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始皇后——第一七三章 再遇故人 韩家少年
我们跟随少女,入了旁边偏巷,进入一家石砌小屋,少女将毕之扶到榻上躺好,又打来一些热水,嘱咐我为他擦洗,随后请来了医者,确定并无性命之忧后,买下了三日汤药。
我抓住毕之的手,一遍一遍替他擦拭额头不断冒出的汗珠,毕之,很痛是吗?可你一定要坚持住
你已经是第二次为我受伤了,我越来越觉得,自己欠你的此生都难以还清。你若真的有什么闪失,我便也只能以死相报。反正,如果连你都走了,那在这个世界上,我再也没什么好留恋的了
“对不起,我只能买的起三日葯”少女端着汤药走进来,打断我的思绪
“别这样说”我擦干眼泪,接过葯碗,抬起头,看着少女万分恳诚的脸:“你能收留我们在此养伤,我们已经很感激了”随之垂下头,转过身,将汤药一点点喂到毕之嘴中。
少女默然,起身拿起剪刀,从箱底找出一块绣着月色牡丹的绿衫,剪成条条丝带,随后抽出一条,蹲下身来,替我包扎右手擦伤的血口
我微微施礼,连忙相谢:“多谢姑娘,姑娘救命之恩,衍玉目下无以为报,甚是惭愧,还请姑娘告知芳名,容衍玉日后图报”
“夫人不必客气,韩仅此举也是图报夫人当年之恩”
“报恩?”此刻我更加不解,不由再次打量眼前少女,却还是想不起自己何时见过她:“韩姑娘一定是认错人了吧,衍玉从未见过姑娘,又对姑娘何来恩情”
“夫人不记得韩仅,韩仅却不敢忘记夫人,当年韩府开设学堂,韩仅心向往之,只因女儿之身,不受父母应允,便每日以放牛为由,停留韩府院外,翘首而观。还记得有一次夫人与公子回来。正好撞见我隔门偷听”
“居然是你?!”我愕然记起多年前那双渴望的眼睛,也明白为何方才她看到毕之以后,喊他老师
“夫人还记得韩仅”她略显激动的站起身后退两步施大礼
我连忙上前搀扶:“姑娘这是做什么”
“请夫人一定受我此拜”她挡开我搀扶的手,俯首而拜:“当年夫人几番请俏莲姐姐为我授书,教我识礼知事。韩仅至今感恩在怀,常常思报无门,今老天有眼,得以再遇恩人,韩仅以此礼谢过夫人当年的怜悯恩教”
“快快请起”我拉过她的手,扶她起身:“当年也不过举手之劳,姑娘今番以救命之恩相报,实不敢承方才之礼”
“于韩仅而言,不同他人一般,糊涂过完一生,乃再造之恩。又言,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今日能使韩仅报的得万一,韩仅不敢以此为恩”
“唉”我长长的叹息一声:“怪不得,我记不起你,那时候你还是个孩子,虽从未与我说过一言半语,可我却看的清你那眼中满了的期待。一晃竟过了十几年,你如今出落的亭亭玉立,聘聘袅袅。再也不是当年那个望而不得的女孩子”故人就在眼前,只可惜,时过境迁,一切都如同当年热闹非凡的韩府,已经一去不回,那些年与小师父恩恩爱爱,情意缠绵的日子,仿佛仍在眼前,又仿佛以过多年。
我不由怜爱着拉起她的手,仿佛眼前的少女成为我串起曾经美好记忆的线,小心翼翼,不敢眨眼。
“一别十几年,夫人依旧倾国倾城,容颜无改”
“哪里”我四下打量着晦暗的小屋,一盏油灯,几张缝补过的草席和三两个木制用具,剩下的便是榻前这些整整齐齐摆放的数十本竹简。从这个位置看向门外,正好可以看见门外竖着几件农耕用具和一只栓在墙角的大黑犬:“对了,你为何会在此处?看样子,你在这里也已经住了有几年了,是远嫁而来,还是随父母迁至此处”
