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子熟了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馨主题】第十一期“家”主题写作。
1.
天边的血色燃烧在她的眼里,那是太阳肆意挥洒的笔墨,它挂在麦田尽头,有风吹来,麦如海浪,那一轮红阳终是被金灿灿的麦浪冲进了海洋深处。被冲走的地方长出安静的红色屋顶和黛色的树木。她静静地站在田野的小路上,站在高低起伏的麦田和天边血色的海浪之间。
路旁的牵牛花在关闭屋门前就提醒过她,该回家了。声音大到全世界都听得见,只有她假装没听到。家,一个让人渴望的地方,只是夏槿的“家”已经没有了温度。
不是已经夏天了吗?她却感觉自己泡在冰冷的河水里,水慢慢上升,漫过她的胸口,冰冷的水让她瑟瑟发抖。水继续上升,就要漫过头顶。她感觉自己呼吸困难,心也被吊了起来。吸进的空气走到一半就后悔了,沿途折返。接着是第二次吸气,呼气。剩下的半口气却怎么也没有办法吸入,呼出。她感到有些窒息,把手伸向高处想大声呼救,但却说不出话。夜色暗涌压向大地,压向漫过了她头顶的河水,压在她的身上。吃过的东西和她的五脏六腑都挤压着朝上涌,她努力压制着,心底升出一个疑问,不是上一刻太阳明明还悬浮着,在血色的半空吗?
牵牛花上忙碌的蚂蚁已经回家了,她盯着地上小小的蚁洞。那个洞口仿佛有吸力一样,越来越大 ,大到她脚下可以站的位置越来越小。她有点恐惧,心猛的收紧。不停向后退,背后觉得寒气袭人,她猛回头看到瘦骨嶙峋的大嫂恍恍惚惚走来,冲着她冷冷一笑,一把把她推了下去。随后大嫂也跳了下来,夏槿惊恐万分,她尖叫着,黑暗吞噬了一切,她坠入无底的深渊里。没有尽头,没有一丝光照进来,只有无尽的绝望和大嫂的一张阴霾的脸在无限放大......
她浑身一个激灵,鸡皮疙瘩起了一身。睁开眼,自己依然站在蚁洞前。周围已经暗了下来,天空没有星,也没有月。蚂蚁们已经打烊回家了。夏槿更觉得寒意袭身。冷风吹动头上的帽子,飞起,砸在路旁已经关闭了房门的牵牛花头上,砸的它“哎呦”一声,帽子飞起,落在地上。
随着花的喊叫声,她发现自己成了那朵花。她看到一粒小小的萌发的种子,生根发芽,在故乡的土地上懵懵懂懂长大,懵懵懂懂开花,她瞪大着眼睛看着这个世界,天真地以为她眼睛里看到的就是这个世界的真相。只是她没想到太阳照不到的地方依然黑暗丛生,黑暗中生出的獠牙撕破她的衣衫,撕咬腐蚀着她的灵魂,一点一点腐蚀掉。只是开始她一直选择视而不见。
故乡那条贯穿很多村子的河,祖祖辈辈流淌着。风轻云淡,夕阳斜照。它就长在河边麦田的小路旁,一只狗子从她身边经过,抬头多看了它一眼,温柔地说了一句:“你真美!”。她觉得狗子的声音像轻柔的河水流入心田,于是不顾一切爱上了它。每天等着狗子经过这里,望她一眼。
夕阳中的牵牛花睡着了,梦里有那只狗子,狗子成了一个年轻男人,说着和她一样的家乡话,她觉得亲切,也许她并不清楚他是怎样一个人,但她还是义无反顾决定嫁给他。
她不顾所有人的反对,在花一样的年纪,选择嫁给了那个她并不怎么了解的男人。从城市回到离开已久的乡村。她成了一朵牵牛花,盘旋而上。而所有家人都叹着气,摇着头。因为他们知道有些戏一开场就注定了结局。
男人的家破屋残瓦,她看到有青苔在屋檐下生机勃勃。男人只是到了该成家的年龄,找一个女人过日子,在他看来生活就应该是这样。而她就成为了要被找的那个女人。偶然的机会他们相识,她孤注一掷投入了自己的全部。离开城市时,夏槿的哥哥送给她一把钥匙,说如果有一天你要回来,家的门永远给你留着。她出嫁时,妈妈送给她一把钥匙,说如果有一天你要回来,家的门永远给你留着。她不回头地走了,以为这两把钥匙不会排上用场。
于是她有了一个自己的家,一个破旧却温暖的小窝。男人起初对她是温柔的,男人起初让她感觉是质朴的,她为他生了孩子,她和他一天天过着日子。男人说女人在家打理好家,管好孩子就行了,养家是男人的事,村里的女人们不都这样吗。然而他忘了,她不是那些人。
2.
