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上春树最新随笔集《身为职业小说家》翻译连载（六）

第二回 成为小说家的那段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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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获得文艺杂志《群像》的新人奖，并以作家的身份初登文坛是在我三十岁的时候。那时，当然难以说是充足，但是大致也积累了一定的人生经验。对于普通人、平常人而言，这些经验或许别有风趣。普通人首先会从学校毕业，然后就职，一段时间之后会结婚。本来我也曾这样计划着自己的人生。我曾觉得我的人生大概就会成为这样吧，因为这是人世间最寻常、最理所应当的人生轨迹。另外，我也根本不具备（不论优劣）想要忤逆常识的狂妄自大的心态。可是实际上，我先暂且结了婚，然后为生计所迫开始工作，最后终于从学校毕了业。也就是说，我的人生足迹与通常的顺序相比，全然逆反。不知是自然而然的发展，还是无意识的转变，人生的步骤并未按照预想的那样进行着。

总之由于这个原因，我早早地接了婚（为什么要结婚呢，解释起来过于冗长，暂且省略），因为我讨厌去公司就职（为什么讨厌去公司就职呢，解释起来过于冗长，暂且省略），于是开始经营自己的小店了。就是那种播放着爵士乐唱片，供应咖啡、酒水和食物的小店。那时因为我完全沉迷于爵士乐（直到现在也经常聆听），所以我想要是能从早到晚听自己喜欢的音乐就好了，于是我带着这种极其单纯、某种意义上又十分愉悦的想法，开始经营这家小店。但是我是以学生身份结的婚，理所当然没有太多的资金。所以我和我妻子在三年时间里兼职数份工作，拼命地积攒资金，也从各个渠道借到了资金，最终我们用积累的资金在国分寺站南出口的附近开了一家小店。这是一九七四年的事。

值得感激的是，那时的年轻人开一家小店，并不像今天这样需要大量的资金。因此与我一样怀揣着诸如“不想去公司就职”“不想对体制摇尾乞怜”等想法的人们，都在各个地方开了自己的小店，比如咖啡馆、餐馆、杂货店和书店。在我的小店周围，有许多小店都是由我的同龄人经营的。在学生运动逐渐衰落的疾风暴雨中，血气方刚的年轻人经常在这一片游游荡荡。我觉得整个世界依然残存着巨大的“空间”。如果能找到合适自己的空间，那么无论如何都能生存下去。虽然粗暴慌乱，但那依旧是一个有趣的年代。

我将自己昔日使用的立式钢琴搬进店里，并在周末举行现场演奏会。武藏野附近居住着许多爵士乐手，虽然演出费低廉，但是他们都能（或许）愉快地在我的小店里演出。比如：向井滋春、高濑秋、杉本喜代史、大友义雄、植松孝夫、古泽良治郎、渡边文男。大家都幸福快乐着。无论是他们还是我们，大家都正青春着，所以干劲十足。但遗憾的是，那时的我们都没有成为有钱人。

虽然做着自己喜欢的事，但是却背负着大量的借款，返还的过程极为艰辛。我从银行那里借了款，也从朋友那里借了款。借朋友的那一部分，必须在数年间按时返还利息。我们从早忙到晚，连饭都来不及吃，最终如数返还了借款。不用说，这是理所当然的事。当时我们——这里的“我们”其实就是指我和我的妻子——谨小慎微地过着极其简朴的生活。家里没有电视机没有收音机，连闹钟都没有。取暖设备几乎没有，所以在寒冷的夜晚里我们只能紧紧地抱着我们饲养的那几只猫咪入睡。猫咪们也是拼命地抱成一团。

有时每月返还银行的资金怎么也筹措不妥当的时候，我们夫妇两人就会低着头在深夜的道路上行走，拾起散落在地上的皱皱巴巴的纸币。是称之为同步性【1】为宜呢，还是称之为某物的指引为宜呢，总之不可思议的是，我们竟然最终拾到了我们需要的金额。第二天如不交纳款项，就会开出拒付票据，所以前一夜的捡钱简直让我九死一生，拾回了一条命（不知为何，我的人生中时而会发生这样匪夷所思的事）。实际上，这些捡到的钱必须交给警察，但是在那个时候却没有说这些漂亮话的余地。对不起……即便现在道歉也是于事无补，但是我想以其它方式，尽可能地返还给社会。

我并不想抱怨辛劳，但是在我二十多岁的时候，我确实过着极为窘迫的生活。当然在社会上，还有许多人比我还艰辛。这些人对于我所处的境遇或许会认为“哎，你根本就没有陷入困境啊”。我觉得这种想法也没有错。但是那些辛劳对于我而言是非常痛苦的事。情况就是这样。

不过也很快乐。这是千真万确的事。那时年龄尚轻、身体健硕，每天都能听自己喜欢的音乐，虽说狭小却也是一国一城的君主。没有必要为了上班而搭乘拥挤的电车，没有必要参加无聊的会议，也没有必要向不喜欢的上级低头服软，而且还能邂逅到许多有趣味、有故事的人。

另一件很重要的事是，在那个时期我接受了社会学习。“社会学习”这种说法或许过于直白而显得愚蠢，不过它的意思是指变成一个成年人。不知道多少次头重重地碰在坚硬的墙壁上，最终还是克服了危险的境遇。被谩骂过，被欺辱过，也曾深深懊恼过。但是不得不残酷地驱使身体，默默地忍耐一切。有时又不得不将一些品行恶劣的酒鬼驱逐出店。在面临劲风侵袭的时候，只能静静地缩紧脖子。总之，经营小店返还借款之外的事，几乎都无暇顾虑。

（未完待续）

【1】同步性：心中想到的事态与现实中发生的事态一致。荣格的用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