她对着我笑笑:“自然是随母亲而来”
我留意到她只说是母亲,继而又问:“可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十一年前,公子韩非因救韩而亡,棺椁回乡,葬在了夫人与公子常去的孤愤台”她抬起头看着我的眼睛:“时隔两年,秦国攻占了韩国,秦王下令对孤愤台掘墓鞭尸,父亲感念公子护国而死,也加入了乡亲们的抵抗行动,拒不让秦賊靠前陵墓,因此遭到秦军削首示众。后来,乡亲们感念父亲为国士而死,更怕秦贼继续为难我们孤儿寡母,便自发凑了干粮盘缠,帮助我们逃出韩国,母亲一路带着我们往南逃,走到此地之时,已经一病不起,我们也因此停了下来,落户于此”
“没想到,你们南逃,竟是因小师父而起”我拱手见礼:“是我与小师父愧对你的父亲,愧对你的母亲”
“千万不要如此说”她将礼施的更深:“韩非子为救韩国而死,是为国士,居住在村里的那几年,又免除了大家不少徭役,教了不少孩子读书,村里的人都很感激公子,都愿意做公子封地的子民,更愿意用生命守护他”
“小师父能得你们拥戴,是他的福气”
“对了,秦贼掘开坟墓后,发现里面只有几件公子平日里穿的衣袍和一件紫衣金线的盔甲,并没有发现公子尸身,敢问夫人,可是公子还活着?”
我叹了口气,摇摇头又点点头:“此事是我所为!只是,如今连我也不知他到底是生是死”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当年小师父出仕入秦,策律有功,官至上卿,后因为韩国请命一事,惹祸上身,下狱为囚,幸得一众亲友全力相助,才算救下小师父一命,可惜,为躲过秦王遍布天下的眼线,保他性命,我们只能从此天各一方,不能相见。后来,我便逃到了楚国,楚亡国后,我便与毕之一路东逃至此,毕之也是受此牵连,才致身受重伤”
“原来如此!”她长叹了一口气:“老天保佑,公子乃忠孝大义之人,自有上天护佑,夫人不要太过担忧,韩仅相信,夫人与公子定然还会有重逢之日”
“我并不敢期待重逢,如今我受秦王全国搜捕,跟我在一起,他会更危险,我只要他平安喜乐的活着,我便再无遗憾”
“不想这些年,夫人竟过的如此不易,不过,夫人和公子总是有让人舍身相护的能力,韩仅也一定会同父亲一般,拼死护得夫人与老师安好”
“不必如此,等毕之醒过来,我们就尽快离开,绝不能再拖累于你”
“夫人放心就好”少女笑得格外自信:“即便韩仅无方,韩仅的二弟也一定想得出法子,助夫人安然躲过追兵”
“二弟?!”我心中一动,觉得眼前的少女已是不凡,不知她那二弟是何奇才,竟能有方法助我逃难
正说着,外面的门‘咣当’一声响,一个十岁左右的少年气喘吁吁的跑了进来,从还没进门就叫着:“阿姐,家中可来过什么人?”
“正说着他,他就来了”少女笑着站起身,迎上前去。
只见一位布衣麻衫的小男孩,伴着焦急的声音,推开门进到屋里来,他大概十岁左右,身形修长偏瘦,五官明亮清秀,尤其是那双眼睛,仿佛天生就带着智慧的光芒。他看到我的那一刻,眼中闪过一丝‘果然如此’的无聊,转脸看向韩仅:“我就知道,你又给我惹麻烦”
韩仅拉过少年的手,上前一步:“这位就是我常与你说起的韩非子之妻韩夫人,还不见过夫人”
少年睁着明亮的眼睛打量了我一圈:“你就是韩夫人?!”