到了收麦的季节,一望无际的麦田在联合收割机嚣张横扫过后,只留下地上一层扎脚的麦秸杆。就像现在她的生活一样,处处扎心。
她总会想到以前自己小的时候,父母披星戴月拿着镰刀去地里割麦。母亲会踏着露珠,在天亮后回来做饭,然后把她和哥哥从被窝里揪出来。哥哥吃完饭上学去了,她便随母亲带上饭一起去麦田里,唤父亲吃饭。
金黄的麦田摇曳在她小小的世界里,她田间地头来回跑着,裙子随着她追赶的那只蝶一起飞,刚停下来,又去抓一只亡命天涯一般逃窜的虫子。实在累了,就坐到树荫下母亲铺好的一块塑料布上,吃带来的凉黄瓜,西红柿。看着远处劳作的父母。他们把两绺麦子的麦穗一端拧在一起,再分成两股,为一条直线放在地上,把没地割下来的麦子放在上面,堆积到够一个麦个子的量就把它熟练地捆起来,一个个放在身后。他们的身后排列着一捆捆麦子。总让她想到家里母鸡下的蛋,她那时很小,实在不想费心思考这两者间有什么必然联系。拿起黄瓜给正在抬起头擦汗的父母送过去。他们看着她笑说一句:“小二乖,懂事了!”她便有点害羞地跑掉了。
路旁的牵牛花开的真是好看,她专心致志地看着一行蚂蚁在上上下下劳作着,她想这群蚂蚁比父母更辛苦些,毕竟它们那么小!就像她的小小世界。在她聪明的小脑袋瓜里,世界一共有三个村庄。她居住的地方,村庄左边的那个村庄和村庄右边的那个村庄。她一直理直气壮地认为她的村庄下雨了,全世界都会淋湿。
同样的小路,同样路旁的牵牛花,那个小女孩不见了,眼前是盯着蚂蚁来回忙碌的女人。她不再相信世界上只有三个村庄,也不再理直气壮的认为雨只要下就会淋湿全世界,毕竟她见过了外面的世界。她知道了走过北半球再经过南半球,经过赤道和两级,随着四季的风吹过,她依然会走回到这里。当然她还没走那么远的路。为了那个男人,她沿途折返了,回到起点。按说也没什么不可以,毕竟这是她依恋的地方。
时光随着那只钟摆一直摇摇晃晃向前冲,它从不为谁退后,也不回头。可她现在想在落日前回头望一望她走过的路。
在一个漆黑的夜色,电线杆孤零零杵在路旁,村庄的路灯昏暗不明,男人和一帮狐朋狗友喝过酒,踉踉跄跄回到家。他对着夏槿说:“小月其实你…你…知道吗?我真的后悔过,如果我没有…没有去赌钱,也许就会和你结婚。但是我赌输了。把我们准备结婚的钱全他妈都输了。我没有管住自己不去,对…对…对不起,可是你不要离开我…”
男人打了一个嗝,满嘴酒气喷出来。夏槿看着他心里悲凉而难过,她没有说话,只是远离了他一点。男人仔细看了看她,说:“不对,你不是小月,你是我老婆。我不能…告…告诉你,我欠着很多钱呢,不然你也会离开我。哈哈……”然后倒在了床上呼呼大睡。
夏槿觉得胸口憋闷,她来到院子里。嫁给他几年了,他们的生活没有一点改观。她看不到一丝光亮。她从来不怕吃苦受累,想着与这个男人同甘共苦,可她觉得再怎么努力,这个男人却没有给她一丝的希望。他口中的小月是他以前的结婚对象。她偶然的机会听到别人说,因为结婚前男人赌输了所有准备结婚的钱,所以小月离开了他。自己以为可以改变他们现在的生活,她毅然决然选择了他,可是到头来她发现自己错了。
“咳咳…咳…”隔壁传来老太太的咳嗽声,那是男人的母亲。老太太年事已高,夏槿也是一个孝顺的人,按理说应该能和老太太融洽的相处。起初她对老太太是很尊敬的,但后来她发现这个家不幸的根源也许有她很大的原因。
她的兄弟姐妹中只有她留在村庄里,别的几个人都走出去了,她们觉得这个妹妹日子过的辛苦,总会每年给她钱,给她寄一些衣物,用品。老太太总是理所当然的接受兄弟姐妹们的馈赠,觉得大家理所当然照顾她。仿佛不这样就对不起她一样,这种思想上的贫穷在夏槿看来比物质上的贫穷更可怕。
她又觉得老太太也是可怜的,因为躺在床上瘫痪的老头总是无端冲她发脾气,甚至打她,可她总是逆来顺受。老太太不会知道这种贫穷思维,这种女人附属与男人的根深蒂固的想法才是她不幸的根源,也是这个家不幸的根源。只是夏槿没有办法和她讲明白,老太太也不会懂。她不仅不懂这些,而且有儿子在面前与儿子不在时对夏槿的态度也大相径庭。夏槿总会想,原来不是所有老人都是善良的,那是一种无法沟通和逾越的鸿沟。
男人的姐姐,她嫁在了离家很近的村庄里,她经常回来,对于父母很孝顺。但她和男人一样,对父母是一种愚孝。男人更多时候是维护他父母的这个家,自然很多事就会把夏槿排斥在外。她永远是一个外人。同样男人的姐姐在婆家也是一个外人,她觉得理所当然这样。
