南飞了。天气有点微凉了,沟里的草也是半黄半青的,踩上去一弹一弹的。只有沟里的芦苇煞为好看,在风中摇摆着,芦花白白的软软的。
夹在庄稼中间的路被水泥固化了,路两边的栾树叶子有一部分黄了,微风吹过,几片叶子飘落在地上,树枝顶端的果子红艳艳的,像一个个挂着的红灯笼。这是主路,但小路还是保持原始得样子。戈巴皮草虽然枯黄了,但还是像蜘蛛网一样密密巴在地上。只有成年累月被乡亲们被平板车被牛被羊等牲口走出的小路缓缓延伸到主路,草是软踏踏的,路没干一踩下去一个大脚丫印子。秋早初晴的庄稼村庄静静的卧在这片土地上,极为安详恬淡。
拴子和他娘一前一后走在小路上,他娘戴着一顶有点发黑的草帽,蓝色的大布衫看上去极为宽大,腰已经有点弯了手里还提着一个小板凳。还没到地里,已经呼哧呼哧了。“老天爷真不叫农民活了,好不容易庄稼熟了,又泡在这雨肚子里了……”拴子娘说。
地里花生秧有点糊了,地洼的地方还是白花花的水,阳光反射有点刺眼。拴子脱了鞋,一脚下去,水噗哧冒出来。好多年没下地了,还真有点不习惯。弯腰拔了一窝花生,提起来,看不出收成的好坏,就是一泥巴疙瘩。日头慢慢升高了,花生秧没有了往日的柔韧,提起来有轻微的刺啦刺啦声。很细微的断裂,花生还是带着泥出来了。
自从拴子大学毕业工作结婚以后,回来的机会少了,更不用说干庄稼活了。娘虽然腰不好,但比他薅的快,一到地里,娘也不喘了,腰也不疼了,干活还像年轻时的急性子。花生带着泥,娘的大布衫上也是泥,一脚下去一个深深的脚窝。从背后看娘,背驼了,头发白了,本来就单薄的她更瘦了她拔起一颗又一颗。七十多岁的人了,咋不累,肯定是怕花生朽到地里。
拴子愣神的功夫,他的手被草刺破了,他闻到了甜甜的腥味,那是他的血。血鲜鲜的红着,顺着手上的掌纹蔓延开去,成了一条红红的溪流,那溪流汇成一滴,“噗”滴在泥地里,泥土微微变红然后和土地混为一体。
恍惚间,他看到一个光着屁股的小娃,浑身是土的娃。娘在前面薅花生,娃在地里捉蚂蚱。蚂蚱用狗尾草穿成一串,还蹦呀蹦呀。娘薅累了,擦了把汗,用手捋起前额的头发。去旁边地里抱着干了的包谷杆,拿出洋火,抽出一根,擦小小火苗燃起来,火点着了,不够旺,娘就用嘴吹。柴灰落在娘头那焦香味发上脸上。娘又去拔了倆红薯,挖了坑,埋进去。我就在旁边把蚂蚱放在火上烤,那焦糊的味道让我口水直往下流。猴急的拽一个下来放嘴里,娘回过头来,望着他笑了。
一年又一年,拴子从光肚到开裆裤到上学了,娘一年一年在地里劳作。他戴上红领巾了,他得奖了,他考上县里重点中学了。到高中的时候,他成绩更好了,年年都是阶段前几名。娘在地里更勤快了。割麦,割黄豆,薅花生,刨红薯。地里刨食,得一直蹲着,慢慢娘的腰就一点一点一点慢慢弯下来。
拴子考上重点大学了,毕业了娶媳妇了,在北京买房子了。他的手润了,白了,也胖了,那是拿鼠标的手。当他带着城里媳妇回来见娘,村里人都在刨红薯,从那穿着花花绿绿的人中,他认定其中一个必定是娘,驼着的背把大布衫顶的老高,那背上有湿湿的一块,那是汗湿慢慢洇燃开来的。他认得那双手,瘦的只剩骨头,就像啃过的鸡爪似的,因为风湿小拇指总是翘起。那是咱娘,拴子指着地里的老妇人,拴子眼红了,娘回过头,望着他倆笑了。
娘停下来看到正在发愣的拴子,吞儿的笑了。“你娃子,恁些年不干地里活,还不如你娘我里。累了回去吧……”。他多少年没有仔细看娘了,娘头发全白了,那原本清秀的脸就像这失去养分的花生秧,皱的跟树皮似的。娘的身上脸上腿上全是泥,阳光下,娘的笑让他心里一热,别过头去,用沾满泥巴的手去揉眼睛。
“娘,咱不种地里,咱去城里,我给你养老……”“鳖娃说信话里,你又是供房子又是供车子,已经够累的了。我还能干活,能干一点是一点。我不累,俺是庄稼人,离不开地呀……。”
好不容易两垄薅到头,拴子腰都直不起来了。手起泡了,白衬衫成了泥衬衫,完完全全是泥巴人了。花生熟了,玉米熟了,地里的人们忙起来了。二婶和二叔也在不远的洼地里,深一脚浅一脚,薅起一颗放在水里涮涮,十二亩呀,不知道要薅到啥时候。
天是极蓝极阔的,蓝的纯澈。地是无边无际的绿,绿的亮眼。鸟儿“呼”滑过一道弧线,无痕。远远近近的村庄,丰收的庄稼,本是丰收的金秋。此时弯腰的老人,放假的孩子,都在泥巴地里深一脚浅一脚的忙碌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