“是我”我微微点点头
“听我阿姐说,她小时候见过你,我还以为,夫人是位年过半百的老妇,不想竟与我阿姐相当,不过桃李花信之年罢了”
“我的确已经三十又九,是个半老徐娘没错”
“啊?!”他歪了歪头,走到我身边,抓起我的手,看了看,又凑近仔细看了看我的脸,这才点点头:“夫人之手细嫩非常,茧子这是最近刚刚磨起,可见在这之前一直养尊处优,不曾劳作,近些观看,夫人虽面容如同春季盛花,然,眼睛沉静非常,已非少年。故此判定夫人没有说谎”
我眉间一挑,顿时对眼前男孩来了兴致
“说什么呢你”韩仅拍了拍男孩的头,随后向我施礼致歉:“夫人恕罪,二弟顽劣,从来口无遮拦惯了的”
我点点头:“二郎不拘俗礼,个性洒脱,心思细致,观事入微,我很喜欢”
“还不快给夫人请罪”
他一副大人模样,拱手施礼:“晚辈深为敬仰公子之大义,夫人之平和。只是这唐突之罪,还是容后再请吧!如果我猜的没错,这些秦军应该是冲着夫人而来”他转脸望向韩仅:“方才我在村头,远远看见秦军上岸,依我估算,半个时辰之内,秦军就会找到这里来,阿姐赶紧将地窖的果子挪出来,暂且让他们度过难关”
“半个时辰?全镇上下,百余家口,应该不会这样快搜到此处吧”
少年斜过头:“阿姐难道没请医者过来吗,如果医者引路,恐怕半个时晨都不用”
少女看看我,忧愁眉中来,紧张的不行:“地窖杂物众多,现在腾挪,恐怕来不及了”
我看了一眼昏睡中的毕之,站起身:“我可以跟他们走,但毕之就交给你们了,麻烦你们替你照顾好他”
“哎呀,这个时候你就别添乱了”少年不耐烦的对我挥挥手,随后原地转了一圈:“快,将人抬进之前为大哥准备的棺椁里,我去引来他们”
“棺椁?太窄了,只能容一人,那夫人怎么办”
“一起挤挤吧!”少年说着,便去搬挪毕之的身体
这边刚刚小心的将毕之腾挪好,那边只听门外传来一阵嘈杂声,我与韩仅对视一眼,翻身入棺,叠在毕之身上,费力用四肢支撑着棺椁四角身,以此保证身体不压到毕之的伤口
“夫人坚持一会”韩仅说着,推上棺椁,我们一下子陷入昏暗之中
只听外面拥入一群脚步声
“官爷,官爷,不知官爷大驾,有何公务”
一个浓重的秦国口音响起:“再问你一次,是不是这里”
“是这里没错,方才有位病人就是躺在那边的榻上要在下医治,他伤的很重,因失血过多而昏迷过去,另一个就站在榻旁”
“你都听清楚了”
“民女冤枉,民女从未见过什么重伤之人呀”
“给我搜!”秦人一声令下
“嗳,嗳,嗳,你们这是干什么,我们可都是老实本分之人,没有触犯秦法呀”
“让开,否则一起将你抓去”
“这是我家,你们怎么可以乱来,况且,我真的不知晓你们在说什么,也从未见过什么重伤之人!”
“来人,将此女绑了,面见王上”
“喏”
“你们要干什么,我说了我不知晓”
正此时,只听“哇”的一声,似乎是少年哭了起来:“阿姐,阿姐,你就让他们搜吧,反正那人已经被人带走了,还怕他们搜不成”
“嗯?!被人带走了?”
“住嘴!”“官爷,我们真的什么都不知晓”
“小家伙,你来说”
“你放开我,你放开我阿姐”
“说清楚,自然会放了你们”
“二弟,不可以”
“再不说,我就杀了你阿姐”
“我说我说,阿姐今日午时,的确救了两个人,其中一个还身受重伤,阿姐也为他们请了医者,熬了葯。可就在刚才,那两个人,被一群飞檐走壁之人闯进来,带走了。而且,走的甚是着急,连葯都没有带”
“什么时辰?往哪里去了?”