夏槿难以接受的还有家里来客人时,女人们忙到底朝天做饭接待,而吃饭时男人们推杯换盏,女人却不能上餐桌吃饭,还要全程照顾他们。没有一个人觉得有什么问题。这和她在自己家里是大相径庭的,父亲尊重母亲,每逢过年,父亲就会让母亲睡懒觉,自己操持做饭。他总会说母亲辛苦一年了,该好好休息一下了。他说话时眼睛里充满着宠溺的光。父亲对母亲的好夏槿从小看在眼里。家里温馨自由的空气滋养了她的成长。
她越来越发现自己与这个男人的三观天渊之别。在男人的家里,她感觉空气越来越稀薄,天空逐渐被乌云遮蔽,见不到了光。
3.
其实她并不算唯一的外人,还有那个总是用异样的眼光看她的男人的大嫂。她的眼神里带着挑剔,不屑,挑战的神情。夏槿尽量避让,不与她发生冲突。
夜色里夏槿想到男人的大嫂,恍惚间,她记起大嫂前几天不是死去了吗?是的,她死在了医院里!男人的大哥哭的死去活来,然而这哭声里有几分真?夏槿拿不准。大嫂去世的头一天她还去了医院,在医院的院子里她看到男人的大哥在角落里打电话,隐约听到一句:“好,好,你别催了,乖,她已经不行了,等办完事我尽快回去。”
看到夏槿朝这边走过来,他很快挂了电话,带着笑意迎上来,夏槿心里却像堵上了一块石头。本来她不是很情愿来看大嫂的,平时这个大嫂对她也并不友善,夏槿一直想不明白,自己和她在这个家里本是一样的角色。为什么不能很好的相处呢?大嫂总是叉着腰,仰着头,带着挑衅的神情。嘴里说出来的话像是长着一根根黑色荆棘的音符向外飘,飘入她的耳朵时扎的她实在不舒服。所以平时她尽量躲着点,不想与她有多的交集。她不明白何苦同命相煎呢?
她听到男人大哥的话后,更印证了在村里听到的一些长舌妇们说的话,原来并不是空穴来风。男人大哥长年在外打工,受到领导重视是一个管技术的小头头。据说和领导的女儿好上了,据说在外面过起了生活,据说还有了孩子。
村子里这种话题的传播速度你要绝对相信,堪称光速。今天这个村子里的一句话,明天隔壁村里街上跑着的狗子正在讲给旁边的猫听。这一点是门对门都不相识的城市人绝对比不上的。这是夏槿结婚后在村庄里生活让她感悟最深的事情之一。
据说对于这事大嫂也是有耳闻的,但她装作充耳不闻。男人供她吃穿,供孩子上学。她可以不用下地干活,天天打打麻将,日子不是挺好吗。除了一年见不到男人一面,别的都挺好。当然也除了她在这个家永远是一个外人这一点,其余都挺好。她本是一个没有上过学的女人,嘴上也不会说话,嫁过来后男人常年不在家,婆婆大姑子对她也不好,时间长了她干脆撒泼打滚骂街来发泄自己的情绪。她不知道的是这并没有让她舒心和好过。她不知道的是乳腺癌和一个人的情绪好坏有直接的关系。她借着自己得过一次乳腺癌做过手术这一点,更加肆无忌惮的撒泼。在这个家也算有了地位,站稳了脚跟,没有人再敢惹她。
夏槿去医院看大嫂时,以前的种种便都烟消云散了,她甚至觉得她也是个可怜人。乳腺癌又一次扩散了,没有治愈的可能了。看到她的那一刻,夏槿的心战栗起来,人已经脱了像差点认不出来了,躺在病床上的人本来五大三粗,现在的她像一个人体骨架外面包上了一层皱巴巴的皮。夏槿想到了夕阳落下时,墙根处堆放着的落满尘埃的那堆老树根。
男人的大哥进来前告诉她,最近总是昏迷的时间很长,清醒的时间越来越短了。还好,此刻大嫂是清醒的,她看夏槿的目光也温柔了一些,不再那么凌厉。她已经不能讲话了,用眼神示意她坐下。夏槿没有多说话,她感觉喉咙疼的厉害,她的眼开始发酸,她忍着。伸出手握在大嫂干枯无力的手上。这是一双冰冷的手,夏槿紧紧握着,想给她一丝温暖,哪怕这温暖的力量很微小。她知道一旦松开,便再无相见之日了,从此阴阳两隔。
生病的这段时光也许是大嫂结婚以来最开心的日子了,男人的大哥回来陪了她半年,朝夕相伴照顾她。他要让孩子们知道,他是在意他们的母亲和这个家的。她多希望这段时光再放慢一点脚步,多希望能如此过下去。虽然被病痛折磨,但她的眼里居然有了光彩,眼神也温柔了许多。大哥的陪伴给了她最后的一点念想,甚至给了她很想活下去的希望。只是大嫂到最后也没有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走到现在这一步,夏槿心里一阵阵的难过。
4.
