屯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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爽朗的笑声如银玲般随着小凤刚刚烫好的发卷跳跃,弯弯的眉眼如同新月、嘴角边的酒窝更深了几度。幸福像绽开的花朵晕染了她年轻的脸庞。小娜看着她,意味深长地说:“现在的你才真正算是咱们屯儿的人。”
小凤无奈地摇摇头,说:“只能说我太年轻,不懂人性,不知道入乡随俗的重要。”笑容在小凤的脸上渐渐淡去。
1
那是一个寒冷的日子,大地上覆盖着厚厚的积雪,天女撒着大片大片的雪花,整个世界都被童话般的浪漫装扮。
小凤就是在这样的一天,嫁给她的王子的。
她的王子叫大新,两人虽不是一个屯儿的,却在同一所初中上学,又恰巧同班。上学时的小凤被同学们捧为班花,美丽善良的她人缘很好。大新则属于痞帅的那种,除了学习,什么都好,心也挺大。以至于到初中毕业,他都没发现小凤一直在悄悄地喜欢着他。
初中毕业后,他们俩都没再继续学业。毕业后,也没有联络。三年后,有人给大新介绍对象,两人见面后,都抑制不住惊喜。同时说出口:“怎么是你!”
不用媒人费事儿,二人就谈起了甜甜蜜蜜的恋爱。谈了不到两年,刚够结婚的年龄,二人就在那个浪漫的日子里喜结连理了。按照童话发展,王子与公主开始了他们的幸福生活。
然而,小凤的家教和她本性的善良,并不支持她做一个娇娇弱弱的,或是高高在上的公主。她要做一个孝顺儿媳,她要做一个贤妻良母。
她每天起早贪黑,任劳任怨地干活,好像总有使不完的劲儿。所有的活,只要能自己干的,决不让婆婆伸手。更不会让公公和大新帮忙,她觉得家务和院子里的活都应该是女人的。
对公婆也是做了一个儿媳能做到的最好,孝顺至极。她自己很客观地评价自己做得比所有她认识的儿媳都好。有时她想将来自己儿媳如果能做到和自己一样,就心满意足了。
2
这个屯子的人都很热情,亲戚之间相处得也都比较亲近。所以,在小凤结婚不久,就有同龄的小媳妇来找她出去打麻将,逛街等。其中的小娜和她还是初中同学。可是,在她高悬着的道德指挥棒的指挥下,她都回绝了人家。被她回绝的人,大多只对她颇有意味地笑笑也就走了。她同学小娜则悄悄地对她说:“你别太实诚了。”
可是,她并没有放在心上,自己私下里还想:这些媳妇做得可不如自己,她们婆家对她们一定不会太满意。
日子在她的勤恳忙碌中,快速地溜走。有一天,她竟然没有像以往一样早早地起来做早饭。大新用力推她,大声说:“快起来,咱妈叫你起来做饭呢。都啥时候了!”
她这才惊醒,赶紧要起床。可是感觉周身酸疼、沉重。皮肤一碰就疼,像被毒虫蛰了一样。凭经验判断自己应该是感冒了。
眼皮也沉重得不想睁开,真心不想起床,想再睡一会儿。可是,婆婆的声音也传进来了:“过日子,哪有睡到这时候的,都大天亮了还不起。还有挺多活儿没干呢。”
可不是嘛,昨天计划着今天要把被子洗了。这太阳已经升起来了,在以往,自己都已经干一个多小时的活儿了。看一下墙上的表,这个时间饭应该已经做好了,公婆也都起床了。可是,现在,自己不但没干活,饭也没做。睡到了这个时候,想想都觉得不好意思。这如果是在自己家那里,妈妈也一定会骂自己懒。
她想到这儿,忍着不适,赶紧起床。
推开卧室门,婆婆正冷着脸看着自己。她连忙向婆婆解释,自己可能是感冒了,所以起来晚了。
婆婆上下打量着她,说:“那你歇着去吧,我干活。”语气轻飘飘地上挑着。待到快走出去的时候又说:“现在的年轻人真矫情啊!”
小凤感觉自己的脸更加烫手了。并没有回卧室,而是跟着婆婆出去了。她很歉意地对婆婆说:“妈,你歇着吧,我先做饭。”
婆婆回头扫了她一眼:“行啊?”
小凤笑着说:“行,没事儿。”小凤摸着烫手的额头,迷迷糊糊地走进厨房。琢磨着要做点什么。刚要引火,发现柴不够了。她觉得自己的腿如同灌了铅,沉重得不想走路。就回到屋里想让大新去抱些柴来。
叫了几声,大新睡得太沉,并没应声。就在小凤刚要用手推大新的时候,婆婆推门进来了。说:“你叫他干啥呀?他还没睡醒呢,让他再睡一会儿。做好饭再叫他。”
小凤说:“我想让他去抱烧柴,厨房里没有了。”
婆婆说:“就做个饭,你还得攀着他?”
