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又一年
作者:陈安澜
初稿日期:2015年2月22日
发表日期:2020年6月22日
一年又一年
我的娘一年又一年哦,我的爱人,我们都还活着,活着是美丽的。这个春节我的家又有了老人。一个是“娘”,91岁,一个叫“天汉”,94岁。娘是一九二四年生在温州乡村的一位农户家,她名叫吴娘。吴娘在水边长大,有一双清澈的眼睛,直到九十多岁,她的眼睛还是那么清澈。家里实在太穷了,十四岁那年,无意中她听说南昌有个学校不需要交学费,还管伙食,她心动了,她要去学习,至少要去有个管饭的地方生存下去。她没有对家里说,赤着脚向南昌走去,近乎于讨饭般的一路走去。究竟走了多少天,她忘了,但命运开始变了,她很幸运地找到了那所学校。校长是个中年男人,他问她:识字吗?她摇摇头。校长笑了,说:你不能来报考,必须识字才能来。她哭了,哇哇地哭。校长看着她的赤脚,知道她从很远的地方来的,于是轻声说道:不识字可以学,你也不算小,可以养活自己了,学校里也有适合你干的活儿,你一边干活一边学习,以后再考吧。她留下来了,一边干活一边学习。第二年,她参加正式的考试,被录取了。那位校长,叫陈鹤琴,一代幼教宗师。而她,成了我们国家第一代幼师。我三岁,躺在她的怀里睡,那时她在南师附小幼儿园当教师,我喊她“娘”。很多年后她对我说:因为你比其他小朋友长得都小,又瘦,小可怜样的,我不抱着你你就不睡觉。对那时的记忆我几乎都忘却了,只记得那时夏天很热,她带着我们在正午时到学校大礼堂的舞台上睡午觉,因为那里阴凉窜风,她靠在一根柱子上给我扇扇子,我在她怀里睡着了。她也困,扇着扇着她也睡着了,那把扇子从她手上掉落下来,掉在我的身上,惊醒了我,也惊醒了她,她很歉意地把我抱起来,拍着我的背,呢喃地哄着我,我又睡去了。几十年后我对她说起这件事,她泪水涟涟,说:“忘了,忘了,你怎么还记得?”因为搬家,我离开了那个幼儿园,新的幼儿园我只去了一天就没有再去,因为那里没有娘。母亲没办法,说不去就不去吧,你要的娘我没办法给你找回来,你就在家待着吧。过了一年,我上小学,知道去找我娘的路怎么走,几乎每个礼拜天我都去找娘。娘对我好。再大些,又搬家,不常去了。一年又一年,那个雪天,我从部队探亲回来,晚上,在家门口的路灯下见到一个瘦小的身影,我注意地看了看她,啊!是娘!我上去把她抱起来,喊:“娘”!娘说我拿不准这是不是你的家,一直在外面迟疑,我想来看你。进了家,她一直就那么看着我,笑着,说:长大了......前天,我和娘通电话,她告诉我她九十一岁了。前年查出乳房癌,只做了切割手术,至于化疗放疗之类一概不去做了,现在很好,还能乘公交车去看老朋友。她的儿子长我一岁,是个教授,他用邮件给我发来娘年轻时的照片,我看着,好个民国范儿!那双眼睛多么干净!太美了!美得让我想一次一次把她抱起来。我在电话里对娘说:我那时太小,还没学会欣赏美,真可惜,那时你多美啊!我就是被你这个美人带大的,我幸运啊!娘咯咯咯地笑,说老了,老了。我说你现在是老美人啊!娘笑得好开心。说我看了你的书了,厚厚两大本,我都看完了,我掉眼泪。
娘还记得我的年岁,电话里说:你也不小了,六十四了,你要注意身体...... 二十八岁时,我领着弟兄们在操场上跑步。有个老者在一边看着,我不认识他,之前他也不认识我,但他就那么认定了我,对我的头儿说:那个,就那个,那个领着跑步的,我要他来给我当秘书。我的头儿不愿意。他对我的头儿说:我不管你愿意不愿意,这个人你得给我!明天我住院去了,我出院的时候,在我的办公室我要看到他!我的头儿没办法,于是我跟着这位老者一干就是三年,后来他高就并很快离休了。他叫“天汉”。他不爱说话,表情严肃,整个政治部没有人不怕他,我不怕,因为我敬重他。从他身上我学到很多,甚至是气质上的,他都能对我以深刻的厚重的影响。我知道他是怎样走过来的,从江苏打到东北,又从东北打到海南岛,后来当了十六年军事学院的教官,又回到广西当首长带部队。他很少说他自己,沉静而有威严地活着。我喜欢他,愿意效命于他,只要他发话,我会冲锋。他离休后我转业,之后我浪迹江湖近三十年,心里一直在想他,一直没有去看他,不是不想去,只觉得我们地位太悬殊,他是军级,我只是个营职小官。但我思念他。两个月前他的儿子偶然发现了我的踪迹,回去告诉他,他对儿子说:你赶快把他的电话给我,我要见他!儿子说我还没有他的电话呢。他说:儿子,我求你,快把他的电话找来,我很想他。两天后他的儿子拐了很多弯找到我的电话,他连一秒钟都没等待就给我打来电话。他九十三岁了。说话已不那么清晰,我还是知道他是谁。第二天,或许是兴奋过度他住院了。我在总院找到他的床位,进门时他愣住了,我说我是谁谁谁。他正坐在沙发上吊水,忽地一下站起来,我赶快冲上去按住他,生怕他把吊针别断在血管里。我抱住他,说:我没法再把你当首长,你当我的父亲吧。他哭了。出院后他上我家里来,我手忙脚乱的给他做了顿饭。走时送出门外,他已行动不便了,我把他的腿抬起来放到位置上。他摇开车窗,向我挥手,车子绝尘而去。没有任何征兆,我感到我的腿一软,赶紧扶住一棵树,嚎啕大哭。路上的人诧异地看着我,我意识到了,觉得路灯下这样嚎啕不妥,换了一棵遮亮的树在阴影下接着嚎啕。多少年?一年又一年,我没有这样嚎啕过,我甚至对我的嚎啕之声感到陌生以至于怪异。我的脑子里究竟在想什么,我不知道,但我的生理与心理在那一刻需要我这般嚎啕,不然就会生病。我见到安儿了,她是他的孙女,十七岁,沉静而且美丽,一双眼睛明澈见底,笑起来有对儿小酒窝。安儿这名字是爷爷取的,或许爷爷经历过太多的动荡不安的战争年月,他希望这个社会安稳下来,他希望他的子孙能在一个富足与和平的社会条件下安全的成长。我理解这名字的来由。安儿何其聪明,成绩好,她画得一手好画却并没有人教她,她跑起来班上男生都赶不上。我给她的爷爷当手下时,她的父亲还没有她这般大。但一年又一年,我们不觉得就那么过去了,而安儿却在长大并出落得如花似玉,她向我走来,抱着我。多好的生命啊,多么健康聪慧的生命,我心花怒放,像在梦幻之中。哦,人们呐,一年又一年,我们还剩下些什么,抓紧吧。
2015.2.22初三下午草就
如父的老领导丁云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