大嫂的走,夏槿感觉更加孤单,她越来越感觉这个家,这家人像一个沼泽地,她身陷其中,越挣扎陷的越深,呼吸越来越困难。下面还有一只怪兽拉着她的脚,把她朝更深处拖。她又觉得这个家就像一个无底洞。在吞噬着周围的一切。永远也填不满。她自己一直在这个洞中坠落,越坠越深。直到看不到一点阳光,只剩下无尽的黑暗。
他们之间仅剩的一点情分在他又一次进入赌场喝的烂醉回来时消失殆尽。她和他大打出手,痛痛快快打了一架,虽然她被打伤的更厉害,但她并不在意,她甚至心里轻松起来,她知道这一切该结束了。
她不再伤心,擦掉最后一滴眼泪。她知道有些事一旦决定了,就不允许自己再回头。
同样是一个黄昏,夕阳斜照。她眼神从没如此坚定过,她拿出一纸离婚协议书,递到他面前。男人狐疑的看着,他们争吵过,打过,但他没有想到她真的会如此坚决提出离婚。他一时酒醒了很多,他看向她,她的眼神像不再像从前一样,他感到了陌生。好一会儿,他慢慢回过神来,他开始害怕,他并没有觉得她会离开他。因为当年她那么决绝的跟他走了。男人有点酒醒了,他开始跟她认错,他开始求她不要这样,他说自己会重新开始,他说哪里错了自己会改。
她甩开了那双拉住了她的手,她不再需要了。她给过他太多机会,对他抱着太多期待,可是他并不知道珍惜,甚至他并不知道自己错在什么地方。她需要走出去,走出泥沼。她不会像那个至死都没有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走到生命尽头的大嫂那样。是的,她因为没有明白,所以最后把自己埋进这个泥沼深处。夏槿现在却看的无比清楚。
她不再那么难过,此刻轻松了许多。她要走出去,出去透一透气,她窒息太久了。夕阳在拉长着她的身影,田间的麦子金灿灿晃动着,她想起小时候,她想起自己跟着爸妈收割麦子的情景。那段时光美的有些恍惚。那个小时候的自己又在她的眼前跑来跑去,冲着她咯咯乐。
周围的一切安宁下来。她的心此时也安静下来,她看到那朵牵牛花已经慢慢凋谢,她突然觉得自己脱离了这朵枯萎的花,她看到枯萎的花后面依附的那棵树,那是一颗木槿树,一颗经历过无数风雨的木槿树。它独对风雨,傲然挺立,不依附,不迁就。夏槿释然而心安了。
她把手伸进衣服兜里,她摸到了一个金属的东西,是的,那是母亲给她的那把钥匙,她知道她该回家了。但她更清醒的知道,从此刻起,她不能再接受任何人一点的馈赠,怜悯,照顾。她要找一份工作,她要自己养活自己,靠自己站起来,她还有孩子,她要作出一个母亲该有的样子,她要用自己活出来的样子告诉孩子,应该怎样活着。她知道有一段艰难的路等着她,但她也明白,这段路必须靠她自己走过来。黑夜终将过去,清晨的那束光没有谁能阻挡住。
风停了,夜色里的麦田渐渐安静下来。偶尔小虫的叫声会响起。苍穹之下,远处的红屋顶和树木也融入了夜色里,一切都慢慢进入了梦乡。麦子熟了,又是一个收获的季节,有收获就有新的希望。