小凤闷闷地说:“那我自己去吧。”
婆婆连话都没接,就直接回自己屋里了。
春寒料峭,走出屋子,小凤就开始哆嗦。或许是发烧的原因,她的哆嗦开始变成了颤抖,连牙都在颤抖。
她不得不加快脚步,想着快点抱柴进屋。在迷迷糊糊中,小凤跌跌撞撞地把烧柴抱回屋里。屋内安静,如同初春的早晨,一切都还没有完全醒来。
小凤麻利地做着一切,因为这些动作已经做过太多次,熟练到不必思考。似乎也没法儿思考,因为她觉得自己的大脑也在发烧,烧得她处于一种迷蒙的状态。有好几次差点摔倒。
终于,饭做好了。小凤把饭菜都摆好,回到卧室里叫大新吃饭,再去敲公婆的门。
今天的早饭比较简单,两个炒菜,粥和馒头。
刚吃一口菜,婆婆就吐在了地上。“凤啊,你这是放了多少盐啊,齁死了!”
小凤夹了一口菜尝了尝,“还行啊,没觉得咸呢。”小凤又看了看公公和大新。“爸,你俩吃着,咋样?”
公公放嘴里咂摸着,“确实有点儿咸。”大新也吃了一口,“嗯,确实。”
小凤又夹一口,慢慢咀嚼着,真没觉得咸。想想平时自己做菜的咸淡掌握得很好啊。今天是怎么了!
“阿嚏”小凤赶紧捂住口鼻,离开桌子去擦。
她突然意识到,可能菜确实咸了,因为自己感冒了,味觉不太灵敏。所以,才尝不出来菜的咸淡。
她回到桌上,说:“我今天感冒了,所以尝不出来咸淡。”
“真是没法吃!”说着,婆婆就放下碗筷出去了。
小凤看了看公公和大新,说:“我再重新炒个菜吧。”他俩都没说话。
小凤感觉越来越冷,又在外面加了一件衣服。重新生火,洗菜炒菜。放盐的时候,特意叫大新过去尝一尝咸淡。
菜炒完,又去叫婆婆来吃饭。婆婆慢悠悠地,不情不愿地过来坐下。大家又重新拿起筷子吃饭。
小凤觉得这顿饭好漫长,她浑身发抖,上眼皮重得不停地和下眼皮打架。勉强撑到大家都吃完,收拾碗筷,刚想进屋睡觉,又想起来还有猪没喂呢。衣服可以明天再洗,但是猪不能明天再喂。
她想让婆婆去喂,但是,婆婆吃完饭就去打麻将了。只能自己强撑着干活了。
在她娘家,男人都不干家里的活。她家里的活都是妈妈干,自己也会帮着干。在婆家这儿,男人也不干家里的活。刚结婚时,都是婆婆干,小凤帮忙。后来,在不知不觉中,婆婆什么都不干了,所有的活都成了小凤自己的活。
一切料理完,小凤回到卧室。衣服也没脱,把自己重重地摔在炕上。身体卧倒在炕上的那一刻,她感觉自己就像一摊稀泥。失去了骨骼,失去了生命。
3
似乎只一分钟,不,或许只一秒钟,她就进入了沉沉的梦乡。迷迷糊糊中,她觉得好幸福。
那是一片无边无际的草原,芳草萋萋,鲜花盈盈,蝴蝶翩翩。她和姐妹们头戴花环,追逐嬉戏。不时传来欢快的笑声,她们追着蝴蝶跑,蝴蝶绕着她们飞。跑累了,她们坐在了小河边。脚踢着水,溅起一串串水花。
水花就像一个魔镜,透过水花,那里有另一个画面。
那里的她们眨眼之间都长大了。长成了一群青涩的少女,像一只只挺立在碧波里的莲。
她们不再追逐嬉戏,而是三五成群地说起了悄悄话。时而低声细语,时而笑靥如花,时而脸颊绯红。
一个个像粉嘟嘟的莲花骨朵。娇艳的羞涩始终包裹不住满得直向外洋溢的青春气息。一切都是那么美好!