“就方才,往北去了,我知道的就这些了,你们快放了我阿姐”
正此时,毕之突然有苏醒之状,嘴里呢喃着:“阿姐……阿姐,阿姐快走”
坏了,毕之要醒了,我心中暗想,却因双手撑在两侧,实在没办法腾出捂他的嘴,只能干急出一身冷汗
谁料他竟再次喊了一声:“阿姐”瞬间睁开眼睛
当时一念之间,不容多想,我垂下头去,封住他又要说话的唇。对上他睁大的眼睛,摇摇头。示意他不要再说话
“什么声音”外面的气氛再紧张起来
“哇”的一声,小男孩又哭了起来,边哭边喊:“阿姐,你干嘛打我,我又不曾撒谎,你为何还要打我”
“你,你气死我了”“官爷,官爷你们不能走,你们还是搜搜吧,搜吧,要不,小女子为你们沏壶茶如何”
“哼!好你个诡计多端的小女子,竟想拖住我们,好让犯人出逃!若非见你还有几分姿色,爷我早就一剑杀了你”“兄弟们,我们走!”
“喏”
听到他们走后,我这才松开毕之,侧过头,不敢去看他还没有从惊愕中醒来的星眸:“方才……方才情况紧急,多,多有得罪”
他动了动喉结,咬住下唇:“你没事就好”
此时,韩仅她们重新推开棺椁,刺目的阳光顿时透过窗口,洒了进来,晒着毕之苍白的脸颊微微泛红,甚是好看。
“他们走了,快出来吧”
我跪起身,将手伸过他的颈后,托起毕之,毕之闷哼一声,苍白的面庞扭成一团
“很痛吧?!你忍着点,一会就好”
毕之点点头,没有再出声,我们合力将他扶回榻上,勉强喂下一点米水,他这才接着睡去。
我看着眼前这个清秀少年,不由想到方才的情景,简直有些不敢相信,成功骗走追兵的,会是这样一个男孩,有一瞬间,我竟想到了与张良初次相见的情景,当年,他也不过是个总角小儿,竟能临危受命,成功救出小师父和张丞相,我记得,我们用的也是类似招式:“大人总是以为童言无忌,谁知这童言无忌最是骗人”
他抬起头,看了我一眼,继续捣药
“你就不害怕,不慌吗”
“慌什么,实即是虚,虚即是实”他停下捣药,甩了甩累了的手臂,换另一只手,继续捣着:“不过,你们不能继续留在这里了”
“你说什么呢”韩仅端着饭食走进来:“夫人,你不必听他瞎说,安心留下来便是,我一定会尽全力保护你”
“我不是赶他们走”男孩皱起眉头:“我是说,那些秦贼寻不到人,极有可能会去而复返,我们必须另寻地方安置夫人”
“那……那二弟可是想到了好地方?”
“这不是想着呢么”
“我看,我们还是离开这里吧,再留下来,会有数不尽的麻烦”
“哎呀!好了!我逗我阿姐了,其实我早就想好了藏身之所,保证秦贼不会找到,你们可以在那里躲一阵子。现在只等天黑,将你们送过去而已”
韩仅这才松了一口气,上前抚摸着少年浓密发丝:“我就知道,我二弟,一定有法子”
“对了,家里为何会有这棺椁……”
我刚才就在好奇,还是忍不住问出口,这一问,两人齐齐沉默,良久,韩仅才长叹一口气:“是我与二弟亲手为任弟准备的。来到此处第一年,母亲去世,二弟还小,我们几个孩子根本无法活下去,不得已,弟弟韩任便上街乞讨,养活我们姐弟三人,有一天,他到深夜都没有回来,我们寻便各处也没寻见,五日后,听闻水滩外有具面目不清的男子尸体与任儿身形极为相似,于是,我与二弟将尸首带回,亲手做了这副棺椁,于下葬之日,却发现尸体并非任儿”韩仅此刻,以是眼含热泪:“这几年,再是艰难,再是活不下去,我们也不敢搬离此地,就是怕任弟回家,会寻我们不见。”
我回身,再次看了一眼棺椁,竟有些说不清的酸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