几个小姐妹在讨论以后要嫁什么样的人,出嫁后自己又要做什么样的人。甚至有一个活泼的小女子说她将来要生一堆孩子。
小凤也有自己的理想型,她不期待他一定是高富帅,但他对自己一定是温柔体贴的。大新的形象在她的脑海里渐渐清晰,微笑挂上了她的嘴角。
冒着彩色泡泡的梦正在一串串地飞起时,她突然觉得好冷。是刮风了吧,是要下雨了?她瑟缩着,想着往家里跑。脚下突然踏空,她吓了一大跳。睁开眼,方知是黄粱一梦。
自己正合衣而卧,一条腿垂在坑沿边,屋门开着,冷风从那里追进来,钻进了她的裤管。
她赶紧抬腿,可是,如万千根针同时扎到腿上的刺痛感布满了整条腿,包括脚趾。她紧闭双眼,咧着嘴,却只发出低低的一声“啊!”缓了好一会儿,用手轻轻地揉着。慢慢地把那条腿抱上来。
“阿嚏”小凤的头又一阵眩晕,像是快要炸裂的爆竹。
她揉着头,眼睛也跟着疼起来,还不自觉地流泪。这么多年,也感冒过很多次了,却没有一次像这般痛苦。
小凤的嗓子也火热得很,好像有很多把刀片在同时割着。真得吃点药了,赶紧好了,还得干活呢。她一边想着,一边向下挪动身躯,每动一下,皮肤被衣服摩擦的地方都如有万千芒刺一样。
强忍着,走到柜子前。打开抽屉,里面却没有感冒药了。怎么办?她首先想到让大新帮她去村卫生所买药。她喊大新,可是,只发出沙沙声。她自己都听不清自己在喊什么。
只得向外走,幸好大新还没有出去,就在婆婆屋里。
她又沙沙了两声,屋内的三个人看了看她,都没有太大反应。她只好走近大新,拉了一下他的胳膊,指了指自己的嗓子。
大新说:“你感冒就吃药呗,你拽我干啥呀?”
她摇了摇手,表示没药了。
大新看了他妈一眼,“她是啥意思呀?”
大新妈说:“这么大个人了,感个冒,还当回事儿了。谁还没感过冒呢。”
她觉得那句话好冷。让本就打着寒颤的她,心也蒙上了一层寒霜。
她不再说什么,又裹了一件外衣,走出了家门。身体是自己的,别人不爱惜,自己得爱惜。她摇摇晃晃地向村卫生所走去。
诊所是一对五十多岁的夫妇开的,小凤平时也来买过药。他们为人和善,每次她拿药的时候,夫妻两个都会详细地询问病情。她知道,他们是出于工作需要才问的。可能是因为小凤的父母和这老两口年纪相仿,所以,这让她对二人油然而生一种亲切感。
打开门的那一刻,小凤觉得自己的头比身子还沉,总有一种倒栽葱的感觉。
第一眼看见的就是诊所的女医生。女医生看到她的样子,惊呼着:“呀,这是咋了?”慌忙过来扶她。
在路上走着,没人扶的时候,感觉自己还能支撑得住。可是,现在却觉得周身酸软,没了一丁点儿力气。可能是走这十分钟的路累的,也可能是有了依赖。
就在女医生扶住她的那一刻,她整个身体快速下坠,女医生没有防备,没扶住,小凤直接瘫软在地。
女医生赶紧向里屋喊她老伴儿:“快来看看,这孩子怎么了?”
男医生本在屋里整理药品,最近不知怎么了,感冒的人特别多,还都是来得又急又重的。药品不太充足了,他打算统计一下,去县里再进一些药。
听到老伴的喊声,赶紧出来。两人连忙把小凤抬到了唯一的病床上。拍打脸颊,摸颈动脉,都热得烫手。
女医生给小凤量体温,眼看着温度计里的水银不停地向上游走,眨眼之间就到了40度,把女医生吓得直喊“妈呀”!
男医生相对镇定得多,说:“看你一惊一乍嘀。”
女医生说:“这才两分钟的功夫,已经40度了。”
男医生正在给小凤兑药水,听到这个数字,也忍不住“诶呀”地呼出声。手里的动作更不敢慢了,一边操作,一边喊:“快,给她家人打电话。这么严重,必须得有家属陪着。”
女医生拿起手机,手有些抖,一边拨电话,一边说:“咋这么高的温度呢,老头子,能行吗?要不让她家人带她去大医院吧。”
男医生说:“你看她一直迷迷糊糊的,怎么走啊。先打上点滴,人醒了,再说。她这症状应该是感冒,就是太重了。”
“喂?哎,是老王大嫂吗?啊,我是诊所的。你儿媳妇在这儿呢,现在昏过去了。体温都烧到40度了,哎妈呀,现在41度了。你家赶紧过来人陪着。这么严重,怎么就让她一个人来了呢?快点吧,一会儿看看,如果还不醒,你们就赶紧送她去大医院吧。啥?你还要打完这圈麻将?那,那你儿子呢。你不能让她自己在这儿,万一有点啥事儿,我们可担不起这责任。行了,你家赶紧来人吧!”
挂了电话,女医生气得直哆嗦,和老伴说:“你说这老王家都是什么人呢?真冷血。咱们这屯子,说起来,谁不夸他们家娶了个好媳妇。别人家都是老婆婆干活,他们家自从小凤嫁进来,我看那老王婆子可潇洒了,天天去打麻将。那她还在麻将桌上讲究小凤呢,真是生在福中不知福啊。气死我了!”
男医生说:“人家的事儿,把你气够呛。图啥呀?”
“你说这孩子也是傻,我听咱家东院那小媳妇来抓药时说,她们去找小凤出来玩,小凤都不爱理她们,好像自己多贤惠似的。你说她多傻,任劳任怨地干,结果人家对她这样。这老王家也真不是个玩意儿。”女医生愤愤不平地说着。一边说一边给小凤做物理降温。
“哎,自古马善被人骑,人善被人欺。”男医生无耐地慨叹。
过了两小时,点滴瓶里的液体快要没了的时候,小凤才悠悠地醒来。女医生看到后,赶紧拿来水,给她喝。小凤大口地喝着水,如同干旱了多日的土地迎来了甘霖,烧成了暗紫色的嘴唇也渐渐明亮起来。
她沙哑着嗓子,对女医生说:“谢谢姨。”医生开始没听清,她又一边重复,一边向前倾身子,表示感谢。医生才明白她的意思 。说:“都是乡里乡亲的,不用客气。你没事儿就好了。你咋病得这么重啊,是不是拖时间长了呀?”
小凤点点头。女医生犹豫了一下,问:“你对象没在家呀,你病得这么重,咋没个人陪着你来呢?”
小凤摇摇头,表示自己没事儿。可是眼泪却一同流了下来。
女医生说:“没事儿了,现在好些了。没那么热了,再打几个点滴就好了。”
小凤点点头。
女医生看了一眼外面,说:“小凤啊,你别怪姨多嘴啊。咱们一个屯儿住着,姨的闺女和你差不多大,也是嫁到了外村儿。我就担心她在人家受委屈。所以,姨看见你就和看见自己闺女似的。”
小凤没作出任何反应,只眼泪一串串地簌簌而下。
女医生接着说:“姨劝你一句,不要太实诚了。咱们这个屯的风气就是这样。老婆婆勤勤恳恳操持家务,儿媳妇逛街吃喝打麻将。可是你却和大家不一样。不是姨挑拨你,姨是看你太傻了,那么懂事儿,却没人在乎你。我也不多说,你多和屯里的小媳妇们一起玩玩就明白了。孩子,入乡要随俗啊。”
小凤点头,陷入了沉思。回想嫁进王家后,自己对公婆恭敬有加。自己能干的活,绝不让婆婆伸手,对公婆比对自己的父母都好。可是,却换不来公婆一点真心。
就在她思潮翻涌时,大新不紧不慢地来了。看见她坐在病床上,就对女医生说:“大姨,你也太夸张了。这不好好的吗。让我妈说对了吧,根本没啥事儿,不就感个冒吗?”
女医生听了,非常生气,说:“你们一家人咋都这么冷心冷肠的呢。你媳妇刚才都烧昏过去了,你们一个人都不陪。我们给打了针才坐起来。咋的,非得死了才算病得重啊?”
“不是的,姨,嘿嘿。”大新尴尬地应着。
“你看看咱们屯子里像你媳妇这样好的媳妇有吗?好好珍惜吧。”男医生也终于忍不住说话了。
大新脸上有些挂不住了,一边应着“是,是。”一边蹲下,说:“媳妇,来,我背你回去。”
小凤还在生着气,冷冷地说出并不清楚的话:“不用。”
大新说:“来吧,你刚好。外面风也挺凉的。我背你能走得快点,别再冻严重了。”
女医生也对小凤说:“你可别逞能了,刚才昏过去的不是你?明天你不用过来了,我去你家给你挂点滴。”
小凤点点头,也没再坚持。趴在大新的背上,眼泪又出来了,她心中那个王子的影子在泪珠中变得越来越模糊。
小凤回家后,不再强挺着去干活了。一个是因为实在没有力气,另一个是她不想再那么委屈自己了。她觉得不值得。
连打了五天针,她的感冒才好。这五天里,她真实地体会到了人性的弱点,她知道了什么是得寸进尺,知道了没有锋芒的善良就是软弱可欺,知道了要自己爱自己。
一个月的时间,在她的自我觉醒中,在和家人的拉锯中过去了。天气也变暖和了。她不再把自己圈在家里这个小院子中,她走出了大门,主动去找同学小娜聊天。曾被她拒绝的同龄小媳妇们也开始和她来往了,她们一起出去逛街,一起去做头发,一起去打麻将。
开始,她真的不适应,主要是在自己心理上的不适应。因为这样的行事风格并不符合妈妈给自己的教育。
然而,此刻,她捋着刚刚烫好的秀发,唇角上扬,集体的快乐淹没了个体心理上的不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